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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家|尤今:在文字裏我只種向日葵,不種罌粟

2023-12-17文化

日前,新加坡女作家尤今新作【亮一盞燈】【牙刷長在樹上】由深圳出版社出版。

其中,【亮一盞燈】是尤今多年來在【羊城晚報】「七杯茶」專欄發表文章的結集。她與【羊城晚報】的緣分可追溯到30年前,從那時起她的作品陸續在【羊城晚報】「花地」副刊上發表。

尤今的寫作以遊記、散文和小說為主,她以細膩、真誠、雋永的筆觸贏得海內外讀者的喜愛。受家庭影響,她從小就熱愛中華文化,早在小學五年級就有文章在華文報紙上發表。大學畢業後,她先後換了三份工作,成家後因為時間,她放棄了很多東西,但從未放棄過創作與閱讀,她將文字視為自己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尤今一直堅持寫作要讓讀者身心受惠。「我的一生只在文字裏種植向日葵,不種罌粟。」她說。

新加坡作家尤今

近日,尤今從新加坡遠道而來,在深圳舉辦新書分享會,並接受羊城晚報記者獨家專訪——

「雙總」「雙自」:溫馨家庭影響一生

羊城晚報: 出身於新加坡的華人家庭,給您帶來怎樣的影響?

尤今: 我的祖父是從廣東台山到南洋謀生的,安定下來後,把家人也接過去。我的父親在馬來亞出生,二戰期間,參加抗日活動;他2003年去世,留下大量的戰地日記。

我逐字逐句地將日記整理出來,2018年由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書名是【戰地日記與父親】,14萬字。書的前半部份是父親自述他抗日的驚險事跡,後半部份由我執筆,寫父親如何影響我們四個孩子的成長。

父親的教育理念總結起來就是「雙總」和「雙自」。「雙總」,指的是在生活上不管碰到什麽事,總有辦法解決的;就算真的走投無路了,天大的事也總會過去的。「雙自」指的是「自敬」「自信」。

父親的人生哲學影響了我的一生。人生不可能鋪滿玫瑰花,碰到荊棘時,未免氣餒沮喪,但一想到父親的話,我就振作起來了。

「雙自」哲學也貫穿在我的生活裏,我在自己能力範圍內把工作做好,不給人添麻煩;比方說,我給報刊寫專欄,編輯從來不用催稿,這就是自敬的表現;教書也是如此,即使沒人監督,我也會把工作做得很好。我告訴部門主任不必來視學,他可以在沒有通知我的情況下,隨機挑我班上的任何一個學生,詢問我在班上如何教學,我敢於發出這樣的挑戰,就是源於我的自敬、自信。

羊城晚報: 您從什麽時候開始專註地從事中文寫作?

尤今: 想要當作家的目標在我小時候就定下了。那時父親創辦【迅報】,母親在報上撰寫小說。我們的物質生活匱乏,精神生活卻很豐富。整間屋子都是書籍,每一寸空氣都飄滿了書香。父親每晚都在編版,母親在看書。當時,我坐在地板仰頭看母親,發現她的雙眼「很甜」,我認為那本書一定也很「甜」,於是我什麽書都拿來看。文字很奇怪,當你親近它的時候,它就會報答你。開始時我一知半解,慢慢就全部看懂了。

我盡情閱讀,將文字磨精磨銳。就讀小學五年級時,學校附近有出租連環圖的攤子,很多學生租來看。那些怪力亂神的書,充滿了色情和暴力,我感到不對勁,一心希望長大後能做個童話家,寫有益身心的讀物給學生閱讀。於是,我的第一篇見報文章【我想做個小小童話家】誕生了。

此後我都秉承著這樣的創作信念,只在文字裏種植向日葵,不種植罌粟。也許種罌粟可以提高閱讀量,但我絕對不這樣做。

尤今(左一)與家人合影(受訪者供圖)

學生的問題背後蘊藏著家長問題

羊城晚報: 您的母親也寫小說?

