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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潔以避真濁世: 「潔癖狂人」倪瓚的簡凈世界

2024-07-22國風

「元四家」中的倪瓚,一向被稱作「倪高士」。怎麽定義「高士」呢?應該是誌趣不凡、品行高潔、超脫世俗的人。倪瓚的確可算作「高士」的樣板,他有阮籍一樣的白眼,還有米芾一樣的潔癖。表現在自己的家居環境、身體發膚上,是洗了再洗、拭了又拭;表現在書畫上,則是剔除多余的皴染,只留下表達自我精神的簡凈筆墨。

元 佚名【張雨題倪瓚像】(局部)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高士風儀

倪瓚的形象,我們可以在一幅元代佚名畫家繪制的畫上看到。畫中,倪瓚一襲白衣,側坐在寬大的壸門式床榻上。床榻和【維摩演教圖】中的床榻同款,以圖畫典故的方式,說明倪瓚也和維摩詰一樣超凡脫俗。背後是畫著倪瓚本人畫風的山水屏風,左側的侍女手持銅洗、水瓶,臂挽巾帕,右側的童仆拿著長柄羽扇狀拂塵,表明主人隨時需要滌除塵垢。床榻右邊的小幾上,擺著酒樽、硯山、香鼎等物。畫上有倪瓚好友張雨的題句:「產於荊蠻,寄於雲林,青白其眼,金玉其音。十日畫水五日石而安排滴露,三步回頭五步坐而消磨寸陰。背漆園野馬之塵埃,向姑射神人之冰雪。執玉弗揮,於以觀其詳雅;盥手不帨,曷足論其盛潔。意匠摩詰,神交海嶽,達生傲睨,玩世諧謔。人將比之愛佩紫羅囊之謝玄,吾獨以為超出金馬門之方朔也。」

張雨說,倪瓚逍遙於自己的雲林堂,在畫山畫水中消磨時光,就像莊子筆下的神仙中人,就像米芾那樣洗了手後,不用巾帊擦拭而自然風幹,唯恐沾染一點塵濁,就像阮籍一樣看人區分著正眼和白眼。意態匠心可比王維,又和米芾的精神世界相合。別人把他比做喜歡佩戴紫羅香囊的謝玄,我卻把他比作既滑稽玩世又超脫宮闈的東方朔。

張雨一連用了好幾個古代人物來比擬倪瓚,這些人物的特點疊加在一起,構成了倪瓚的人物風貌:超脫、傲世、潔癖、擅丹青,不以世俗為念,用一種冷幽默的態度看待世界和眾生。

倪瓚,字元鎮,號雲林,無錫人,生於元成宗大德五年(1301年),卒於洪武七年(1374年),他生在豪富之家,祖父和長兄都是江南道教領袖,在崇通道教的元代,他的家族地位很高,享有種種特權。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下,倪瓚盡可以沈浸在詩文書畫世界裏,不去關心家計經營,不去參與官場追逐。他自稱「懶瓚」,又號「倪迂」。所謂懶,是自比於嵇康,嵇康是個大帥哥,「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風儀」,卻「土木形骸,不自藻飾,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嵇康生性疏懶,不修邊幅,時常半月不洗臉、不洗頭,夜裏寧肯憋著也懶得起來解手。但倪瓚在個人衛生方面可一點不懶,和嵇康倒成了鮮明對比。倪瓚的懶,是像嵇康一樣懶得參與世俗事務,不屑於官場爭逐而已。所謂迂,是不合時宜,像「迂叟」司馬光那樣在自己的「獨樂園」中盤桓,自得其樂,不管別人怎麽看。

倪瓚家裏建有雲林堂、蕭閑館、清閟閣等,清閟閣「如方塔三層,疏窗四眺,遠浦遙巒,雲霞變幻,彈指萬狀。窗外巉巖怪石,皆太湖靈璧之奇,高於樓堞。松篁蘭菊,蘢蔥交翠,風枝搖曳,涼陰滿苔。閣中藏書數千卷,手自勘定,三代鼎彜,名琴古玉,分列左右。時與二三好友嘯詠其間」。

