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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炎:宋詞長歌中的最後一節音符,霧裏看花般的浸透著亡國之痛

2024-04-23文化

國學大師王國維對南宋後期詞家是瞧不起的,不僅吳文英、張炎一眾,連蔣捷和姜夔,甚至陸遊都是提不到台面上來的,他說:「南宋詞人,白石有格而無情,劍南有氣而乏韻。其堪與北宋人頡頏者,唯一幼安耳。」

他推崇的是北宋詞,尤以南唐李後主和馮延已為最,與這類高手相比,這些南宋詞「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裏看花,終隔一層。」

我倒是很喜歡南宋詞,尤其是被王大師嚴重鄙視的這一類 「格律派」,自然,對他所說之「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是不認可的。

陸遊所作詞不多,這不論也罷,可南宋詞並不止李易安和辛稼軒,雖然南宋後期詞人的作品中,有過分追求音律和意境的弊病,顯得氣勢有些狹小,但其精工富麗、婉約幽雅,比起劉過和陳亮這些大氣磅礴的詞作來說,則更有欣賞性。

在宋末的這些詞人中,相對於吳夢窗的炫目華麗,王沂孫的淒楚哀婉,周密的清雅秀潤,我還是比較喜歡張炎的詞,感覺只有他的詞是襲周邦彥和姜夔,一脈相承的正聲,如果能靜下心來細品,那詞中的詩情畫意,定能讓你浸潤其中。

張炎的簡介幾無可寫,他字叔夏,號玉田,南宋臨安人,即今杭州人,他的六世祖是南宋循王張俊,因幫著趙構殺嶽飛而長跪嶽廟,但這是後話,在張炎生活的前期,他過得還是很滋潤的。

可能是生活富裕,他一生都未出仕,似乎在賈似道處當過幾天門客;但隨著臨安失陷,皇帝出降,一切便戛然而止,所有的家財被元人抄沒,生活無著,貧困之極,終生落魄,晚年靠在四明書肆賣蔔維持生計,約72歲時落拓而終。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裏,恍然驚散。自顧影、卻下寒塘,正沙凈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

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個人覺得,在南宋詞的詠物作品中,張炎是寫得最好的,這首【解連環·孤雁】便是代表作,作為一個曾經鐘鳴鼎食的貴族和亡國後的遺民,他衣食無著,對故國的懷念要遠甚於一般的平民。

在這首詞中,他透過一只離群孤雁的悲鳴,來敘述自己羈旅漂泊的愁怨,是杜甫「誰憐一片影,相失萬重雲」的加長版,張炎將詠物和抒情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構思極為精巧。

作為南宋最後一位著名詞人,他將亡國之痛結合身世之嘆,情意雋永,盡遣筆端,以一只失群之孤雁為喻,體物細膩,委婉纏綿,讀來讓人頗為傷感,他也因此被人們稱為「張孤雁」。

張炎流傳下來的詞作大約有三百首左右,他著有【山中白雲詞】,成就最高的當屬亡國後的感嘆之作,他與姜夔並稱「姜張」,與宋末著名詞人蔣捷、王沂孫、周密並稱「宋末四大家」。

他精通音律,審音拈韻,細致入微,遣詞造句,流麗清暢,在各類介紹宋詞的選本中,最後是必講這張炎,如果說宋詞是一支纏綿柔麗的長曲,那最後的段落,必是他這帶著悲愴色澤的音符。

張炎在亡國後,為衣食計,曾北上大都謀食,去應聘一個元廷繕寫金泥字藏經的職務,由此看來,他的書法造詣是很高的,但可惜的是未能如願。

接下來的他便四處漫遊,飽覽湖光山色,各地各川景物,盡收眼底,只是我不知他衣食何來,依他的聲名,遠不是如李白到一處便有人打賞的地步;但要如果是如和尚化緣一般的乞食,那便太殘酷了。

他在外遊歷近二十年,最後才回到杭州定居,靠著算卦賣蔔為生,很是困頓,他性格孤傲,狂放不羈,所以朋友也不多;但無論生活是多麽地貧窮,他都一如既往的堅持寫作,恰似一位大隱隱於市的高人。

故鄉杭州素稱天堂,那西湖的美景與他時刻相伴,早年他富貴之時,亦是經常攜妓狎遊,湖山清賞, 對西湖自是著墨多多,而他的成名作【南浦·春水】便是吟詠西湖的上佳之作。

「波暖綠粼粼,燕飛來、好是蘇堤才曉。魚沒浪痕圓,流紅去、翻笑東風難掃。荒橋斷浦,柳陰撐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絕似夢中芳草。

和雲流出空山,甚年年凈洗,花香不了。新淥乍生時,孤村路、猶憶那回曾到。余情渺渺。茂林觴詠如今悄。前度劉郎歸去後,溪上碧桃多少。」

春光駘蕩、落紅紛披,絲絲柳陰弄晴,桃花落盡時,雲和山空花香,「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是處都彌漫著春的氣息,是處都透出了春日的溫煦之意,其春水中的湖光粼粼,扁舟搖搖,無不令人向往。

這首詞給他帶來了極大的聲名,與他差不多同時期的鄭思肖就曾說他是,「鼓吹春聲於繁華世界,能令後三十年西湖錦秀山水,猶生清響」,他也因這首詞,也被人稱為「張春水」。

但他卻在亡國多年以後,又寫了一首淒涼哀婉又空靈優雅的【高陽台·西湖春景】,在這首詞中的西湖,則是另一番模樣,實則不是西湖有變,而是他心境悲涼所致。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遊,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蜜住,到薔蜜、春已堪憐。更淒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閑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春日美景,曾經的繁華豪奢皆成過往,這首詞的格調清冷,悲哀淒涼,西湖美景在他眼中,早已失去了「淡妝濃抹總相宜」的風姿,飛花怕見,鶯啼怕聽,唯有「眼前美景道不出」的嗚咽。

