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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散文|麥穰垛的記憶

2023-12-05文化

文/博華

回想童年,在我的記憶裏,生產隊場院裏的麥穰垛是一個好玩的去處。我們這些六零後出生在農村的孩子,剛好躲過了三年自然災害,那時的生活條件依然還很很艱苦,大人們忙於集體的生產勞動,無暇顧及我們這些半大孩子,我們的星期天基本上是年齡相仿的孩子們自發聚在一起,在瘋玩中度過的。

有時玩得盡興,竟忘了回家。記得每年冬天天冷的時候,我們這些衣著單薄的孩子,總會找一個朝陽的地方曬太陽取暖。當時生產隊的大場院裏除了幾間倉庫和社員們平時開會的幾間大敞棚外,便是場院邊上每年都會堆起來的那個有幾人高的麥穰垛。說是麥穰垛,其實是由麥穰堆起來的一道院墻,環繞著大而空曠的場院,大半一遭,像一道屏障立在場院邊上,抵禦著冬季裏寒風來襲,我們這些孩子,就躲在麥穰垛的向陽面,在平整空曠的大場院裏,做著各種自己喜歡玩的遊戲,有時玩累了,便從麥穰垛上撕下幾把松軟的閃著金黃光澤的麥穰,鋪在地上或躺或坐,身上灑著溫暖的陽光,雖然衣衫單薄,臉上卻洋溢一副很是愜意的樣子。

麥穰是當時各家各戶蓋屋打墻不可或缺的材料。每年麥收時節,生產隊的幾百畝麥子經過拖拉機或牲口拉動的碌碡碾壓脫粒之後,經過社員們揚場等幾道工序處理之後,麥粒入倉,麥糠作為飼料,供養生產隊的大牲畜。剩余的那些很長的麥稈,經過多次反復碾壓之後,已經變得十分柔軟,並且很有韌性,最後變成了麥穰。這些金燦燦的黃麥穰被生產隊長安排專人堆在場院邊上。為防止風吹雨淋,新堆起來的麥穰垛,經過幾天的自然沈降,壓實之後,再由專人用河溝裏松軟的淤泥拌上麥穰,攪拌均勻,然後在麥穰垛頂部均勻地塗上一層帶著麥穰的泥巴,以防風吹雨淋。

這樣一個完整的麥穰垛就形成了。遠遠望去,在湛藍的晴空下,猶如平地突兀著一座小山丘,成了小村莊一道亮麗的風景,吸引著我們這些小孩子的目光。麥穰垛完工後,接下來生產隊裏的社員們有誰家蓋屋打墻使用麥穰,便可以來隨取隨用。記得那時各家各戶都是燒柴做飯,其他植物的稭稈都被用來燒火做飯,唯獨麥穰是個例外,由此可見麥穰在當時那個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其特殊的用途還是讓人們對起其格外珍惜的。

那時我們這些孩子們大都是散養的,各家大人白天按照生產隊嚴格的作息時間勞動,無暇照顧和精心料理我們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各家各戶都是四五個以上的孩子,大的領著小的,沒有玩具,就地取材,從地上的土坷垃,到樹上的枝條,看到什麽,玩什麽。我們那時已經開始上小學,功課很簡單,也沒有什麽作業,一放學將書包往家裏隨便一放,便像出籠的鳥兒匯集到生產隊空曠的大場院裏玩耍,有時還幫著管理場院的大人們做一點力所能及的營生,作為報酬就是讓我們在場院裏玩,只是不準玩火。

誰要是玩火,一但被看場的人發現,就會匯報給大人,這樣玩火者,自然就遭殃了,輕則挨家長一頓臭罵,重則會挨一頓狠揍。記得那時的我們雖然很調皮,但有一點就是誰也不能隨便玩火。那時的我們剛剛認識一些字,出門的時候都會各內建上幾本連環畫。這些連環畫不是太貴,從幾分錢,到幾角錢一本。在那個極為艱苦的年代,為了滿足自己看連環畫的心願,當時我們利用業余時間,為生產隊打豬草,每斤一、二分錢,按質論價。平時放學之後,就結伴到荒地裏為生產隊打豬草,一到星期天便用自己微薄的勞動所得,跑上十幾裏路,到新華書店去買自己喜歡看的連環畫書。

