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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歲時,第一次動筆寫文章

2024-01-27文化

小孩剛出生,多半時間在睡覺,似睡非睡時,眼睛似閉非閉,兩粒眼珠在眼窩裏來回捲動,像做夢幻一樣。有時嘴一咧,兩個嘴角往上翹著,像彎彎的月牙,是在微笑,在做高興的夢。有時嘴一撇,嘴角往下耷拉著,鼻子抽泣,像是做了噩夢或遇到不高興的事。大人常說,孩子睡覺時在做事,也就是在做夢。

孩子慢慢長大,七八歲時,三個一簇,四個一堆,拿著撈籬,提著小筲,到小溝裏、小灣裏,撈魚摸蝦。我經常進入這樣的夢裏,看到小灣裏水清冽冽的,魚蝦成群結隊,遊來遊去。饞老鍋子(饞鬼,高密方言),嘴太饞,忍不住,下灣撈魚蝦。你爭我搶,把魚蝦撈得一幹二凈,我也撈了一些,一頓飯盡夠。

我上了六年學,小學畢業,因為超齡沒撈著上初中。心裏總覺得知識學得太少,日思夜想,魂牽夢縈,都是讀書的事。入睡後,常常背著書包,從莊東頭,順著溝邊,一直走到學校,輕車熟路了。每次進教室,老師不熟悉,同學不認識。老師講課,也聽不懂,作業沒法完成,心裏特著急,急醒了,原來是個夢。

這個夢做了很長時間,從十六歲一直到三十六歲。幸運的是二十歲到二十四歲,和孩子們一塊學習,一起進步。對學過的知識又溫習了四年,鞏固了四年。後來經常夢到,學校裏招聘老師,每次都有別人,沒有我,我好羨慕,也好失望。

我從小到老,不會騎腳踏車。看別人騎車很眼饞,白天思,夜裏想。在夢裏,自己推著腳踏車,右腿一擡上了車。兩手扶著車把,兩腳踩著腳蹬子,一上一下、一前一後配合好。使勁一蹬,腳踏車跑出很遠,下坡輕捏手剎,跑得快又過癮。

夢裏還到外莊看電影、看戲,去時有伴,走時也有伴。進莊裏拐彎抹角,身邊的熟人陸續走回家。自己一個人往家走,不是走錯路,就是碰到河,河裏很多水,過不去。左拐右轉,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水淺的地方,膽戰心驚涉水走到對岸。稀裏糊塗回到家,沒人作伴,心裏好怕,出了一身汗。

夢裏回娘家,經常走到天黑,進了一排長長的房子。中間壁子門都通著,每間通道南北都有炕。找到娘家的住處,順著小胡同往裏走,到了門口,叫開門。娘,哥哥,嫂子,還在加班忙活。我終於找到了親人,找到了家,這裏是生我養我的故土老家,是老根據地,日思夢想,終生難忘。

有時夢見,婆婆在做針線活,給自己做鞋,有時在剁白菜葉子,餷豬食。婆婆是個閑不住的人,每次見到她,都在忙家務。活著辛辛苦苦,拉扯自己的五個子女,又幫兩個兒子拉扯大了六個孫子。一輩子沒閑著,一直辛苦到九十歲離世。去了那邊,也是個勤快人。

這樣的夢,經歷的生活,我早就想記下來。可是我的文化底子太薄,想寫而不能寫,不敢寫,就像個夢,想追求又不能。五年前,在家人鼓勵下,我還是拿起了筆,一字一句開始。我寫不出好文章,只能燒白開水,記流水賬。我提筆忘字,每寫一句話碰到不會的字或同音字,不確定字詞的意思,就停下來,查字典,或請教老伴,他有的能回答,大多在網上幫我查。寫一篇文章,不知翻多少次字典,字典的邊邊角角,讓我用手翻摸得刺刺約約(粗糙,不平整,不光滑,高密方言)的,像鋸齒一樣,少七缺八。

我年輕時,眼睛清亮透澈,視力沒阻礙。現在有白內障,下眼皮睫毛內翻,做了手術也不行,刺激眼珠,經常流淚,眼內水弄呱唧。看東西模糊,看書或寫字時間長了不舒服。趁著我眼睛能看見,把耳聞眼見的事,自己八十年所經歷的酸甜苦辣鹹,雜陳五味,星星點點,記錄下來,讓子孫後代看,讓他們了解在課本、電視、網路上難以看到的家史。

