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宇輝帶貨，不是像李佳琦那樣買買買，全場最低價，這是調動計算理性。買過董宇輝大米的朋友都知道，董宇輝是講故事，小時候我在村口玩，媽媽叫我回去吃飯，這時飄來一陣米香，調動的是溫馨的回憶。此刻你被打動了，發現自己和他共情了，於是下單買了一包大米。」近日在思南文學之家舉行的【情感時代：18世紀西方啟蒙思想與現代小說的興起】（簡稱【情感時代】）分享會上，華東師大歷史系教授許紀霖將話題從18世紀拉到當代，「舉這個例子說明年輕一代不太註重功利的計算，而是更註重有沒有同頻，驅動人進行利益的選擇竟然也是情感的力量。」
什麽是情緒價值
情緒價值，是當下公共領域中的流行詞。【情感時代】作者、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和國際漢語文化學院雙聘教授金雯解釋，所謂「情緒價值」就是讓情緒成為價值，也就是說情緒可以與其他商品或貨幣進行等價交換。假如有一種產品或服務，能夠使人們產生更多正面情感，能夠抵禦日常生活中的焦灼和無奈，這樣的服務和商品一定能夠顯著盈利。一個人能向他人提供大量「情緒價值」，也就是比較正面的情緒體驗，他也可以從朋友、伴侶那兒得到其他方面的價值和報酬。情緒可以產生價值，它是一種創造性的勞動過程，這其中蘊含了一種對情緒的理解，情緒有時候甚至比知性和理性更有「價值」。
【情感時代】作者金雯
過往對現代小說在18世紀的興起，往往強調其呼應現代科學精神，體現了理性的勝利。金雯這部著作則將18世紀定位為「情感時代」，希望以此追溯「情緒為何重要」。「情感地位的上升和現代性、現代社會的產生有內在和必然的聯系」，在【情感時代】中，金雯以十七世紀法國哲學家笛卡爾為起點闡發這個新的情感理論，「情感的兩個面向可以成為我們接近和把握現代性和現代社會最核心悖論的通道，那就是對自由的向往以及在追求自由時經常要采取一種迂回的道路，透過打破自己習以為常的自由來獲得真正的自由。」
「這場沙龍的主題‘情緒價值’吸引了我。」許紀霖註意到，來到現場的讀者，女性居多，90後居多。「今天的年輕人，最在乎的可能就是你能不能提供給我情緒價值。最近兩年，我研究年輕一代發現，他們表現出一種‘後物質主義’，不是不註重物質，而是看重比物質更高的價值，‘情緒價值’就是其中一種重要價值。」
情緒價值的公共意義
當下這個看重「情緒價值」的時代與18世紀的「情感時代」有什麽樣的關系？許紀霖認為，金雯把18世紀命名為「情感時代」是反學術潮流的。「在大家的印象中，18世紀是啟蒙時代，康德有句名言：什麽是啟蒙？就是有勇氣公開地運用自己的理性。金雯教授透過【情感時代】告訴我們另一面：18世紀還有另一條線，就是情感的崛起。啟蒙思想有兩股潮流，一是理性主義，二是浪漫主義，浪漫主義恰是以理性人的情感為中心的。在【愛彌兒】裏，盧梭特別強調對孩子的情感教育，而不僅是理性教育。到了19世紀的德國，浪漫主義潮流形成了德國浪漫主義，才出現我們非常熟悉的名字：叔本華和尼采，一個強調悲劇感，一種強調自我、超人。18世紀還有發生在蘇格蘭的啟蒙運動，休謨、亞當·斯密同樣非常註重情感，比如休謨說過，理性是情感的奴隸。某種意義上，我們今天處於18世紀啟蒙運動的延長線上，【情感時代】這本書看起來是講18世紀，實際上講的恰恰是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
華東師大歷史系教授許紀霖
華東師大中文系教授湯擁華談到，「情緒價值」最初是一個來自行銷學的概念，商品因為附加了「情緒價值」而被消費者更好地接受，得到這個商品之後，消費者也能享受更多。但在亞當·斯密那個時代，他所思考的問題是按【國富論】裏的想象，每個人都是利己的經濟人，如何形成一個社會的整體？「我明明是以一個自私的人去想象自己的，卻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會去關切他人，這件事是如何發生的？在亞當·斯密的【道德情操論】裏講到同情，同情使個體和他人發生關系，並在這一過程中形成社會，形成不同分工，形成整體的價值。情感不僅是身體和靈魂的橋梁，也在某種程度上成為自我和他人的橋梁。」湯擁華認為，如果要談論當下這個「情感時代」，談論「情緒價值」，不僅要強調這是私人、內向的話題，而是要把情感帶到公共空間來。
