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泰高爾丨靈性的自由

2023-12-05文化

在我們的一生中,總有一些事傷害過我們,破壞了我們與外界的和諧關系,我們稱這些傷害為疾病;還有一些事,削弱了我們的理解力,破壞了我們的心智與宇宙之間的和諧關系,我們稱之為愚昧、無知或瘋狂。還有一些混亂以致失控的情緒,打亂了人性的平衡,讓個人心靈與人類心靈的和諧蒙上陰影,我們為其命名為罪。所有這些事物都阻礙了我們認清真實的全體人類和自我的身心靈,也使得我們在物質、理性與靈性方面變得狹隘與偏頗。

在印度境內,一些較高層次的宗教都會提到Mukti(慕迪),一種名為「靈魂的解放」的修行。在自我方面,我們能覺察到自己的所有行為都在表達我們自身有限的特別之處,以及從中得到的樂趣,這就是個體性。在靈性方面,我們意識到內在的先驗真理,靈性的自我從舍棄自我、追求更高靈魂層次的過程中獲得喜悅。舍棄的念頭來源於直覺,可能連我們自己都未意識到,因此也在不斷確定它的目的和意義。這種舍棄也並非自我否定,而是一種奉獻。其實追求與完美典型相符合一,營造一種個體和完美典型的和諧關系,就是這種努力的目標和意義。【奧義書】上說,當人在眾生之中找到自我之時,真理自會降臨。它指的就是這種和諧關系,而不是一種陷入虛無的孤獨。

我曾經去過偏遠的孟加拉村落,很多信仰伊斯蘭教的農夫住在那裏。在那兒,村民們請我觀賞了一種源自數世紀以前、影響很深遠的、教派文學的歌劇表演。如今已經沒有人信奉這個教派,但它的歌謠依然在一群異文化的村民中間傳唱。唱詞來源於這個教派獨特的教義,討論組成人的各種元素,包括軀體、自我與靈魂。歌唱之後還有一段對話表演,敘述一名男子原本打算步行前往喜樂園布林達本(Brindaban),卻被人指控偷竊而無法成行,因為男子被發現在衣服裏藏著「自我」企圖將其私運到樂園裏,這便是他有意犯罪的證據。男子的罪行昭然若揭,旅程就此結束。他不知道的是,想要將自我帶入至喜樂園,只能靠自首與懺悔。表演是在一處用竹竿搭建的老舊遮雨棚下進行的,只靠幾盞煤油燈打光。村民擠在四周,還有狼嗥不時從附近田裏傳來。眾人對於這場奇特且融合舞蹈、音樂與幽默對話、探討萬物終極意義的戲曲興致高昂,一直到午夜分時才散去。

這場表演告訴我們,在印度,正是因為哲學能夠提供給人們成就生命的法門,所以詩歌才與之自然而然走到一塊兒,最終讓人們獲得在真理中徜徉的自由,就像下面這句禱詞:

將我們從虛幻帶往真實。

因為,真實即喜樂。

在藝術世界裏,人的自我意識從那些利害糾葛中解放出來,讓人們毫無阻礙地達到合一的境界,那是內心真實的反應,也屬於人永恒的愉悅。

靈性世界同藝術世界一樣,人類的靈魂渴望擺脫束縛,達到沒有一絲雜念的極樂之境——這既是創造的原因,也是創造的目的,靈魂渴望得到與真理合而為一的自由。靈魂解放深深影響了印度人的生活,深入到純粹情感與祈禱的內在,借著詩歌的翅膀飛向天堂。在印度,我們總是可以聽到來自教育程度不高但虔誠祭拜救度佛母神(Tara)的信徒這樣唱禱:「我犯下何罪必須待在表象世界的地牢?」這聲音。

這些人可能是駕著牛車趕市集的農夫,可能是正在撒網的漁人,如果你向他們詢問歌詞的深意,他們也許沒辦法給出智慧的解答,但在他們心中,所有的悲慘都有一個永遠不變的原因,那就是生命的意義無法彰顯,而並非缺乏舒適的物質生活。他們擔心被拋棄在真實世界之外,害怕一直在庸常生活的泡沫中浮沈,恐懼被苦樂起伏的浪潮丟來拋去,永遠觸摸不到生命終極的意義。他們禱詞中常見的主題,一直批判過於重視「我」和「我的」,他們認為這會影響人對真理的領悟。也許他們也看到了那些社會地位很高或睿智優秀的人,情願拋棄所有而忘我追尋真理吧。

他們非常清楚,那些貌似沖動的行為背後,並不是為了追求更多的俗世財富或權勢,而是為了達到自由與解脫。我們可能認識這樣一些人,他們因為生計日夜辛勞,卻因為有一顆不受拘束的心靈而享有聲望。我便碰過這樣的人,為我駕船的船夫曾以敬畏的神情指著一個擁有自由靈魂的人給我看,那是一名整日在恒河上捕魚的漁夫,總是全神貫註地唱著歌。今天的社會總是樂於替所有人貼上價碼,再按照市場行情的高低把人像玩具一樣擺在櫥窗的不同位置。但是很明顯地,這位漁夫的價值已經遠遠超出社會的最高標準了。

我有時在想,那些用生命去歌詠自由靈魂的人,生命的價值絕對不低,但也肯定不會因此青史留名。單純的印度村民們早已看透:所謂皇帝,不過是被困在王宮裏打扮得比較體面的奴隸;百萬富翁呢,則是用財富為自己打造了黃金牢籠把自己關閉其中。而那位漁夫在光之國度是自由的。我們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時候,無論碰到什麽都會緊抓不放,好像它就是唯一的希望。但一旦恢復光明,我們把手松開,才發現原來手中握的只是極小的一個東西,只是全體的一小部份,而且我們和全體密不可分。心思單純的漁夫明白,所謂自由,就是不被自我和外在事物所綁架,用占有去制造狂喜。漁夫同樣懂得,自由不是與萬物斷開聯系,不著一物,而是能體會到純粹的快樂。他唱道:「若你潛得夠深,就能到達所有遠方。」他繼續唱道:

