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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渠哪得清如許

2024-04-23文化

「喲!快來看啊,小聾子又在努力學習了!」
「可不是嘛!小聾子不學習以後只能去街上要飯嘍!」
「哈哈哈!我來看看對了幾個字!」
面對這些嘲諷,我早就習以為常,唯一能做的便是忍耐,正準備摘下助聽器,隔絕外界的聲音。
「滾開,擋路了。」一道冷峻清冽的聲音終止了這場欺淩。
此時的我尚不知情,這會是救贖的開始。
1
我擡眼望去,是個陌生的面孔。
聚在我周圍的這些人,仿佛是被他的氣場震懾到了,半個字也說不出來,乖乖地讓開了一條路。
正巧上課鈴響了,這群人便作鳥獸散了,回到各自的座位上。
班主任站到講台上,扶了扶黑框眼鏡,又清了清嗓子。
「今天,我們班上加入了一位新同學,請新同學簡單做個自我介紹吧。」
大家齊刷刷地把目光聚集在了他身上,很明顯,就在剛剛,同學們已經都認識他了。
回應班主任的只有沈默。
我微微側過頭向後看,那個男生坐在最後一排,趴在課桌上,額前的碎發遮住了小半張臉,一副並不打算說話的樣子,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與他無關。
「新同學可能比較害羞啊,他叫謝問渠,大家以後多多關照,爭取讓新同學早點融入我們班集體。下面我們就開始今天的新課程。」
班主任大概也覺得尷尬,說了些場面話,便進入了正題。
「問渠哪得清如許。」我不自覺地在草稿紙上寫下了這一句。
不過這些很快就被我拋諸腦後,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學習,然後永遠地逃離這個地方。
班主任前腳才走出教室,班裏便充斥著比往常更嘈雜的聲音。
我本想安安靜靜地整理上節課老師講的文言文轉譯。
「誒,我聽說謝問渠在原來的學校把人打傷了,迫不得已,他家裏才把他轉到我們學校來的。」
小道訊息靈通的同學已經在班裏流傳著有關謝問渠的過往。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
我也忍不住旁聽了一會。
「我剛聽隔壁班的同學說,謝問渠他家就是我們市裏有名的那個謝氏企業,他家裏給學校捐了幾棟樓呢。」
「怪不得這麽高傲呢,原來是家裏有背景啊!」
「據說他在之前的學校裏一堆女生追呢!」
「我還聽說......」
聽到這,我便摘下了助聽器,嘈雜的世界瞬間變得沈默。
不過又是一個所謂的紈絝子弟,和我無關。
連著好幾節課間都沒有人再來打擾我,他們對於轉校生的好奇遠遠超過了拿我欺負玩樂。
我暗自松了口氣,多虧了那個男生,我才能安穩地在學校度過。
課上睡覺發呆甚至缺席對謝問渠來說就是家常便飯,可能真的給學校捐樓了,老師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他去了。
隨著謝問渠的事跡在學校廣為傳播,他的影響力也節節攀升。
連著一個星期,每次課間,教室外面都被圍得水泄不通,都是慕名前來看謝問渠的人,甚至還有幾個膽大的女生,直接到教室裏和謝問渠表白。
不過,謝問渠一視同仁,他要麽趴在桌上,頭擡也不擡,要麽皺著眉頭,冷冰冰地吐出一個字。
「滾。」
有些臉皮薄的女生便眼睛紅紅的跑出去了,還有些不死心的,變著花樣給謝問渠送東西。
全都被他反手一個拋物線丟進了不遠處的垃圾桶。
就連食堂也演變成了他的個人專場,他的位置周圍總是坐得滿滿當當的。
就連公認的校花蘇木槿都往他身邊湊,但謝問渠依舊是一副冷臉。
不過,總有人覺得自己是特別的,所以這樣的場景每天都在上演。
他們越瘋狂,我越安心。
這就意味著沒有人會想起來這還有個可以隨便欺負的小聾子。
不過,好景不長,謝問渠的熱度雖然不低,但勢頭明顯不如一開始那樣猛烈。
大概是他們覺得需要找人發泄一下心中的不快。
很快,他們又把目光轉移到了我身上,一個絕佳的發泄物件。
「咱們是不是好久沒找小聾子玩了啊?」
是王衡的聲音,經常帶著他所謂的小弟,以捉弄我為樂。
聽到他的聲音,我整個人一下子就繃直了,不知道他又要做什麽。
他晃晃悠悠地走過來,拿起我的筆在手裏轉了幾下,然後松開。
筆「啪」的一聲就掉在了地上。
王衡故作驚訝地道歉「哎呀,真不好意思,不小心把你的筆弄掉了。」
接著他又把桌上其他幾支筆彈到地上。
「真對不起啊,我又不小心碰到了。」戲謔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我剛準備彎腰把筆撿起來,他又把我的書推到地上,順手拿起旁邊的水杯朝書上澆水。
看著書被浸濕,我感覺渾身發抖,鼻頭有些酸澀。
「小聾子怎麽不哭啊,這不是你最寶貝的書嗎?啊哈哈哈!」令人作嘔的聲音充斥著耳膜。
我隱約看到他對著我後方比了個手勢。