「情緒價值」泛濫，而情感需要啟蒙
當「情緒價值」進入情感領域，湯擁華觀察到，「過去我們對感情的理解是湯顯祖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或是像金庸武俠小說裏所寫的瑛姑對周伯通的感情、阿紫對喬峰的感情、穆念慈對楊康的感情……那個時候我們是以這種方式去理解情感的，但今天我們會想到‘情緒價值」。在自己的生活中、在一堆電子產品中，如果我們已經完全可以享受到自足後，還要騰出點空間給這個男孩或這個女孩，如果你不給我‘情緒價值’，我為什麽要和你在一起？亞當·斯密思考過一個問題，我們有沒有一種感官可以專門透過情感去判斷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他認為沒有。也就是說，假如我們沒有對愛情本身自在自為的價值的認知，要去思考愛情關系中的‘情緒價值’，它會變得非常困難，但這又是我們今天必須面對的基本交際法則。很多時候我們會意識到，如果不使對方獲得更好的‘情緒價值’，整個感情也是沒有價值的。」
華東師大中文系教授湯擁華
在湯擁華看來，熱詞「情緒價值」掩蓋了很多東西，「今天的人們其實骨子裏是恐懼情感的，比如那些可能會激發我們身體最深層的欲望，讓身體向我們發出晦暗訊號的情感，我們抗拒、恐懼，所以我覺得今天並不是一個情感時代，我們還處在一個情感需要啟蒙的時代。所謂‘情緒價值’泛濫的時代，恰恰是情感還沒有得到完全啟蒙的時代。」
反思短視訊塑造的「情緒時代」
「情緒價值」最成功的媒介可能是短視訊。「現在短劇已經形成一個大產業，比如那部【我在八零年代當後媽】，所有事情都在大女主的控制之下，每一個情節都在觀眾的情緒點上，每一句台詞都提供了強大的‘情緒價值’。」湯擁華提出，當我們以這種方式去接受今天最重要的敘事形式之一，再以它去調整情感，可能產生的問題是——在面對AI時，我們曾經有的信心是AI再厲害也絕不能復制人的情感，但我們現在意識到人的情感可以逐步簡化到AI可以復制的程度，「也許有一天，幸福的人生會變成由簡單的情緒組成，而AI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
今天這個註重「情緒價值」的時代，真的是一個情感時代嗎？許紀霖認為，這個嚴肅的問題指向的是「情緒泛濫、情感匱乏」。「為什麽今天我們如此看重‘情緒價值’，至少有一部份是被新媒體，特別是以影像為中心的新媒體所塑造和構成的。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動物時代，那種即刻反應就是情緒性反應。我們說今天處於18世紀的延長線上，同時，這個延長可能降維了。有位圖書工作室的朋友告訴我，他們現在專門出一些大家不看的書。為什麽？封面設計一眼看上去喜歡，對上眼、買回去以後放在客廳裏或者拍張照就好了。」
「我們要重新反思這個時代，雖然情緒為王，大家都重視‘情緒價值’，但是有沒有可能提升到伴隨著知識和理性的情感？」許紀霖說。
「今天的年輕人有他們的恐懼和歡樂，期待創造出屬於這個時代的蕩氣回腸的情感。」湯擁華說。
「蕩氣回腸可能不太容易，刻骨銘心大概可以做到。因為蕩氣回腸是要感動其他人，刻骨銘心是自我的，一個人只有經歷過刻骨銘心，才算真正經歷過一種情感。不管這種情感是什麽，是愛一個人，還是愛你的貓和狗，甚至愛一個遊戲。」許紀霖說，「過去我們說啟蒙是理性，今天我想說，啟蒙同樣需要情感的啟蒙。過去說，啟蒙死了，啟蒙萬歲，今天我要說，情感死了，情感萬歲。」
【情感時代：18世紀西方啟蒙思想與現代小說的興起】 金雯 著
圖片來源：主辦方提供
來源：作者：施晨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