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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黃州惠州儋州裏淺讀蘇軾

2024-02-17國風

文/王庭愷

春節長沙放晴回暖,

在正月的暖陽裏,

淺讀蘇軾,漫品時光……

【揚州慢定慧寺懷古】

王庭愷

煙雨姑蘇,空山古寺,幽幽寂靜無人。聽禪音飄渺,鐘鼓又相聞。笑當日,僧人俗客,相知相惜,不隔紅塵。到如今,斜陽臨水,山外飛雲。

登樓感慨,起清蕭,漸次均勻。嘆世事無常,盈虛有數,都是前因。再嘆蘇公才氣,千年後,更是五倫。復何言能說,任他燈火黃昏。

1.勝固欣然,敗亦可喜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韌不拔之誌。」

蘇軾在【晁錯論】中的這句話,用在他自己身上,再貼切不過了。

為官40年,被貶謫30年。從離京調任,到「烏台詩案」之後的黃州、常州、杭州、惠州、儋州,顛沛流離成為蘇軾生命的主旋律。在巨大的挫折面前,蘇軾並不消極,而是以超然物外、樂觀豁達之態解脫心靈枷鎖,笑對人生考驗。從開始的滿懷抱負到憂心忡忡,從孤獨慨嘆到斷絕北歸之心,構成了這位豪放詞人不一樣的後半生。

2.黃州、惠州、儋州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蘇軾【自題金山畫像】

北歸途中,在潤州的金山寺,蘇軾見到好友李公麟為他畫的像,寫下了這首【自題金山畫像】。

這首詩寓莊於諧,格調有些黯然,卻在失意與自嘲交織的心境中,幽默地把黃州、惠州、儋州當作他一生的功業。說是功業,蘇軾在「三州」期間的文學成就確實最高;說是功業,這「三州」又是蘇軾人生最失意的低谷時期。

這樣的自我嘲諷與自我肯定,足見「三州」在蘇軾心目中的地位與分量。

蘇軾一生經歷了三次大的貶謫。正值盛年被貶黃州,人到暮年被貶惠州、儋州,貶謫之地一次比一次荒涼,一次比一次困苦。而正是這些屈辱、苦難、失意、孤獨、絕望,令他在承受生命難以承受之重的同時,也給蘇軾帶來多重的生命體驗與淬煉。

被貶謫了往往會破罐子破摔庸庸碌碌,而蘇軾卻在貶謫之下,做出了無數惠民功績。

在黃州,蘇軾與民同樂,飲酒作詩,也無風雨也無晴。寓居黃州的4年,是蘇軾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發生脫胎換骨巨變的4年,在這裏,他最終走出痛苦的精神困境而進入「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超然曠達、從容淡定。

在惠州,蘇軾一方面在閑適中享受生活,日啖荔枝三百顆,一方面修建蘇堤解決百姓疾苦。但多情卻被無情惱,因為「白頭蕭散滿霜風,小閣藤床寄病容。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這首小詩,又一次被貶謫到更遠的儋州。

在儋州,蘇軾將蠻夷之地當作故鄉,興水利,修學堂,不遺余力教化百姓。

「三州」的體驗,勝過他生命中在任何地方的體驗。尤其最後在儋州,從遭遇絕境,到直面絕境,再到走出絕境,進而超越絕境,從忘生到忘死再到忘我,終有「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的昇華。

3.海南萬裏真吾鄉

儋州是蘇軾仕途生涯最後一個謫居地。這裏遠離中原、孤懸海外,在古時被視為「蠻荒之地」,更是「瘴癘之鄉」,作為古代四大流放地之一,因「荒遠」而聞名。

蘇軾被貶海南,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火炭,夏無寒泉。但「東坡不幸海南幸」,正是這塊蠻荒之地迎來了蘇軾,從此海南的文化行程一掃陰霾,吸納了北宋文壇最耀眼的光芒。

蘇軾算是給儋州乃至海南做廣告的第一人。1099年立春日,初來乍到的蘇軾饒有興致填了一首【減字木蘭花·立春】: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便與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

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世人眼中的天涯海角,在蘇軾眼裏卻是如此的絢麗多姿和生機盎然。

赴儋州途中,蘇軾在給蘇轍的信中寫到,「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裏真吾鄉。」原來,蘇軾已坦然地把儋州作為第二故鄉和人生最後的歸宿。

蘇軾在海南,相當於孔子在中原。雖然只掛了一個「瓊州別駕」的虛職,卻依然在儋州建立了不菲的功績,促進和加速了海南的文明行程。

他改變不良風俗,探索科學醫治疾病的方法。當時的海南整體處於半開化之蠻荒地,當地人非常迷信,生病沒有醫生,靠的是術士殺牛祭神以求得健康。蘇軾設法改變這種愚昧之境,親自到鄉野采摘草藥,考訂藥物種類,為當地人探索出了蕁麻、蒼耳等治病藥草。