接著我就感覺到後面有人在搗鼓我的頭發,沈寂許久的記憶在慢慢流淌出來。
直至發絲被剪斷的聲音傳入耳朵,痛苦的回憶噴薄而出,像幹枯的藤蔓緊緊攥住了心臟,壓得人喘不過氣。
「小聾子要不要看看我們給你搞的新發型啊!」
王衡拎著一縷頭發在我面前晃悠,咧著的嘴巴像極了地獄裏爬出來的惡魔。
看著被剪下來的頭發,我想起了那段昏暗時光中更黑暗的回憶。
初中的一次午休,後座的兩個同學趁我睡覺偷偷用剪刀把我的長發剪得亂七八糟,就像一個不規則的刺球。
可是,我身後無人,沒有人為我討回公道。
我的眼淚也只是換回了那兩個同學毫無誠意的道歉。
後來半年多的時間裏,我都頂著這個可笑的發型行走在學校裏,走到哪裏都會有小聲的議論或者是明目張膽的嘲笑,更有甚者,拍了照片發到校園墻上,美其名曰,奇發共欣賞。
頭發曾是我生命中的禁忌,可現在又被打破了。
我渾身都在發抖,緊緊咬住嘴唇,淚水溢滿了眼眶,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以為自己可以一直忍,忍得很好,可現在看來並非如此輕易。
「你還真是能忍啊。」略帶譏諷的聲音從前面飄過來。
我擡起頭望向聲音的來源,卻撞進了墨色深邃的眼睛中,眸中透露著煩躁和一絲復雜的情緒。
今天連著缺席兩節課的謝問渠站在講台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一切。
「你們很閑?」
謝問渠帶著冷漠的語氣朝這邊走過來。
他很高,在我的桌上投下了一片陰影,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他隨即彎下腰撿起那幾支筆放在我的桌上,又捏著書本還未浸濕的一角把濕漉漉的書提起來。
「知道好狗不擋道嗎?」
謝問渠冷冷地盯著王衡一群人,丟出一句輕蔑的話語。
「謝問渠!老子勸你別多管閑事,別以為家裏有幾個臭錢就耀武揚威!小心老子打得你爹媽都不認識!」
王衡一下子就被點著了,他的臉瞬間變得扭曲,擼著袖子就想沖過來。
「王哥,別沖動!謝問渠他打起架來根本就是玩兒命!別和他一般見識!」
王衡的兩個小弟緊緊地拽住王衡的肩膀,試圖阻止他沖上去。
周圍原本坐著的同學也都離得遠遠的隔岸觀火,生怕被誤傷到。
王衡的兩個小弟終究還是沒能拉住他,他揮著拳頭就朝謝問渠沖過去。
我心中不禁一顫,為謝問渠捏了把汗。
不過,我的擔心顯然是多余的。
謝問渠微微側身,伸出一只手捏住了王衡的沖過來的手腕,用力一擰便將他的手臂反手抵在背後,隨後又伸出一只腳踹在了王衡的膝窩,整個動作行雲流水。
「啊——」王衡發出一聲哀嚎,便被謝問渠壓得跪在了地上。
「嘶——」我聽到了周圍同學倒吸涼氣的聲音。
「哇去!謝問渠好帥啊!」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武力值天花板嗎?!」
我知道謝問渠在學校的熱度大概又要漲了。
「已經是上課時間了,你們在做什麽!」班主任怒氣沖沖的聲音從教室前門傳來。
等她走近些,更是被震驚到了。
「謝問渠!你平時上課睡覺甚至是缺席,只要不打擾其他同學我也都無所謂了,可是現在,你居然欺負同學!」
班主任不問前因後果,對著謝問渠就是一頓輸出。
謝問渠松開了手,一副並不打算解釋的樣子。
「老師,是王衡他們先把水倒在我書上,還用剪刀剪我的頭發,所以謝同學才幫我的。」
我抹掉眼淚,急忙解釋。
「王衡你們剪江如許的頭發了?」班主任看著一旁摟住手臂齜牙咧嘴的王衡問道。
「老師,你難道看不出來嗎?」謝問渠突然出聲,語氣中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
班主任看了看我,又清了清嗓子,準備為自己挽回些顏面。
「就算王衡做錯了事情,你也不能動手,你們幾個下課後都來我辦公室一趟。現在,所有人都回到自己座位上準備上課。」
「小聾子,你別以為每次都能這麽走運。」
王衡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小聲威脅道。
我攥緊了拳頭,不再理會。
隨後,側後方飛過來一本書落在了我桌上。
是全新的課本。
我轉頭向後看去,謝問渠又趴在了桌上,把臉埋在臂彎裏。
春日的陽光透過窗戶灑在他身上,原本黑色的頭發也對映出了淺棕色,一層淡淡的光暈籠罩著他,好像故事裏的神明。
課後,班主任把我們幾個帶到辦公室。
我完整地講述了事情的整個經過。
這樣的環節我曾經歷過幾次,但每次都是被敷衍了事,簡單道個歉或者寫個檢討便一筆勾銷。
後來,我也不再說了。
我清楚地意識到說得再多也沒有用,沒有人真的在乎。
我能做的就是忍耐和閉嘴。
這次若不是謝問渠和王衡動手恰好被老師撞見了,也會像當初一樣,石子落入水中,短暫地蕩開了幾圈漣漪,然後銷聲匿跡。
