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86封情書解讀愛與自由的真諦
李潔
我是編輯,是13歲女孩的媽媽,在身份和關系的每一個間隙,我都苦惱於找不到自己。但這種苦惱隨著責編和出版一部情書集【僅你可見】大大緩解了。我常會笑說,是一個存在主義者寫了86封情書,把我從困境中拽了出來。
巫昂就是那個存在主義者。建立更深的聯系之後,我們開始通訊,她在第一封回信裏面這樣寫道:「我們每天生活在自己的身體裏,但也最為經常對她視而不見。」
她說當初感受到我有一個「穩定、溫熱」的內核,所以,2022年的某一天,隱居在雲南思茅已經兩年的她,僅僅通了一次微信語音電話,就把【僅你可見】的電子稿交給了我。歷經一年曲折和打磨,【僅你可見】終於出版,這是本土文學中久違了的情書體作品。
一生當有這樣的摯愛
再也沒有比書信更自由、更能給人慰藉的文體了。初讀罷【僅你可見】,我甚至想立刻提筆給某人寫一封信,將累積的心情和故事悉數傾吐。上一次這樣被觸動,還是讀王小波的【愛你就像愛生命】,王小波說:「我對好多人懷有最深的感情,尤其是對你。」 【僅你可見】裏,「我」說:「愛你就像愛生命,不是我自己的生命,是普遍、普世的生命,不單是人的生命,是所有可能存在過,存在著和即將到來的生命。」
因愛人而愛上生命本身,能直截了當寫下「一生當有這樣的摯愛」,把封印在記憶深處的情緒生生撬開,人不由得要掙脫庸常,來一次回憶之旅。
故事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末到千禧年這樣的黃金時代,北京城還有著煙火繚繞的路邊攤,下雪天在街邊吃烤串兒,老板可以從鋪滿雪的灌木叢裏掏出瓶裝的燕京啤酒,那時候一群年輕人從花家地打黃色面的去五道口唱歌,常常花五十塊錢就可以包一個通宵。信中的「我」,與【東京愛情故事】裏的赤名莉香一樣獨立,愛得自由而純粹。
信中的「X先生」比「我」大八歲,沈醉於自然和探險,在精神世界與「我」契合,卻無法擺脫來自本性的自我束縛。一對戀人遊走在四季的北京,承擔著彼此生命中沈重和輕盈的部份。漫長熱烈的獨白裏,大部份人都會分辨出自己的青春回憶。溫暖的,也許是失敗的情感,在欣喜中付出愛和信任,在傷害裏與人性短兵相接……這些不都建構了今天的你我嗎?保羅·奧斯特曾說過,愛是「唯一能阻止人墮落的東西」,如果還能寫下情書,愛的質感是不是更持久?
只不過,信中的「我」很清醒,可能從二十四年前就超越了現在。關於一個女性的精神是如何成長的,在二十四年前,「我」就開始慢慢回應著今天的困惑和思潮。
跳下懸崖的勇氣
某種意義上,【僅你可見】是中國女性的一種非典型精神成長史。書中的主角是「我」,「我」沈溺於愛,沈溺於日常,沈溺於藝術、文學、創作,對人性和生命的探索貫穿始終。「我」的選擇,示範出某種自由。
在與巫昂越來越深入的交往中,我看到一個知行高度合一的獨立女性,仿佛直接從【僅你可見】裏躍出到我面前。直到春暖花開,我們才真正見面。她真是一個活色生香的人,眼神熱烈,隨時大笑,脫下一件精致的羊絨大衣,她笑著說:「我媽媽親手做的。」然後指指身上的馬甲和裙子,「也是她親手做的。我媽媽快八十歲了,是我的室友,她愛上了閱讀和做衣服,研究布料和工藝。」
她有自己一手打造的女性烏托邦,日常生活的室友是年近八旬卻活力十足、思想先鋒的媽媽。她沒有選擇婚姻,沒有留在任何一個可以倚靠的關系裏,並對不平等的關系保持警惕。她坦陳自己的人生選擇是一條荊棘路,所有時間和精力都用在探索和創造上,「內心深處,還是認為富有張力和緊張感的人生,更值得去體驗。」她將之稱為:「要有跳下懸崖的勇氣。」
我對好朋友說,從【僅你可見】,從巫昂做的任何一件事情上,你都可以確定她是個女性主義者,但她絕不會拿「教條式」的女性主義來規訓自己。
情書寫給自己
【僅你可見】其實是「我」寫給自己的情書,在生命的每一個節點,都深切呼應著自己,關註自己有怎樣的欲求,為什麽傷痛,如何才快樂,情感怎麽安放,敵意從何而來,自我怎麽實作——幾乎可以當作女性自我教育的教科書來讀。但是正如創作是無需教、無法教的,女性怎樣活,也不是教科書可以教會的,我們最多只能從別人的示範裏面,獲得一些勇氣和力量,或者從別人的痛苦裏面,認清束縛在哪裏。
