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對雪是有感情的。
瓊英、玉鸞、寒酥、屑玉……中國人喜歡用最美好的詞語去稱呼雪。雪如鵝毛柳絮、亂瓊碎玉,像銀一樣白,像煙一樣輕。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山河走雪,浮生未歇,能在隆冬大雪裏,在舒服的環境,和讓你舒服的人在一塊,自是良辰美景賞心事。
圖|我想住在秋天裏 ©
歲月翻過一頁,時令另起一行,雪不僅落滿了詩篇,也在田間地頭標記了豐收。
「瑞雪兆豐年」的美好想象,無一不嵌刻進中國人的文化基因裏。大雪覆蓋土地,使地面溫度不會因寒流侵襲而降得過低,給生物創造了良好的越冬環境。積雪融化既能積水,又能肥田。
大雪,不僅讓詩人得以搜刮生活藏起來的溫柔,也給了鄉土世界豐厚的資糧。 食物裏,也藏著中國人對雪的傾慕。
圖1|木木馬 © 圖2|GuoWei8306 ©
丨雪藕:佳藕天成,願你與美好環環相扣
作家葉聖陶在【藕與蒓菜】說: 「同朋友喝酒,嚼著薄片的雪藕,忽然懷念起故鄉來了。」
在家鄉蘇州,池塘裏、小河邊,鄉人把藕濯得潔白,便得了鮮嫩玉色。雪藕在蘇州並不稀罕,但到了上海卻幾乎是珍品。秋天的藕啊,就像春天的蒓菜一般叫人掛念。
桂花糖藕,是蘇州人的初秋至味。一碗桂花糖藕粥,則把江南人對藕的惦念延續至寒冬。 熱乎乎的糖藕粥吃在嘴裏,溫熱的清甜可以黏合所有細碎的傷口。
「冷比雪霜甘比蜜,一片入口沈痾痊」,雪藕入口原來說的說這般好滋味。
圖1|風一樣的嬸子 © 圖2|QueenaWen ©
雪藕因色白如雪得了美名,湖北的冬藕,則占盡了天時地利。
從夏藕的清脆可口到冬藕的粉糯清甜, 每個湖北人冬日記憶的柔軟深處,總有一鍋銚子排骨藕湯咕嚕咕嚕地滾燙著。
在奶奶家的陽台,那燒得正旺的煤爐上交織的藕香和排骨香,像她親手織的那件毛衣一樣暖著身心。藕湯咕嚕咕嚕地較著勁,氤氳的蒸汽像汽笛一樣催促著貪玩的孩子回家。
圖|風一樣的嬸子 ©
丨雪裏蕻:閱盡風月鹹淡,至味在人間
「小雪封山,大雪封河」,但北國的土地上,還有一種雪菜,貓著身子藏在積雪下悄悄兒地長。
它,便是雪裏蕻。
▲ 在【廣群芳譜·蔬譜五】就有記載:「四明有菜名雪裏蕻,雪深。諸菜凍損,此菜獨青。」(圖|風一樣的嬸子 ©)
擇個晴日,從地裏采來雪裏蕻,可以和五花肉一起包成餃子。白皮翠餡的餃子,雪裏蕻清香,五花肉鮮美。 在大雪封山,萬物靜枯的日子裏,能吃到這樣一口新鮮清朗的食物,是至福。
「縱然金菜瑯蔬好,不及吾鄉雪裏蕻」, 經過晾曬、腌過的雪裏蕻制成一碗片兒川,也能讓杭州人犯起相思病來。 雪裏蕻的鮮濃,冬筍的清脆,豬肉薄片的清潤,一筷面,一口湯,嗦嗦聲裏有兒時的滋味共振。
▲ 雪菜炒冬筍,被江南人稱為「雪冬」。( 圖1|固力果guriko © 圖2|叮叮笑笑生 © )
雪菜炒肉絲或雪菜肉末,算是南方人家餐食的基本味,可以作為澆頭,煮一碗雪菜肉絲面,也可以做成雪菜包子,雪菜黃魚湯。再經曬制,便是紹興人的鄉愁滋味——梅幹菜了。
雪菜,雪裏蕻,也叫霜不老、春不老, 雪菜嘗遍了霜雪歲月的鹹淡,平胡自己,直至春日,仍鮮美在人間。
丨撥霞拱:冬夜圍爐,溫熱紛飛雀躍的心
雖無「雪」之名,聽到它的名字,一場大雪已經在眼裏下過了。
「浪湧晴江雪,風翻晚照霞」,林洪到武夷山遊玩時,路遇大雪天,還獵得一只兔子。沒有廚子,兩人便照山裏的吃法,把兔切成薄片,架起風爐,在大雪紛飛的寒冬,吃著兔肉火鍋。
用筷子夾著切成薄片的野兔肉,在湯水中一撩撥,會變出雲霞般的色澤, 涮出的脂花,又如雪片在冬夜裏暗湧、紛飛,讓人心中雀躍。
圖1、2|閑小酒 ©
無論是北方豪情的涮羊肉火鍋,還是雲貴的臘排骨火鍋,粵港人的打邊爐和川渝的麻辣江湖,冬日裏,總是要吃一頓火鍋的。
唯有吃過火鍋,才知道誰願意在冰天雪地裏為你翻山越嶺而來。唯有吃過火鍋,才知道誰是能共你彼此溫暖的人。
制圖|極物 ©
宋人有詞曰:「玄霜絳雪。散作秋林纈。昨夜西風吹過,最好是、睡時節。」自然界講究秋收冬藏,人類的行為也要符合四時的規律,到了冬季,辛勞了一整年的人們,終於可以在大雪皚皚的光景裏好好休息,一邊封藏進補,一邊享受冬日閑趣。
圖|CONIFOTO ©
丨冬丨日丨 賞丨雪丨
一場大雪的降臨,宛若開啟了一條時光隧道。 一夜之間,梨花開遍,雪落成詩。
一下雪,北京就成了紫禁城,杭州就成了臨安,南京就成了金陵,成都就成了錦城,揚州就成了廣陵,蘇州就成了姑蘇,西安就成了長安。