連環畫一買回來,便來到生產隊的麥穰垛邊,聚在一起,相互交換著閱讀。那時的我們雖然生活條件艱苦,但小夥伴們受當時電影和社會流行的革命英雄主義思想的影響,思想單純,彼此之間能相互幫助,相互之間非常團結和睦。正是彼此間的這種和諧相處,沖淡了我們童年貧困的物質生活帶來的煩惱,讓我們學會了苦中作樂,並制造著屬於我們自己的一些特殊快樂,來愉悅著我們內心世界。那時的我們雖然年齡小,但我們明白一個道理,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裏,不要怨天尤人,更不能抱怨父母,那時家家戶戶的情況都差不多,沒有誰瞧不起誰,誰家有困難,大家都會搶著去幫助,這種社會風氣對我們也有很大影響。

那時集體的東西是不能隨便拿的,人們的集體觀念很強,如果誰私自拿集體的東西,一旦被檢舉或者發現,是要上街遊行,挨批鬥的。麥穰垛也是集體的,但它卻是一個例外。那時家家戶戶住的是土胚房,屋頂也是麥草的,禁不住風吹雨淋,要時常進行維修,因此麥穰便是和泥打坯不可或缺的材料。如果誰家需要,便會自己到生產隊的麥穰垛上取一些,用多少,取多少,誰也不會多取。平時各家取麥穰時,都會從一個地方來取,久而久之,就會形成一個深洞。這個深洞對我們這些孩子來說便成了一個玩耍的絕佳之地。在外面玩耍,遇上刮風下雨,我們會到裏面躲避,十幾個孩子嘰嘰喳喳,有說有笑,擠在一起,好不快樂。

有時大雨狂下不止,我們這些孩子們在麥穰散發的特有麥香氣息中,會不知不覺的睡起覺來,直到大人們打著雨傘在外面呼喊我們的名字,我們才知道又到了吃飯的時間了,揉一下惺忪的睡眼,不情願地跟著大人們回家。還有時玩得盡興,大人來叫回家吃飯,或者幹活,我們也會躲到裏面,讓其他小夥伴幫著打掩護。大人一走,我們便又會鉆出來,繼續快樂地玩耍。麥穰垛不光是我們孩子的樂園,連上了年紀的老人們也喜歡在這裏玩。隆冬時節,農閑時候,記得村子裏一些上了年紀,無法幹重體力活的老頭們吃罷早飯,等到太陽一出來,便陸續蹣跚著腳步從各家走到麥穰垛邊,他們大都頭戴一個半圓形的黑色氈尼帽子,穿一件黑色的手工縫制的棉襖,當腰紮一根細草繩,雙手交叉著插進袖筒裏取著暖,邊走邊喘著粗氣,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

有時碰到誰家調皮的孩子,會覺著他們的樣子好玩,便會模仿一下他們這些老人走路的樣子,見此情景,這些老頭們大都一笑了之,也有脾氣不太好的,會當場發一下脾氣,甚至說上一句「小子,你也有老的那一天,到那一天,還不如我這老家夥來」,一句話惹得滿場院裏笑聲四起。但這要讓自己家長看見,會覺得自己的孩子不尊重老人,自然會挨批的。這些老頭們聚在麥穰垛這裏,沒有別的事情,要麽斜靠在麥穰垛上,坐在太陽地裏,閉目養神,要麽一起回憶一下過去,都是一個村子裏長大的,彼此都很熟悉,很有共同語言,從清朝、民國,一直啦到解放後。