我寫的都是鄉村生活裏的一人一事一物,這都是生命中真實經歷、親身體驗的,對他們都得有個交代。麥子、玉米是種了多年的莊稼,要寫,種了一次的小米、豆子等,也要寫。雞、羊、貓、狗、兔、豬、牛,各種家具用品,也一樣。

2020年9月,我和老伴在老家曬麥子。作者供圖

去年以來最大的成功,是帶動老伴拿起筆,記錄舊事。他經歷的事情比我多,可寫的就多;中專畢業,文化水平比我高;當代課教師、生產隊會計、征兵人員等,一直沒停過寫字,練習的比我多。他之前不寫文章,只是為我題寫標題,萬事開頭難吧。兒子讓我「采訪」他,再寫出來。我覺得還是他自己寫更好,更直接,更真實,更自然,就繼續「刺撓」他。

「激將法」起了作用,老伴終於開始寫文章。先寫挖膠萊河,當年這是一項大工程,老伴作為青壯年正是出夫的主力,有真切感受。一共參加三次,每次五六十天,先寫第一次,題目自然是【第一次挖膠萊河】。對老伴來說,寫出來也是一項大工程,回憶好多天,動筆好多天,修改謄清好多天,兒子說他爹這是「憋大招」。一下就是四千多字,有故事,有感情,有意思,發出來,網友老師們給予了肯定和鼓勵。

接下來,是【第二次挖膠萊河】,第三次【在膠萊河裏挖呀挖】、童年「逃難」經歷【曾祖母殺退了竊賊】、上小學的【照亮了那顆心】等,還有當代課教師二十多年,當生產隊會計幾年,參加鎮上征兵等事務幾次,還闖東北一回,都值得記錄。雖然是一家人,吃過一樣的苦,受過一樣的罪,也在享受一樣的晚年光景,但各人的具體感受還是不一樣的,各寫各的,各有特色。

2020年7月,我在謄清的稿子上貼上修改後的語句。作者供圖

我寫的流水賬,都是土坷垃裏的事,是莊戶人的事,也沒什麽文筆文采,沒滋達味,是最低層次的文章。我能敘述的,無非是真實的農家、真誠的鄉情,同樣身份、同樣處境、同樣感受的人,才可能有共鳴。這些朋友不煩我沒文化,不嫌吼(嫌棄,高密方言)這些寡淡的小文章,耐心看完,還點贊、加「粉絲」,留下寶貴的評論,有的朋友還轉發到朋友圈,真是令我惶恐不已!【策馬入林】微信公眾號釋出我的文章以來,「粉絲」從三百多增長到一千三百多位。一個二個地增加,就像一棵禾苗,每天往上長一點點,都令人欣喜,備受鼓舞。

當年在地裏幹沈活,累得彎了腰,如今在桌上寫文章,忙得掉頭發。有心事啊,心事就是壓力。雖然沒人催著,也沒有稿費賺,還是要一篇接一篇地寫,值得。不光我和老伴在寫,正在練毛筆字的孫子開始題寫標題,愛好畫畫的二兒子畫了大量插圖,當過編輯的大兒子一直當小編,真是全家總動員。

後晌夢沒有了,就做白日夢。人生不能沒有夢,有夢才有意思。以前怎麽會想到寫文章呢?還能發表,還能出書,就像做後晌夢幻一樣不真實。後晌夢很虛幻,白日夢卻能抓得住,做得實。我的夢很渺小,很卑微,但也是夢想,是我一生追求的理想。

又是一年春來到,我和老伴的文章差不多又集齊一本書了。上卷叫「生命花」,意思是經歷了生命的苦,才體會生命的美,草木用生命開花,我們用生命生活,我們吃苦受難、頑強拼搏走過來,就像田野裏被人遺忘的萋萋毛(小薊,一種野花)一樣努力長大開花。中卷就叫「熱炕頭」,意思是人人需要溫飽、溫暖、溫情,這是生活的基本目標,是每個農家、每個小家的共同理想。下卷叫什麽,再說。我們奮鬥一生,孩子們繼續努力,都是為了過上幸福美好的日子。把這個過程寫出來,親人朋友共同分享,共同勉勵,共同進步,還是有意義的。

(作者為山東高密人,曾任小學代課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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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秀花

責編 溫翠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