女性怎樣活,只有女性了解了自己的處境,了解了自己的本質,了解自己需要什麽,了解環境是怎樣的,才能得到確定的答案。
有一次聊到歷史上知名女性的處境,巫昂提到西南聯大時期,即便林徽因這樣有光彩的女性,也感到不堪重負,疲憊勞累,每天要做大量的家務,帶著兩個孩子,要照顧家人,要寫專欄文章,還要做兼職英文老師補貼家用。還有楊絳,在【我們仨】中負重的生活,是她應得的生活嗎?她更多在扮演一個保姆的角色。從某種意義上,她們依然是發不出聲音的女性。
波伏娃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受牽制的女性,沒有足夠的主動性,跟薩特之間的關系是一種深刻的捆綁,可以說是一種政治聯姻,這對如此有才華的女性來說,無疑也是束縛。一旦進入婚姻或者親密關系中,女性似乎就進入一個盲區。也許要警醒自己:被愛不應該是唯一的目的。
有時候巫昂特別尖銳,她會說:「在我看來,考量女性是否真正意義上獨立和自主的最重要的指標沒有別的,你的時間和精力在哪裏?用在自己身上和自己的事業、自我成就上多一些,還是用在家務、丈夫和孩子身上多一些?」
成為一個獨立自主的女性,並不是要拒絕這世間美好的親密關系。但是如果已經有一個女性將對自己全然的接納、愛惜和實作寫成了一部情書,總可以鼓勵我們去了解自己,去尋找活出自己的路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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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往往無知無覺
十年前,一位老朋友對我說:你正站在人生的山頂,然後就該慢慢走下山了,心高氣傲的我並不相信,覺得比我大個十幾歲的他在說癲話,我從來也不相信,等我確信這是對的時候,他已經年過六旬,而我已然接近了五十歲。
五十歲如風中之燭,好蠟燭依然在燃燒,不好的,也許已經黯淡無存,我們如何破解做一根好蠟燭的秘方?人的後半生動力到底從何而來?在與日俱衰損的身體之內,那根蠟燭的燭芯又在哪裏呢?當巨石開始滾落下山,我們是否也能夠從自身當中尋找到巨人兼大麗仕西西弗斯?我們這自然而來的頹然、沮喪和低落,是必然的嗎?是從單個細胞,從細胞壁、細胞膜就開始萎縮,而帶來的嗎?
好在,最近我讀了一些好書。床邊的小條凳上放著【失落的大陸】,以色列詩人拿單·紮赫的詩集;廁所的一摞書最上頭擱著【威廉·卡洛斯·威廉士詩選】;案頭,因為在學毛筆字,鋪了好大一張灰色的毛氈墊兒,上面放了【約翰·但恩詩集】。這構成了我最近生活的三點一線,有時候在屋裏東轉西轉瞎忙,突然腦海中像被不知道什麽風暴卷起,只好匆匆忙忙地去找這三點當中的一點,翻開一頁,讀上幾句。
每天傍晚,潮熱讓我渾身上下像只煮得半熟的小龍蝦一般,臉和耳朵都呈現喝醉了酒的那種不自然的紅,每每被母親大人笑話。她是個婦科醫生,她當然知道這種叫作更年期症候群的毛病,是死不了人的。紅,都是不自然的,天空的紅,水中的紅,愛情片裏的紅嘴唇兒,昔日我對於你的熱烈的情感,都是不自然的。
自然而然的事情,它發生得無知無覺,近乎湮沒無聞。被修葺過的圍墻是不自然的,自然的是頹敗,荒草叢生。歐陽修與諸君去醉翁亭痛飲是不自然的,自然的是他在雪後的窗下寫下【醉翁亭記】。身處其中是不自然的,自然的是遠離時間的核心區,在偏遠的地方回憶它、臆想它,編造關於它的全套謊言。黃黃的牙齒上必須有牙菌斑、牙垢,這是自然的,美人們動人的皓齒,那是不夠自然的,因為你沒有走得足夠近,足夠放大。
多年來我們對於「洞悉真相」的執念,也使得我們逐漸遠離了一種美,這種美,允許不自然和自然平等地存在。親愛的,當然了,我對你這樣的稱呼,再自然也沒有了。當然,這也可能是稱呼另外一個人,一個更為具體、當下的人。
來源:天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