情至而意到,意到而詞出;這首詞在當時就被廣為傳唱,評價甚高,因為它引起所有遺民文士的共鳴,國破家亡,在鼎革交替的季世中,「風又飄飄,雨又蕭蕭」,如孤舟飄零的他,都不知何處是自己的遠方。

張炎不僅是一位優秀的詞家,而且還是一位詩詞評論大家,他所著的【詞源】,是中國第一本較為系統的詞學理論,後世在評論時,經常參照他的觀點,似乎已成定論。

他是推崇姜夔而不屑吳文英,他對二人的評價被後人奉為圭臬,他說姜夔的詞風是「不唯清空,又且騷雅」;而他自己也學習並實踐著這一理論,所以,他的詞也具有姜夔「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的清韻。

而對同時代,且名氣比他還大些的吳文英,他的評價為「夢窗詞如七寶樓台炫人眼目,拆碎下來不成片段。」此評價一針見血,直擊要害,這「七寶樓台」遂成為吳文英詞的一個特征,後世評價往往都會參照這一論點。

張炎的作品在遣詞造句方面那是一流的功夫,但人們對他在立意方面卻多有詬病,清代詞評家周濟就直接說他是「叔夏所以不及前人處,只在字句上下功夫,不肯換意。」

其實這也有偏頗之處,以張炎所處之年代,是不可能寫出如歐陽修或晏殊那般閑適作品的,要寫也是如後主那樣的悲啊愁的,「一江春水向東流」,但寫詩詞之人還是要看天賦的,如李後主或馮延已那樣的天才之人,幾百年能出幾個。

再說了,張炎處南宋末年,長期受的是周邦彥之後的婉約詞熏陶和浸潤,能繼承和發揚並形成自己的風格,已是不易,對此還要橫加指責,我覺得有些過了。

我就認為張炎的詞有著很強的可讀性,倘若說他一味扣字弄句地「強說愁」,那真有些冤枉他了,只是說,他並不以天才見長,而是一個刻苦的詞人,如賈島孟郊一般的苦呤,更是由於時代的原因,使得他的詞,有著一種苦澀的韻味。

最好是不要用天才詩人來同他相比較,如果李白晚生五十年,我們絕對看不到【將進酒】和【蜀道難】,最多能看到多一些的如「雲想衣裳花想容」般的應制之作。

但反過來說,張炎在詞的語句上是下了狠功夫的,然而在詞中卻看似很平淡,我覺得這就叫本事,

就如同【紅樓夢】中香菱學詩時,說王維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這一直一圓,看似平常,「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這就是張炎。

「望涓涓一水隱芙蓉,幾被暮雲遮。正憑高送目,西風斷雁,殘月平沙。未覺丹楓盡老,搖落已堪嗟。無避秋聲處,愁滿天涯。

一自盟鷗別後,甚酒瓢詩錦,輕誤年華。料荷衣初暖,不忍負煙霞。記前度、剪燈一笑,再相逢、知在那人家?空山遠。」

詞在周邦彥和姜夔時,形成了格律派,而到了宋末這四大詞人手中而達到了極致,也是最為成熟之時,其特征是格律嚴謹,音調諧美,講求用典,辭句工巧典麗;當然,有時也因過分追求形式美而影響內容。

這首【甘州·寄李筠房】大概就是這類詞的代表,它是一首送別詞,這是詞人登高遠望所引起的惆悵之感,也是詞人思念好友的感慨之情。

這首詞,讀之合韻合仄,沈郁頓挫,起伏有致,寒風孤雁,殘月沙灘,意境也很悠遠,尤其是最後,「白雲休贈,只贈梅花」,如平常話語,頓生親切之感。

可別將這最後之句真當作平常語了,這其實是用典,即大家所熟知的「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語出南朝陸凱自江南寄一枝梅花,給在長安的友人範曄的故事。

這就是所謂用典而不露痕跡的真功夫,該詞透過描寫對友人的思念,將亡國之嘆及自身的飄零之感緊緊的結合在一起,行文如白雲舒卷,爽氣貫中,充分體現的是作者清空爽朗的風格。

至少在民國之前,張炎的詞還是很受推崇的,當然不能同那些一流人物相比,也許說推崇格律派更為準確些,不過,當進入民國後,因推廣白話文,講求自由和開放,這個流派便如「花間詞」一樣,成為批判的物件了。

也許是我於詩詞的欣賞水平很低,我倒是很喜歡這類的詩詞,對所謂「霧裏看花」的特質反而很崇尚,我覺得,詩詞的美在想象,當年的朦朧詩也是風行一時,大家都在追捧,為何卻要對古人那般地苛求呢?

其實,欣賞張炎的詞,一定要了解他當年的環境,站在他的角度來忖度他的意境,他那清且空的感覺,即使姜白石也望塵莫及,細品之後,定會感受到美的享受,那種搖曳清空的景致是很誘人的。

但太清了,也許就會顯得有些空,但不損其美致,沒必要將「立意」及「不以詞害意」這類的理念來框囿他的詞,他本身就不是一個大氣磅礴之人,更沒必要將意境和格律粗暴的對立起來,我便覺得「勞勞燕子人千裏,落落梨花雨一枝」,很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