訴衷情
歐陽修
【眉意】
清晨簾幕卷輕霜，呵手試梅妝。都緣自有離恨，故畫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賞析】
晨起，卷簾。昨夜降在簾上的輕霜，此時紛紛灑落，又是一日秋寒天氣。
接著，這一位女子嬌怯呵手，來至鏡前試妝。相傳，南朝宋武帝之女壽陽公主曾於含章殿檐下小憩，有梅花落在公主額上，成五瓣花痕，引得宮人們競相效仿。這種妝容，也就是梅花妝了。我們眼前的這位女子，便在她的眉宇間，細細地畫了一朵梅花作為裝飾。
隨後，她便開始畫眉。用"遠山"來喻美人之眉，由來已久。托名漢伶玄的【奇比外傳】雲："女弟合德入宮，為薄眉，號遠山黛。"又托名劉歆【西京雜記】卷二雲："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又有，古人常以山水來比離別間阻。因為人間的離愁別恨，就像自然界中的山長水闊。所以這裏的"遠山長"一語雙關，既是雙眉黛色美好，又是離恨悠長難越。
從晨起之後的這一番舉止中，從她的妝態容色中，我們已經覺察到了，這位女子帶著些難以壓抑掩飾的感傷情緒。她的眉尖告訴我們，那叫做"離恨"。她細細地畫那梅花妝，不單單是普通女子的愛美心理，在她這裏，更有著因為苦惱離恨，於是聊借梳妝來慰藉寂寞的一端。
妝成之後，她長久地對鏡，她在追憶往事，惋惜流年。在她那錦瑟年華裏，一定有一場熱烈的往事，而如今，斯人離去，青春流走。原來，對愛情的回憶，對韶光的惋惜，才是她悲傷的根源所在。於是，她欲歌之際，卻先斂容不歡；她將笑之時，也還帶恨含顰。這裏，雖有"擬歌"字樣，但她未必就是一名歌女，不一定過的就是強歌獻歡的賣笑生涯，其實，這首詞完全可以看作一般的閨怨詞來理解。欲歌呈笑卻斂顰含愁，這兩句曲折而含蓄，既是人物的姿態，也是人物的神情，又是人物的心緒。欲說又休，未歌先咽，此情此態，一斂一顰的表情細節之中，倍增傷嘆。那種悲離感舊之情，只是在眉尖淡薄微婉，但卻令人深刻而難忘。
回頭我們再看全詞，不過只是女子清晨的一組生活片斷。她晨起打扮，輕寒呵手，試梅妝、畫遠山，她欲歌卻斂眉，想笑卻含愁。作者純用白描手法，只是寫人的動作與情態，但是，我們從中可以得到一個完整的形象資訊：從試梅妝，我們知道她嬌柔美麗；從畫長眉，我們知道她多愁善感；從憶往事，惜流年，我們知道她敏慧多情。通篇下來，她的形象呼之欲出了。
詞牌【訴衷情】，乃是唐代溫庭筠取【離騷】中的句子﹣-"眾不可戶說兮，孰雲察余之中情"而創制此調。誰能察伊人之衷情？因為我們的女主人公，情動於中而形諸於外，讓我們有幸可以體味她的內心隱微。此詞別題叫作"眉意"，她的內心情緒，最開始便是透過那一彎眉毛的細節，向我們展露開來。"翠蛾一滴能傳語。"（彭孫遒【鷓鴣天】）人的雙眉，最可以傳遞心聲，這首詞，其實也就首先定格在她的遠山長眉上，然後再透過末句"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對全詞進行點睛。古今寫閨怨的詩詞不少，而這一首卻能有一席之地，正是源自於作者對眉語的把握。而最後那一句，何以是點睛之筆？因為壓抑的情緒，比噴薄的傾訴，更動人心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