有一幅姓名標示倪瓚的【清閟閣圖】,畫中遠山蒼蒼,倪瓚的清閟閣書屋掩映在竹樹環繞的「雲林」之間,閣中的家居布置和【張雨題倪瓚像】中基本一致,床榻、屏風、方幾位置宛然如故,倪瓚憑欄而立,身體稍稍前傾,沈浸在自己的山林幽居中,若有所思。

雲林洗桐

就像米芾拜石、右軍籠鵝一樣,雲林洗桐也成了藝林佳話。從明代到現在,不知道多少人畫過【洗桐圖】。

明人王錡【寓圃雜記·雲林遺事】記載,倪瓚晚年曾在蘇州光福鎮朋友徐氏家中避亂,倪瓚回家後,徐某去拜謁他,因為一直歆羨他的清閟閣,就懇求進去參觀一下。徐某偶爾出來吐了口痰,倪瓚連忙讓童仆繞著閣樓尋覓痰跡,好不容易才在梧桐根畔看到了,他立馬讓仆人打水來洗樹,沖洗了一遍又一遍。這時候徐某一直還在他家裏,眼看倪瓚搞出這麽大動靜,臉上實在掛不住,就匆匆告辭而去了。

明 錢穀【洗桐圖】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倪瓚作為重度潔癖癥患者,還留下了許多讓人啼笑皆非的軼事。他「盥濯不離手」,走到哪兒,都有仆人隨時端著水供他洗濯。他的清閟閣內,鋪著青氈,門口放著絲鞋,來客換了鞋子才能進去。家裏的雪鶴洞用白氈鋪著,幾案上蓋著碧雲箋,一塵不染,仿佛冰雪世界。「齋閣前植雜樹花卉,下以白乳甃其隙,時加汛濯。花葉墮下,則以長竿取之,恐人足侵汙也。」連上廁所這件避免不了的事,他都想方設法搞得潔凈化。顧元慶【雲林遺事】寫道:「其混廁以高樓為之,下設木格,中實鵝毛。凡便下,則鵝毛起覆之,一童子俟其旁,輒易去,不聞有穢氣也。」倪瓚的精神潔癖和生活潔癖一樣的「不可救藥」,他借宿在姻親鄒氏家時,鄒家的女婿金宣伯來拜訪,倪瓚見了面,沒說兩句話,竟然給了人家一個嘴巴,金宣伯莫名其妙,氣呼呼地走了。倪瓚還對鄒氏說:「金宣伯面目可憎,言語無味,我把他趕走了!」

他的書畫風貌,也正如他的為人,滿紙都是一個「清」字,讓人覺得仿佛在清秋時節,有泠然的江風吹拂,感到心神瑩澈。他用淡墨枯筆畫山水,以「折帶皴」淡淡皴擦,往往都是一江兩岸的圖式,對岸是迷蒙的遠山,近處山石之間,有幾株樹木,帶著秋冬的蕭瑟,整個畫面「斷絕煙火」、「聲色俱泯」,一派荒寒空寂的氛圍。

元 倪瓚 【江亭山色】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他除了山水畫之外,也畫竹木窠石圖。他說,「余之竹,聊以寫胸中逸氣耳!」也不管畫得像不像,不管葉子的疏或密、竹枝的斜與直,別人看了說是麻、是蘆,自己也無所謂,不屑辯白。就像他畫山水一樣,外在的物象對它來說並不重要,他的畫筆已經超出「牝牡驪黃之外」,把山川物象提純了,洗去繁華,畫的是胸中的意趣、畫的是精神世界的形象。所以,他在自己的一幅畫上題詩道:「愛此風林意,更起丘壑情。寫圖以閑詠,不在象與聲。」