大地山河宛若瓊樓玉宇,此時賞雪最合時宜。
丨封丨河丨冰丨嬉丨
【東京夢華錄】記載:「此月雖無節序,而豪貴之家,遇雪即開筵,塑雪獅,裝雪燈,以會親舊。」在大雪天裏,古人有冰可溜,有雪可玩。
在北國,大雪時節的河流,會被寒冷凍得瓷實。北方人可以盡情地溜冰、滑雪。而落在江南的濕雪,則可以用來堆雪人,躥成個雪球打雪仗。
在大時間序列裏,大雪節氣在比卦時空,是兩人攙扶之象。冰雪積在地上,一人行走不免會跌跤,但和別人攙扶著一起走,或跌倒時被他人扶起來,說說笑笑,又增進了感情。
圖1 2|莉莉崔 ©
丨大丨雪丨腌丨肉丨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世事變化萬千,現代人時時都能買到新鮮的肉,但臘肉的制作似乎無甚不同。一樣地肉加上鹽,煙熏或者日曬,然後交給時間。
廣東臘腸甘甜的肉香,豐收的酒香,浸潤的都是廣東人的很甜很溫柔的性情。 當陽台上晾曬起紅彤彤的臘肉、臘腸,就是鄉裏共同的預示:年不遠了。
湘西一帶被煙熏成皺巴巴、黑黢黢的的臘肉,從裏到外都土裏土氣,卻是湘西人最親切的煙火年味。
圖1|Jonny_馬 © 圖2|九皇山景區 ©
三毛在【歲月】裏曾寫:「歲月極美,在於它必然的流逝。 春花、秋月、夏日、冬雪。」 不必在冬日裏催促春日的到來,而忘了在眼前好好活著,好好走過。
中國古代,就有不少大雪時節的雅事雅性,既有古人活在當下的浪漫,也藏著中國人面臨絕境時的風骨。
圖片|燦爛的一瞬間 ©
丨飲丨酒丨烹丨茶丨
「雪花酒上滅,頓覺夜寒無」,雪夜小酌,就像一團冬日暖陽遊走在周身的筋骨之間,又熏得人周身松弛,雙眼瞇著縫迷離地看著世間。
「寒夜客來茶當酒,竹爐湯沸火初紅」,三五好友對雪小酌,清茶也是可以當酒的。 唐朝陸龜蒙有詩雲「閑來松間坐,看煮松上雪」,風雅的人會取花蕊上的積雪融化後用罐甕裝起,埋於地下待來年使用。取松上雪片煮茶,有清幽木香;得梅上落雪成湯,則別有暗香。
屋外有夜雪敲竹,一室之內又有茶湯如蟹眼,若松風鳴叫。有歲寒三友共赴的茶會,是冬日大雪裏的至雅。
圖1.2|淸涼地兒-了琹 ©
丨湖丨心丨看丨雪丨
圍爐對酌,取雪烹茶,周身難抵熱氣騰騰。有人便按捺不住,起身推門,雪夜駕舟遊湖。
大雪初歇,雲散月出,興之所至的張岱,雇一葉孤舟,著毳衣,擁爐火,獨往湖心亭看雪。
「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余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一幅雪夜西湖的山水卷軸徐徐展開。
癡雪之人如張岱,竟在雪中更遇癡情者。亭中已有兩人鋪好氈席,相對而坐,旁有一小童「燒酒爐正沸」,見張岱前來,便拉張岱同飲,煮酒觀雪,閑話平生。
圖|習小遠的視界 ©
丨踏丨雪丨尋丨梅丨
雪天出門的豈止張岱,吃貨林洪在雪天裏,把梅花的落英聚起來,洗幹凈,然後用枝頭的雪水和白米一起煮粥,最後撒入梅花,做成一碗「梅粥」。 雪梅的玉骨冰肌,被柴火化入柔腸,是多麽煙火又清切的山居之食啊。
魏晉時,王子猷雪夜起興,想要乘舟拜訪好友戴安道。天亮時到達好友的門前,他卻又掉頭回去了,當旁人驚訝時,他卻說: 「乘興而行,興盡而返。」
讓人想到蘇東坡的詩:「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人生就像那飛鴻掠過,最終無痕。但風雪偷不走的,是我們珍貴的回憶。 雖然好友不知我的探訪,但這樣一段經歷,在日後想起來,還是會覺得不負當下,足以消解往後人生的艱難。
人生並不是一場孤獨的旅行。【紅樓夢】的最後,「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幹凈」,看似蒼涼,卻是看透名利後的大徹大悟。
千山無鳥,萬徑無人,那寒江獨釣的老翁夠孤獨了吧,但這樣的孤獨之境,卻隱含了中國人面臨命運坎坷時釋放心靈郁氣的解脫。 它是中國文人精神的宣示:即使再微弱渺小,但我依然是精神獨立的個體。
大雪時節,無論是熱烈活過,還是清淡歡愉;是一番順遂,還是身陷苦境, 只要真切去感受每一片雪花,往事便不如煙。
當穿過雪境,生起爐火,便能烤透世間清寒。
圖|擬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