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讀【論語】,覺得孔子「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坐」,真是挺迂腐的。
後來讀【史記】的時候,發現晏嬰對他很有意見,說他所講究的儀容服飾和迂腐的繁文縟節,一輩子都學不完。
就連老子也說他:
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你所說的禮,倡導它的人和骨頭都已經腐爛了,只有他的言論還在)
可是近來再讀【論語】,我的感覺不太一樣了。
孔子不再是一個站在神壇上的聖人,而更像是生活中一個真實有趣、可愛可敬的老頭兒。
就像「公冶長篇」中記載的那段:
宰予晝寢。
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杇也;於予與何誅?」
(弟子宰予大白天睡懶覺。孔子開罵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你真像那糞壘的土墻,想給你刮膩子都刮不上!就你這樣的,我真是無語了!」)
這樣的場景我在學校經常見,有的時候自己也會親身經歷。以前做學生的時候還不懂,等當了老師才明白,什麽叫「愛之深,責之切」。
孔子作為一個勤勉自律的人,見到弟子如此懶散不用功,該是多麽著急和無奈?
這是他作為老師的拳拳之心,也足以見得其律人律己的高標準和嚴要求。
之前如果看這一段,我可能會反感孔子他這種「嚴苛」中所透露著的「迂腐」。而今天再讀,我竟感動於他「迂腐」中的「可敬」了。
倡導恢復周禮是孔子堅持一生的主張。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如果自己都做不到遵循周禮,又如何去讓別人接受自己的主張?
所以孔子的一生,是對周禮念念不忘,內化於心、外顯於行的一生,是把「禮樂」的信仰像苦行僧一樣刻進自己骨子裏的一生。
一
「禮」到底是什麽,竟能讓孔子如此虔誠而恭謹地耗盡一生來推行它?
【論語】中對「禮」進行著重解釋的是「學而篇」的一則語錄。
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我參考錢穆、辜鴻銘、南懷瑾等前人的理解,做了一個綜合的意譯:
在推行禮的過程中,能順應本然的秩序,達到和諧的狀態,是最寶貴的。古代的先王之道,正是珍貴在此處,所以我們不論大事小事都應該遵照這個道理去做。但是有時候會行不通,那主要是因為我們刻意為了和諧而去中和,同時不用禮來加以規範,也是行不通的。
禮者,天理之節文,人事之儀則也。
在孔子師徒的觀念裏,禮既是一套遵循天理的社會秩序,又是一套規範節制人「知行」的準則。
因為人與人之間有偏差,事與事之間有矛盾,所以就需要禮來予以規範和均衡。
【孔子家語】中也記載了一段孔子本人對禮的解釋。
孔子晚年返回魯國後,魯哀公曾向孔子問禮,他問:
禮到底是什麽?為什麽您說到禮的時候,總是將它看得很重?
孔子回答道:
禮是立國之本,做人之基。如果沒有禮,就不能節制地祭祀天地神靈;就不能區分臣上、上下、長幼的尊卑;就不能區分男女、父子、兄弟之間的關系,以及婚姻、親族交往的親屬關系。
二
從國家的角度來看,禮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當初孔子在魯國任大司寇的時候,曾為齊魯兩國君王的會晤操辦典禮事宜。
結果會盟當天,齊國的禮官在儀式上安排了夷狄的舞樂。孔子快步登台,揚袖揮道:
我們兩國國君為和好而來相會,為什麽在這裏演奏夷狄的舞樂?請命令管事官員叫他們下去!
現場的人呆呆地看齊景公和晏嬰的臉色,景公很慚愧,就揮手撤下了樂隊。
過了一會,齊國禮官又進獻宮廷的舞樂。
孔子一看,上來的都是些歌舞雜耍藝人,就連矮小滑稽的侏儒演員也上台了。他又急沖沖跑上台阻攔道:
國君會晤的場合,雜耍藝人竟敢來胡鬧,論罪當殺!
主事的官員無奈將他們處以了腰斬,齊景公大為震恐。
回國後,齊景公質問他的大臣們:
經會盟一事我方才明白,魯國的臣子是用君子之理輔佐他們的國君,而你們竟然拿夷狄的辦法來教我。如今齊國在禮節上得罪了魯國,這下該怎麽辦?
有個臣子就上前回答:
小人有了過錯會用花言巧語謝罪,君子有了過錯會用實際行動來向人家認錯。您如果感到痛心,就用實際行動來道歉吧。
於是,齊景公就退還了從前所侵奪的魯國鄆、汶陽、龜陰的土地,以此來向魯國道歉並悔過。
三
而從個人角度來看,禮又是我們修身的準則。
這一準則在【論語】中可以凝練成五個字:
溫、良、恭、儉、讓。
這是儒家所提倡的待人接物的準則,也是孔子及其弟子所追求的個人品德修養的生動體現。
這五個字分別代表了溫和、善良、恭敬、節制和謙讓的品質,是孔子及其弟子在言行舉止中所展現出來的風度、性格及修養。
這五個字出自「學而篇」子禽和子貢的一段對話,非常富有生活化的趣味。
子禽問於子貢曰:「夫子至於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
子貢曰:「夫子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諸異乎人之求之與!」
還原一下就是,子禽悄悄問子貢:「我們老師每到了一個地方,都能打聽到人家的政事。這是他自己打聽來的?還是人家主動告訴他的啊?」
子貢心中驕傲,又略帶調侃地回道:「這是我們老師靠‘溫良恭儉讓’的君子魅力得來的!咋樣,我們老師打探訊息的辦法不一般吧!」
這【論語】本就是孔子弟子及其門人所著,以弟子之筆寫老師的風貌,我們在哈哈一笑之後,自然能想象孔子其為人。
而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也記載了一個能體現孔子為人風貌的小故事:
話說孔子到了鄭國,跟弟子們走散了。這孔老頭獨自站在城郭東門焦急地等他的徒弟們。
這期間,有路過的鄭國人就跟子貢說,東邊城門外有個老頭,焦急憔悴地像個無家可歸的老狗一樣。
子貢就跟師兄弟們找了過去,找到孔子後將鄭人之語告訴了他。
結果孔子不怒反喜,大笑著說,太妙了!太妙了!說我像喪家之犬實在是太對了!
這等胸襟氣度和境界,豈非溫、良、恭、儉、讓之君子風使然?而這又應該是孔子將「禮」的精神和要求內化於心,外施於行的結果吧。
所以,也難怪孔子能得到司馬遷那麽高的評價。說他作為一個平民,其名聲和學說能夠代代相傳,讀書的人尊崇他為宗師。自天子以至於庶人,都把孔子的學說來作為判斷的最高準則,真可謂是至高無上的聖人了。
最後用司馬遷在【孔子世家】結尾處的一句話做結尾吧:
山高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