他提倡重視民生,謀求長遠發展。蘇軾來到海南,發現當地人懶耕種,以貿香為業;多荒田,靠打獵為生。蘇軾熱情洋溢地寫下【勸農詩】,對他們進行「勸農」教育。他還與當地官員合作,興水利、修橋梁,改善民生。

他開創教育先河,播撒讀書育人的種子。蘇軾對海南文化教育影響巨大,在蘇軾赴海南之前,海南沒有出過一個真正的讀書人,他來海南後,培養了第一位舉人姜唐佐、第一位進士符確,從此海南人讀書求學蔚然成風。為了紀念這位傳播中原文化的先驅,海南人在載酒堂的原址修建了東坡書院。自宋至清,海南共產生舉人767人,進士96人,由此可見蘇軾對海南文教的影響與貢獻。【瓊台紀事錄】記載:「宋蘇文公之謫儋耳,講學時道,教化日興,瓊州人文之盛,實自公啟之。」人們也一直把蘇軾看作是儋州文化的拓荒者、播種人,對他懷有深深的崇敬。儋州至今還有東坡村、東坡井、東坡田、東坡路、東坡橋、東坡帽等,甚至連語言都還有「東坡話」。

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蘇軾北歸,寫下【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這是他留給海南的最後一首詩:

參橫鬥轉欲三更,苦雨終風也解晴。

雲散月明誰點綴,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魯叟乘桴意,粗識軒轅奏樂聲。

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

面對曾經讓蘇軾恐懼和不安的海南,「苦雨終風也解晴」,更是感嘆「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這段本應是痛苦不堪的貶謫之旅,卻成為他平生最奇絕的經歷。海南的短暫生涯為蘇軾的一生做了很好的結語,是對他多彩人生華章的最好總結。

蘇軾能順利北歸,更是一首壯麗的生命史詩:

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夾道手親栽。

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

如今講述蘇軾與海南的不解之緣,其實也是在講述一個名字的記憶,更是在講述蘇軾留給海南人民的文化財富與精神遺產。海南這塊熱土曾經擁抱了蘇軾,蘇軾也在這塊土地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足跡。之於海南,蘇軾是文化和精神的代言人;之於蘇軾,海南是最後的暮年生活,也是「人情不惡」的故鄉,是一場夢,更是一次真真切切的「遠遊」。

4.腹有詩書氣自華

蘇軾的文學成就與蘇軾的人生際遇呈現出反向的情形。他的人生遭受著一次次挫折,文學卻實作了一次次超越。

蘇軾的貶謫,以失意開頭,以詩意結尾。黃州惠州儋州是蘇軾人生最艱難困苦的低谷期,而恰恰又是這「三州」,涅槃了蘇軾,成就了蘇軾。

在黃州,蘇軾達到了一生藝術創作的巔峰,一是詞作數量最多,二是名篇佳作最多。創作各類作品多達753篇,其中詩歌214首、詞79首、散文457篇、賦3篇,文學上的代表作「一詞二賦」、書法上的代表作【寒食帖】都作於黃州。這些詩篇佳作遺愛滋潤千年。有學者說:東坡、雪堂、赤壁,是蘇軾在黃州的三個精神象征。東坡代表蘇軾自耕自給的務實精神,雪堂代表蘇軾勤奮著述的思想境界,而赤壁則代表他超逸灑脫的文學風采。蘇軾可編年詞292首,居黃州4年創作的則有97首。在百首宋詞名篇中,蘇軾一人便占了10首,其中5首作於黃州:【念奴嬌】(大江東去)、【水龍吟】(似花還似非花)、【蔔算子】(缺月掛疏桐)、【洞仙歌】(冰肌玉骨)、【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這些作品傳播度廣,藝術成就極高,赤壁懷古更是位列百首名篇之榜首,是為宋詞第一名篇。無論從數量還是品質上看,黃州都是蘇軾創作的高峰期。

在惠州,蘇軾詩文題材漸趨生活化與地域化,其內容多寫蒔花種菜、蓄藥治病、友朋過從、山水遊覽等日常生活,風格已由此前的雄放宏肆、議論縱橫趨於質樸清淡、閑適從容,臻於化境。在惠州的兩年多時間裏,他寫下了580多首(篇)詩詞、散文和序跋等,盛贊惠州風土人情。其中最著名的,要數【食荔枝】:「羅浮山下四時春,盧橘楊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這成為了嶺南風物千年不變的最佳廣告詞,至今膾炙人口。惠州,因為有了蘇軾的足跡而更加具有人文情懷。蘇軾,也因為在惠州的歲月,生命變得更加豐富。

