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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樣到不一樣:授人以漁的【歸去來】

2024-07-16文化

顧名思義,既然顧農先生的【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談的是「不一樣的陶淵明」,那麽就當然有一個「一樣」的陶淵明。換言之,作者心中有一個靶子,也就是大家司空見慣的陶淵明形象,或者說「神壇」上的陶淵明。無論是隱逸瀟灑陶淵明,還是忠於東晉的陶淵明,都充滿了理想的色彩,尤其是在兩者結合之後,陶淵明就「成了近乎神壇上的人物」。於是,作者的任務就是把陶淵明請下神壇,正如引言所說——「只有把陶淵明請下神壇,而自己則站起來平視這位大詩人,才能看清他的優異之處,才能真正懂得他」。

顧農著【歸去來:不一樣的陶淵明】,中華書局,2023年7月

將歷史中高高在上的人物請下神壇或是「去聖化」,這是近年來頗為盛行的一種治學態度。周誌文先生的【陽明學十講】也主張去聖才得真陽明。隨著社會的發展和觀念的改變,這是一個自然而然的傾向,同時也是一個值得玩味的邏輯。這一傾向的基本邏輯是歷代對陶淵明的建構是失真的,從而我們對陶淵明的解讀就成為了對歷代學者的一種挑戰,最重要的是我們所解讀的陶淵明才是「真正」的。因此,「歸去來」的不僅是陶淵明本人,也是陶淵明的形象,更是陶淵明讀者的心態。順著這個邏輯,我們不難發現【歸去來】的意義在於「漁」而不是「魚」,它絕不是只讓我們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陶淵明,用同樣的方法,我們也許還可以看到不一樣的杜子美或是不一樣的蘇東坡……

作為一種方法,必須面對一個顯而易見的問題:如何才可能「真正懂得」陶淵明?為了回答這個問題,【歸去來】將陶淵明分成了兩部份:他的人生經歷與他的詩文思想。這樣的區分之中蘊含著不同的方法論。對於前者,需要憑借相對客觀的史料;而對於後者,則在很大程度上依賴主觀的解讀。這對【歸去來】的讀者提出了頗高的要求,讀者們必須對文學史料研究和文本解讀分析的區別懷有自覺,如此方能理解【歸去來】分成上下卷的苦心,因為上下兩個部份都體現了作者的方法論,而抓住他的方法論,才是得到了「漁」。

在講述陶淵明人生選擇的過程中,顧農強調了「以詩補史」的方法。「以詩補史」是明清以來黃宗羲、錢謙益等人的主張。顧農在介紹陶淵明初仕之時正式地提出了「以詩補史」的觀念。這一觀念的核心在於相信文學——尤其是自述性文學——的客觀性和可信性。無論是對於陶淵明歸隱之動機與歸隱後生活的探討,其實都是陶淵明詩文與其他史料相結合後分析的結果。尤其是作者重點反駁的「忠憤說」,更是離不開對【詠三良】等陶詩的解讀。事實上,對陶淵明忠於晉朝的問題,梁啟超、李長之等人早已作了反駁,顧農的獨特性在於凸顯了前人對陶詩「過度詮釋」可能帶來的嚴重問題,提醒讀者「以詩補史」需要註意尺度。舉例來說,【擬古】其九中的「忽值山河改」「只不過是描寫地形地貌的變化」,而不一定要引申為改朝換代。

「歸」於原作的態度集中體現在對陶淵明詩文思想的闡發之中,顧農的這段話清晰地表明了他對陶詩的解讀方法:「陶淵明有些詩其實是不看專家的註釋或分析還好,看了反而覺得更糊塗的。這裏只好采取……自己來做主的大膽策略,直接面對原作。這時沒有中介也許更好些。」「自己來做主」是頗具後現代色彩的宣言,完全符合茨維坦·托多洛夫(Tzvetan Todorov)所說的由讀者自己給文本帶去意義的主張。但是,讀者也許會思考另一個問題:為何自己比中介更接近真正的陶淵明?或者說,前人解讀的缺陷在哪裏?顧農指出了原因:「前人解說陶詩有一種帶規律性的有趣現象,就是凡遇到他不大弄得懂的作品或其中某些部份,就往當時的政治上拉……」以【蠟日】為例,清人認為「風雪送余運」意味著東晉已終而劉宋方興,而在顧農看來,這就是一首記錄當時風俗的詩歌罷了。將政治因素與詩歌脫離,陶淵明身上的「忠憤」色彩就會脫落,「一樣」的陶淵明也就變成了「不一樣」的陶淵明。

當然,【歸去來】的「漁」還是給我們留下了思考的空間:如果我們都接受了「不一樣」的陶淵明形象,那麽「不一樣」是不是就成為了「一樣」,若是如此,還會不會有其他「不一樣」的出現?有此疑惑的讀者也許是過度解讀了「不一樣」三個字。就當代學者來說,絕大多數的解讀是不可能完全全新的,「不一樣」並不是徹底否定了「一樣」,而是對前人的「一樣」做出適當的調整。就【感士不遇賦】來說,顧農就認為晚清劉熙載的評論最為中肯。正是在對前人的繼承和批判中,陶淵明的形象將會持續地「不一樣」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