讓我的兩顆心相遇並結合,

帶領我走向美好之境。

我們的確有兩顆心,一顆在光怪陸離的世界裏四處尋找目標,另一顆則向內體會一致與和諧。當這兩顆心可以和諧共處,我們便能達到那美好和諧的境界。詩聖卡比爾(Kabir)的詩歌裏也曾這樣寫道:

如果認為最高真理只存在於內在的靈性世界,

那便是貶損外在的物質世界;

如果認為最高真理只存在於物質中,

毫無疑問,那也不是真理。

正如這些歌者所言,真理無私地存於物質與精神的合一之中。正因為此,自由也存於真理的實踐之中。我們日日祈禱和冥想,正是為了讓我們的心智慧夠跨越它與其他存在分離之後所形成的障礙,進而實作最高境界的合一,也就是無限。這種普遍存在於印度人心中的哲學智慧,啟迪了我們的日常修行,也促使我們跨越表象世界。表象世界所發生的事不會與我們的心產生共鳴,就像我們並不懂外星球的語言一樣。哲學智慧告訴我們的是,必須深入了解萬物的內在真理,紛繁復雜的「多」才會呈現出簡單明了的「一」。

物質世界用它自己的語言表達自由,假如我們無法理解呈現在面前的自然現象,覺得它與我們毫無關系,那麽即使我們身處地球上,也永遠無法獲得獨立。一旦我們發現世界執行的秩序與我們的理性和諧一致,那麽我們便能領會到人與環境的共生性,並因此感到自由愉悅。

帶著偏頗世界觀長大的人,無法從知識與理解力的關系中體會到人與世界一體的道理。他們被悲觀的宿命論塑造成一個膽小怯懦的人,一遭到外界的打擊就灰心喪氣。當自身權利遭到侵犯時,他們也從不抗拒而是唯唯諾諾。對於外界強加在他們身上的汙名,他們也總是俯首承受。所以迎接他們的,總是難以預料的淒慘未來。

社會與政治方面的自由匱乏,則是因為缺乏完整的一體感而生的精神空虛,也造成了我們的不自由感。我們可以想象,如果一個人能徹底擺脫他人而隨心所欲,那他從此就不用因為人際關系對他人負任何責任。但遺憾之處在於,只有當人與人之間互相依存的關系漸趨完美,自由才會降臨。如果任由個人主義發展到極致,而不去承擔任何責任義務的話,那就等於過著文明來臨前的原始生活,生命的意義更是無法得到表現,亦談不上圓滿。這樣的人生,晦暗無光得就像無法燃燒的火苗,只有濃煙的包圍,沒有燦爛的光亮。所以,只有具備和諧共處能力的人,才有機會擺脫陰影的籠罩而得到自由。可以說,自由誕生的過程,就是人類關系演化發展的過程。

有觀點認為存在是邪惡與不幸的,這個想法未免過於偏狹,大概是因為人的無知而忽略了存在其實還有另一面。就好比鳥兒,如果只打算用一只翅膀就飛上天,那一定會被風無情地打落到地上。真實一旦出現兩面性,就會讓人們覺得有害。之所以有害,是因為意味著有可能出現的風險。就好比死亡不會讓我們感到痛苦,但是疾病會。因為疾病一再提醒我們健康的重要,卻讓我們無法擁有。生活在一半世界裏的人生確實痛苦,因為明明並不完整卻必須假裝圓滿。好比你給口渴的人一個杯子,裏面卻並未裝水。不完整的部份真實,就是悲劇的根源。想要獲得完整,就是個體融入整體,並獲得自由的那一刻。

自由是內心真實的感覺,不會流露於外,因此沒有任何速成或巧取的捷徑。一位籍籍無名的鄉村詩人瑪丹曾這樣唱道:

噢,冷酷的人兒!你如此急躁,非要用烈火炙烤那心的蓓蕾嗎?你會摧毀它,你的焦躁會燒毀它的美麗。難道你不明白?我們的尊者,耗費千年培育的花朵,從未有一刻慌張倉促。而你因為貪婪的欲望,想要借著蠻力達到目的,這有何用啊,性急的人?

「威武有力的人啊,別傷了尊者的心,你只需放下貪欲、順著流水,就能聽得到水聲。噢,性急的人啊!」

詩人明白,想憑借扼住別人的脖子來獲取自由,是不可能的。只有放下自我,修煉內心,才能達到自由之境。那些束縛對於內在自我有無形的控制力,表面上不容易察覺,但足以將我們的心智蒙蔽,將我們的視野遮擋,讓我們做出錯誤的判斷。

最後讓我借用一首孟加拉包爾人的詩來結束本章的內容。這首詩已經誕生一百多年了,講的就是有限的個體與無限靈魂的結合。在這種關系裏,人無法得到解脫,因為愛永遠不會終止,而它才是讓人達到圓滿獲得真理的決定性因素。也正因為這樣,人的獨立與自由不能有一點兒委屈。

歌裏這樣唱道:

靈魂的蓮花從未停止綻放,它盛開了一個又一個世紀,我無法離開它,你也一樣。

它的花瓣合了又開,永不止息,它的蜜如此甜美,你會像蜜蜂那樣著迷。

你離不開它,而我和自由,也不復存在。

選自【神性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