蘇軾還積極推動惠州文化事業的發展,使得當時的惠州在四海之內聲名大噪,留下了眾多寓惠「蘇跡」,有國內第一處可以明確考證的蘇軾親自籌建的故居,還有其資助修築的蘇堤、東新橋、西新橋等,它們是惠州文化史上極具標識意義的實物構件,成為國家歷史文化名城惠州的深厚積澱。蘇軾給惠州帶來文明智慧之光,是惠州歷史文化的一張閃耀名片。晚清惠州詩人江逢辰在【東坡白鶴峰故居詩和楊誠齋】詩中自豪地說:「一自坡公謫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惠州是蘇軾人生思想與創作轉折的重要驛站,也是讀者走近蘇軾心靈世界的極好標本。

在儋州,蘇軾在生活上遭受苦難最多,也是他人生精神昇華至極致,對人生意義哲思體會最為深刻的時期。蘇軾在海南的詩文思想成熟、筆鋒大氣剛直,豪邁坦蕩,雖寫於暮年但沒有暮氣,更沒有頹唐與疲憊,這是文學史上的奇跡。而風格較之前相比,更多了一分雲淡風輕。盡管在儋州時期,蘇軾年歲已高,加之環境惡劣,作品數量雖較黃州、惠州時期少,卻也有驚人的345篇。

儋州3年,蘇軾遍和陶詩、完成「海南三書」。蘇軾一生共著有和陶詩120首,其中大部份都是在惠州、儋州所作。和陶詩是蘇軾在北宋黨爭劇烈語境之下擺脫精神困境的一種嘗試,在中國文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劉克莊【後村詩話】說:「和陶之作,如東海青,西極馬,一瞬千裏,了不為韻束縛。」蘇轍評價哥哥的和陶詩:「獨喜為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與此同時,蘇軾還完成了【易傳】【書傳】【論語說】三部儒學著作的撰寫,完成了對【尚書】的作註。他深知重返朝廷希望渺茫,卻仍然期待承載著自己治國理念的著述為後世所知,並得以實踐。這一時期,他還整理出雜記文稿,匯整合了【東坡誌林】。

海南獨特的地域文化為蘇軾提供了極為豐富的創作素材,他用筆墨記錄下海南當地的特產風物,展現出這片「蠻荒之地」的可愛一面。儋州期間的詩文成為外界了解海南風土人情的視窗,北宋著名詩人黃庭堅稱贊:「東坡嶺外文字,讀之使人耳目聰明,如清風自外來也。」由此可見,蠻荒的嶺外不僅未使蘇軾的才氣靈性打折扣,一次次的磨難反而是對詩作最好的錘煉,從而幻化為文字的極度絢爛,最終令蘇軾在世界文化史上獲得了恒久的關註與敬仰。

5.一蓑煙雨任平生

海外歸來衰鬢皤,浩然之氣筆嵯峨。

富貴不淫貧賤樂,萬年千載一東坡。

——北宋許月卿【跋東坡墨跡】

從京城到黃州,從黃州到惠州,再從惠州到儋州,無異於從雲端墜入深淵。從曾經的翰林學士、皇帝的老師和秘書到「非人所居」的儋州罪臣,時光在流轉,空間在位移,境界卻在流轉與位移中不斷得以昇華。

這「三州」成全了蘇軾,使他終究練就了身與境協、神與物安、無往而不適、無可無不可的文人士大夫的最高精神境界。在這期間的詩詞創作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豪放不羈、曠達自適的詩人,一個脫略世故、超然物外的仙人,而非一個被貶謫流放的落魄閑人。

近代國學大師王國維這樣推崇蘇軾:「三代以下詩人,無過屈子、淵明、子美、子瞻者。此四子者,若無文學之天才,其人格亦自足千古。故無高尚偉大之人格,而有高尚偉大之文章者,殆未有之也。」他將屈原、陶淵明、杜甫、蘇軾列為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詩人,並且將他們的思想、人品、學問、才華、待人接物和立身行事,看成渾然的整體。更足稱道者,作為一個封建時代的文人,蘇軾身上既無頭巾氣,無山林隱逸氣,也無富貴驕人氣,無忠臣孝子氣,無大作家架子氣;既無大臣杜門思過之態,亦無謫宦戰兢之態。他與我們同在,與我們同悲喜,他率然純真,純而又純,真而又真。

這,就是蘇軾。千年後,更是無倫。

三絕詩書畫,一官歸去來。「他留給我們的,是他那心靈的喜悅,是他那思想的快樂,這才是萬古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