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俳雜感
鄭朝暉
01
蘭の香や蝶の翅に薰物す。
（蘭香薰蝶翼。）
據說是一位叫「蝶」的婦人，拿出一條白色的紗巾，讓芭蕉作詩，芭蕉就有了此詠。
不知為什麽，這個畫面讓我想到了三村晴彥【天城峽奇案】中田中裕子出場的那段場景，真是美啊。前幾天看降旗康男【致親愛的你】，那裏面的田中裕子精光內斂，乍看仿佛路人，但卻另有一種沈靜甚至哀婉之美。
02
聲澄みて北鬥にひびく砧哉。
（砧聲澄澈，北鬥響應。）
唐代劉元淑【妾薄命】：北鬥星前橫旅雁，南樓月下搗寒衣。（松尾芭蕉的專門網站上說此詩是李白【子夜吳歌】，誤。）意思似乎相似，但劉詩有哀婉同情的意思，芭蕉之詩則更凸顯搗衣之聲的激越清澈，由聲而想見其人，就不是「薄命之妾」而是「冰雪美人」了。劉詩關註的是事，而芭蕉則傾心於人。劉詩是深沈的人道主義，芭蕉是活潑的審美態度，各自看世界的角度與眼光不同。
03
朝顔は酒盛知らぬ盛り哉。
（牽牛花在盛宴旁兀自綻放。又譯：朝榮獨放觥籌裏）
這是芭蕉敏感的眼光，盛開，是一種力量，是冷眼旁觀浮世的力量，來自於神明還是自然，不得而知。——豈止是在盛宴旁，即便在人類巨大的災難面前，一切花朵也照樣綻放。這讓我想起前兩年口罩時期，我一個人開車行駛在空無一人的上海的街頭，被兀自綻放的花朵所震撼，現在想來，恍如隔世。人類的奇怪就在於過於自大，總覺得自己是宇宙的主人，自己的悲歡似乎都能左右自然的榮枯。
04
柴門や錠のかはりの蝸牛。
（柴門上的蝸牛真像一把鎖啊。又譯：黃犢鎖柴扉。成玄英疏【莊子】雲，蝸，俗謂之「黃犢」）
這是小林一茶的一首俳句，讓我想起了陶淵明的「門雖設而常關」，但日本文化更多受到的是唐宋、特別是宋代文化的影響，所以，更善於用特別細微的具象的物象來表達自己的情感。——這樣的風格與魏晉時代文學比起來，會更細密，更含蓄，但格局會小，境界會拘謹。魏晉時代的直截了當，有時候是因為表達技巧和經驗的局限，但更多的是對生命真像發現時質樸的驚喜，所以反而風神瀟灑。
05
瘦蛙まけるな一茶是に有。
（瘦蛙不要輸啊，一茶在這裏！又譯：一茶鼓努，羸蛙直前。）
一茶在旁觀青蛙的打鬥，而他的情感明顯偏向於弱小的一方。這裏面有慈悲，也有善良，但要註意的是，在這首俳句裏，一茶表現的不是憐憫同情弱者，而是堅定地站在弱者一邊，鼓勵弱者不斷地抗爭。在沒有利益攸關的時候，站在沖突的哪一方，就是一個人內心世界最好的鏡子。
06
大の字に寢て見たりけり雲の峰。
（躺成一個「大」字，望著遠處的雲峰。又譯：袒臥對雲峰）
一茶的這首俳句，讓我想到了李太白的「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但就這一句而言，要說瀟灑自得，似乎小林一茶更勝一籌呢。不過太白的詩還有兩句「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這就讓詩歌有了更深的內涵，將自己置於眾鳥飛盡，孤雲飄蕩的空間之中，就格外高遠出塵了。不過，如果要為一茶辯護的話，也可以說，如果不是在四周一片空寂的天地裏，也不能將自己躺成一個大字啊。
07
出代や江戶をも見ずにさらば笠。
（辭退的人啊，還沒見過江戶，就要揮「笠」告別了……又譯：罷黜赴遠道，揮笠常勞勞。作傭雖經年，不識市廛顏。）
在不管在多大的城市裏生活，其實很多人生活的空間都是有限的，每個人的心中對大城市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當我站在江邊，望著美術館斑駁陸離的燈光秀，望著被外灘的燈光染出七彩的黃浦江時，快遞小哥的電瓶車正在大街上飛馳而過，這些光影和他的下一單毫無關系。一茶這首詩裏的「江戶」是一般意義上的「江戶」，它與每一個因辭退而被迫離開的人心中的「江戶」也是完全不一樣的。
08
から紙のもやうになるや蠅の屎。
（蠅屎染扉光幽微。）
一茶的這首俳句寫在1823年，讀這首詩的時候，忽然很想看看波德萊爾那年幾歲了，一查，是兩歲。之所以會有這樣的聯想，是因為覺得與波德萊爾的詩歌在審美上似乎有著某種共通的特點，就如波德萊爾在32年後出版的詩集【惡之花】。不過，這種相似只是今天的人從字面上感受到的相似，從內在的審美理念來說則是完全不同。一茶的詩還是古典的審美，因為受了道家思想和禪宗的影響，屎尿屁之類的東西是悟道的法門，道在屎溺，是【莊子·知北遊】裏的論斷，一茶的追求還是道家和禪宗的哲學理想。但那時候在法國，已經開始了對工業文明的反思，世界藝術的發展已經進入到現代藝術階段了。想想這個世界有時候真的非常詭異。前幾天看史蒂芬·湯普森寫的電視劇【維也納血案】，其中有一集居然和北京義和團的歷史聯系在一起，那種時空錯亂的感覺，讓人不勝唏噓。
09
夕立や裸で乘しはだか馬
（裸騎暮雨裏。）
不少譯者覺得此詩有「超現實主義」的風格，乃是對日本當時的文化不了解所致。日人在江戶末期，也就是一茶生活的時代依然保留了裸露的風氣（中野明【裸體の日本近代史】），裸露不會讓人覺得羞愧或者引發別的想象，所以解釋這首詩並不需要佛洛依德氏幫忙。一茶所雲，無非是寒冷徹骨的意思而已。這首詩比較有意思的地方是「はだか馬」，強調了裸身騎裸馬，是寒冷感的加倍嗎？自己感到寒冷，因為有一顆佛心，所以還會體會到馬的寒冷，所以這種寒冷感就加倍了——這種寒冷的感受中又有一點悲憫的意思在。
10
盥から盥へ移るちんぷんかんぷん。
（生也濯濯，死也濯濯，囫圇一世。）
據說這是一茶去世前的作品。出生有三朝之禮，小殮有凈身之行。生於洗濯，死於洗濯，一生如是而已。囫圇，既是指完整，也是指糊塗。放在這裏正好。（以上所有詩句均為筆者所譯，求教方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