明王世貞【藝苑卮言】說:「元鎮極簡雅,似嫩而蒼。宋人易摹,元人難摹;元人猶可學,獨元鎮不可學也。」清康熙年間的倪燦說得更不客氣:「每嘆世人輒學雲林,不知引鏡自窺,何以為貌!」那些學倪雲林畫風的人,也不照一照鏡子,看看自己長了一副什麽嘴臉。意思是你沒有倪瓚的精神境界,也敢來亂學,只是玷辱高人罷了。石濤則評價道:「倪高士畫,如浪沙溪石,隨轉隨出,出乎自然,而一段空靈清潤之氣,冷冷逼人。後世徒摹其枯索寒儉處,此畫之所以無遠神也。」

元 倪瓚 【畫竹】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空亭無人

明洪武五年(1372年)七月五日,倪瓚為朋友畫了一幅【容膝齋圖】。畫面仍是他一貫的一河兩岸、陂陀樹石。只見江水空闊,樹木蕭瑟,一座空亭,渺無人跡。

就像戲台上的一桌兩椅可以象征山、象征城、象征宴會、象征軍帳等種種世界場景一樣。倪瓚的江山秋樹和寂寞空亭,也已經高度程式化,是他心中這個荒寒世界的面目。他有詩道:「雲開見山高,木落知風勁。亭子不逢人,夕陽淡秋影。」亭子本是人建造的,是人跡的象征,杜甫寫道:「身世雙蓬鬢,乾坤一草亭」,康與之寫道:「今古短長亭,送往迎來處」,俗語又說:「涼亭雖好,終非久留之地」,東坡則道:「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一代代人奔忙爭逐,一代代人生老病死,其實都是時光中的過客,最終只有山川無言,草亭靜立。此情此景,給人以揮之不去的幻滅感,就如他詩中說的:「小亭溪上立,古木落扶疏。一段雲林景,依稀在夢中。」

元 倪瓚 【容膝齋圖】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元泰定五年(1328年),倪瓚的長兄病故,倪瓚失去了庇護,當時時局動蕩,官吏盤剝苛酷,他既不善也不屑於經營家計,「黽勉二十載,人事浩縱橫。輸租膏血盡,役官憂病嬰。抑郁事汙俗,紛攘心獨驚。罄折拜胥吏,戴星候公庭。昔日春草暉,今如雪中萌。」在這種難堪的境況下,家境很快破敗下來,生活日漸窘困。「昔日揮金豪俠,今日苦行頭陀。」到了後期,倪瓚幹脆變賣田宅,還把財產分贈親友,散盡千金,棄家到處寓居。有時借居朋友家,有時在佛寺棲身,或住在自稱「蝸牛廬」的陋室中,或「扁舟箬笠,往來湖泖間」,在家鄉附近的太湖和松江三泖間漂泊。兵亂之中,民不聊生,出身富庶家庭的倪瓚尚且這樣,何況無數的平民百姓呢?身處這樣的世界,倪瓚不能不感到命運的荒誕,人生的艱難。他有一首【鵲橋仙】寫道:「富豪休恃,英雄休使,一旦繁華如洗。鵲巢何事借鳩居,看數載、主三易矣。東家煙起,西家煙起,無復碧翚朱棨。我來重宿半間雲,算舊制、唯余此耳。」

【畫史會要】說倪瓚,「寫山水,不著人物,謂天下無人也。」陳繼儒說:「雲林生平不畫人物,惟龍門僧一幅有之。」倪瓚在【雙調·新水令】中也寫道:「天地間不見一個英雄,不見一個豪傑!」他不畫人,是用白眼對待這個世界,生出「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傷懷,發出如同陳子昂在古黃金台上的感慨,「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社會往往充滿浮華,人心往往充滿浮躁,心靈的凈域何其難得!【玄怪錄·華山客】中說:「火宅之中,愁焰方熾,能思靜理,少息俗心,亦可一念之間,暫臻涼地。」在忙碌、紛亂的生活中,我們也需要經常「洗一洗」、靜一靜,經常讀一讀倪瓚的畫,或許會讓心靈多一分超脫自在,多一分寧靜淡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