我們雖然年齡小,有時對他們談古論今的話題很感興趣,也會豎起耳朵聽他們嘮嗑。有時他們還會問我們是誰家的孩子,當知道我們家長是誰時,還會講一些我們祖上的事情,聽了他們的講述,我們有時會回到家,跟父母提起自己祖上的事,想從他們那裏得到求證,有些祖上的故事連自己的父母都不知道。這些人雖然年紀大了,但一談到自己過去的能耐和風光的事情,滄桑的臉上,那黯淡渾濁的眼睛裏立刻有了光芒。

都說好漢不提當年勇,但他們對自己經歷過的事情,尤其是展現自己年輕時風光的事情,還是蠻陶醉的。就這樣從老人們零零星星的片段講述中,我們不但了解了自己村子裏一些過往的事情,對自己生活的村莊的變遷也漸漸有了一個清晰的記憶。他們也時常聊到自己去過的一些遠在天邊的大城市,比如濟南、青島、北京、上海等。在那個交通較為閉塞的年代,這些只能在電影裏看見的地方,是我們夢寐以求,特別向往的地方。他們之中有的人到過這些地方,我們自然對他們很是佩服和羨慕,覺得他們很了不起,因此也希望將來有朝一日,和他們一樣也能親自到這些地方去看一看,滿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等到來年春天一到,麥穰垛便被開始大規模拆除了。那時各家各戶睡土炕,土炕連著一個燒飯的大鍋竈,這樣經過各家做飯之後,幾年的煙熏火燎,盤土炕的泥坯就成了優質的土雜肥。各家的土炕在生產隊長那裏是備案的,因此到了一定年限的土炕就會被生產隊安排專人來扒,扒掉之後,作為報酬由生產隊再為扒炕的人家盤一盤新炕。每年春天一個生產隊要盤十幾盤新炕,自然要用大量的黃麥穰來和泥打坯。

還有村子裏一些百年老屋也要翻蓋,這些百年老屋的舊土坯也是上好的土雜肥,生產隊那時沒有太多的錢來購買化肥,就用土雜肥來肥田,作為補償要給翻蓋房屋的家庭補助相應的土坯,這樣一個春天下來,生產隊裏那個高大雄偉的大麥穰垛就基本上就所剩無幾了,如果還剩一點的話,就會送往造紙廠,給生產隊換幾個錢作為集體收入。就這樣麥穰垛被清空了,這時差不多新麥子上場的時間又到了,用不了多久一個新的麥穰垛又會拔地而起,突兀在人們眼前。

在我童年的記憶裏,麥穰垛年年垛,年年消失,周而復始,年復一年,年年如此。後來恢復高考,自己透過高考,離開了生養自己的家鄉,但家鄉的童年記憶卻深深留在記憶裏。尤其在麥穰垛邊玩耍的記憶,更是讓我終身難忘,並帶給我無數童年的歡樂。後來隨著大包幹的推行,以生產隊為核算單位的大集體解散了。

土地分到各家各戶,這樣場院,麥穰垛等在我童年記憶裏清晰無比的那些大集體的產物,便結束了歷史的舞台。再說現在的生活條件好了,人們再也不去住土坯房,睡土炕了,麥穰自然也就失去了當年的作用。加之現在機械化程度高了,小麥基本上在地裏脫粒,除了麥粒,其他一切都留在地裏作為肥料任其自然腐爛。雖然自己現在也已經人到中年,依然卻很留戀自己那曾經苦澀但卻不失溫馨的童年時光。

尤其是生產隊場院裏那高高的麥穰垛邊,我們一群無憂無慮的小夥伴,快樂遊戲玩耍的情景。有時這些情景還出現在夢裏,高高的麥穰垛,在太陽光的照射下,也閃著與太陽一樣的金色光芒,燦爛著我的童年生活,鮮活著我生命的記憶。

雖然離那段生活很久遠了,但我好多時候還會在夢中去重溫童年的記憶,有時還會在情不自禁的笑聲中醒來,夢回兒時,甜蜜幸福。此時此刻,便又覺得回到了自己那無憂無慮的童年時代,頓感年輕了許多。兒時的記憶很豐富多彩,獨難忘那麥穰垛邊發生的趣事,雖然平淡無奇,但細一咂摸,還是頗有生活韻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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