「王衡你們幾個向江同學道歉,然後每個人寫份檢討交給我。謝問渠你雖然是出於好心幫助了同學,但是以後也要註意方式方法,暴力並不能真正解決問題。」班主任又拿出了這樣的一套官話。
都在我的預料之中,道歉和檢討書,如此輕易。
「原來貴校就是這麽教書育人的。」謝問渠倚在墻邊,墨色的眸子漫不經心地盯著班主任,嘴角微微扯著一抹譏笑。
班主任擡頭看了他一眼,隨即又把頭偏過去,並不打算回應。
「行了,你們都回教室準備下節課吧。」
走出辦公室有段距離後,王衡扭頭對著謝問渠惡狠狠說道「你給老子等著,晚上回去路上小心點兒。」
隨即就帶著兩個小弟快步走了,從背影來看,腿腳好像有些不便。
謝問渠走在我前面,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我正好可以踩到他的影子。
糾結了一會,我還是快步走到他身邊。
「剛才謝謝你,你的書我回頭還給你。」
道過謝,應該就可以兩清了。
我不習慣承別人的情,我怕又是一個遊戲,一個高高捧起,狠狠摔落的遊戲。
「不用還了,我不需要。」
他突然停下,如寒潭般深邃的眼睛看著我,湧動著的情緒似是同情,但又並非如此。
「求人不如求己。」薄唇輕啟,丟下這句話便走開了。
求人不如求己。
呵,這個道理我能不明白嗎。
況且,我也無人可求。
我不想和任何人產生聯系,我不過是想安安穩穩地度過在學校的時光,可是他們偏偏要用言語甚至是行為來狠狠踐踏我的自尊,嘗試過反抗,換來的只是更瘋狂的報復。
所以,這十幾年來,我不停地學著忍耐,期望將自己的心磨出厚厚的盔甲。
我也不再期待會有人向深淵中的我伸出溫暖的手。
曾經也有那麽幾個同學向我展示善意,可是無一不被那些人孤立嘲諷,被迫承受和我一樣的遭遇。
久而久之,再沒有人和我接觸,所有人都站在了我的對立面,或袖手旁觀,或成為惡魔中的一員。
後來,有個像白玫瑰一樣溫柔甜美的女生,她是學校裏受人追捧的校花,卻向我伸出了援助之手。
她會在其他同學欺負我的時候把我護在身後,正義凜然地訓斥他們。
她會不顧其他人鄙夷的目光,光明正大地和我在食堂一起吃飯。
她甚至會耐心地幫助我融入集體,哪怕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排斥。
我那時覺得她就是上天賜予我這個可憐之人的救贖,我把她當作親人一樣看待,恨不得掏心掏肺,想讓這段來之不易的關系維持得更長久一些。
我傻傻地沈浸在這段關系帶來的喜悅和安定中,以至於忽略了很多細節。
和她成為朋友之後,我所遭受的針對和欺辱好像更多更明顯了。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被欺負的通常都是我,她每每都能全身而退,總會在事後來安慰我。
其他同學言語的侮辱中會夾雜著我的一些小秘密,而這些我只同她傾訴過。
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但是友情帶來的喜悅遠遠覆蓋了那些欺辱帶來的疼痛。
這些虛偽的善意最終在一個早晨被我親手撕裂。
「誒,我和你們說,昨天江如許那個小聾子還送了我一個她自己編的玩偶,她給我的時候開心的不得了,可是那個玩偶醜死了,回家路上就被我丟垃圾桶了。」
「木槿,還是你聰明,表面上和她做朋友取得她的信任,實際上她被整得更慘了,哈哈哈!」
「江如許那個傻子要是知道這些都是出自你的手筆,估計要哭暈在廁所吧!」
「就她一個聾子還妄想和我做朋友,真是可笑!」
我就在廁所隔間裏,聽到了我所謂的朋友對我肆意的嘲弄。
這一切都只是一場陰謀,一場騙局,只有我身處其中,當局者迷。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雙手發抖,感覺心臟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蹂躪,生疼。
甚至都忘記了掉眼淚。
我開啟隔間的門,在她們驚訝的目光中走到我以為的朋友面前。
她顯然有些震驚,不過隨即恢復如常。
「哎呀,不小心被你聽到了呢,那也沒必要再演戲了,還挺累人的呢。怎麽樣,這滋味不好受吧?哈哈哈!」她輕蔑地笑著,毫不在意。
我看了她一眼,便轉身走出去了,每走一步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麽,要遭受這樣的待遇。
那天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我每天晚上都會做噩夢,常常在半夜驚醒,然後失眠。
我變得更沈默封閉了,不再相信任何人,又回到了我熟悉的陰影之中。
謝問渠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懂。
我站在走廊上感受了一會陽光的溫暖,只希望日子過得再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