尤今: 我的母親是家庭主婦,她的經歷非常奇特。我的外祖父陳同福是怡保一位很出名的僑領,他也是樹膠工會的會長,家境很富有。他很喜歡閱讀,家裏有很多書籍。母親在這種環境下接受各種教育和熏陶,她會彈鋼琴、遊泳、騎腳踏車,也通曉英文。

母親讀中二那年,日軍入侵新馬一帶,她的學業中斷了。經過三年多的時間,戰爭結束,被譽為抗日英雄的父親拜會外祖父,怡保民眾夾道歡迎,歡聲震天。母親很好奇,從樓上張望,父親無意中擡頭一看,「叮」的一聲,兩人一見鐘情。

婚後,父親在事業上屢屢角力,生活艱苦,出身於富裕家庭的母親卻無怨無悔。她總是說:「船到橋頭自然直,車到山前必有路。」她的樂觀對我的成長也有舉足輕重的影響。

新加坡社會以英文為重,我們兄弟姐妹中,有三個都被送去英文學校就讀,只有我留在華文學校,這是因為父親看到我對中文如癡如醉的樣子,尊重我在這方面的興趣和意願。方塊字從小就是我的生命,後來,我就把自傳定名為【文字就是生命】,中國青年出版社在2009年出版時,把書名改為【我是一尾沈默的魚】。

羊城晚報: 您寫得比較多的是散文和短篇小說?

尤今: 我寫了大量的散文和短篇小說,全都由中國各大出版社出版了。長篇作品也寫過幾部,【瑰麗的漩渦】就是以嗜毒和早戀為素材的長篇小說。【沒有選擇的選擇】透過一連串的生活故事寫我的三個孩子由出生到大學畢業的整個成長歷程,市場反響不錯,後來,深圳出版社也出版了,書名改為【我陪你長大,你陪我變老】。

最近完成的一部長篇作品【杏壇歲月】,是我在創作上一個嶄新的嘗試,以抒情的筆調展現語文學習和文藝創作的可行之道。其中一篇長文談及一個疼愛孩子的家長卻將孩子送上絕路,很多家長讀後覺得深受觸動。學生的問題背後,一定蘊藏著家長的問題。

「發明」行之有效的語文教育方法

羊城晚報: 您的這些領悟與教學工作經歷有關?

尤今: 我有17年普通中學、10年高級中學的「臨床試驗」;2009年辭職,開設快樂創作班,直到現在。如今很多學校邀請我開設創作課程,我自己設計教材,推出了許多獨創而又有效的學習方法,比方說,學校規定學生寫日記,但我認為寫日記和周記沒有實效。

羊城晚報: 不寫日記和周記,如何提高孩子的寫作水平?

尤今:我有一種方法,一個月見效,一年有成果。要提升語文水平,最快速的方法是不斷地擴充詞匯庫。比如說,中一的學生以「老太太」和「老公公」這樣的詞匯來稱呼老人,如果他們一直沒有閱讀課外書籍,到了高中,依然會用同樣的詞匯。有了充分的閱讀後,他們就會改用「老嫗」和「老叟」,語言面貌截然不同。

此外,閱讀也能幫助學生在潛移默化中快速提升寫作技巧。現在的孩子不讀課外書,即使讓他們寫一整年的日記,也不容易看到進步,因為他們只將日記當作一份作業來完成,也一直在使用同樣的詞匯;更糟糕的是,對於某些學生來說,日記只淪為他們的「出氣筒」!

羊城晚報: 您的文字給人的感覺是陽光的,這與您的家庭充滿陽光有關系。但現在有的文學作品刻意描寫陰暗情節,甚至無所不用其極。

尤今: 反映陰暗面是可以的,但你必須知道寫作的目的是什麽?你想要讓讀者從作品中獲得什麽?我的創作理念是,你不要去問市場需要什麽,更不需要了解如何利用文字和內容去取悅讀者,必須時時自問:我能給讀者提供什麽?原則上,假如你挖掘骯臟和黑暗的事物,必須明確讓人知道這是文字的警鐘,是為了讓大家一起尋找解決辦法。

羊城晚報: 寫作還是有教化的目的?

尤今: 是的,我認為文學一定要有教化的作用,有讓人向上、向善的力量。

作家與生活的關系就像蚌與沙粒

羊城晚報: 您現在是否有更高的創作目標?

尤今: 文學創作與個人經歷有關,當我累積足夠的經歷後,我就會把這些經歷化成文字,予人以思想的啟示。

羊城晚報: 您的創作主要是寫實的,而非虛構?

尤今: 如果現實生活中有足夠的素材,我就不需要閉門造車。作家與生活之間的關系就像蚌與沙粒的關系。蚌在大海裏生活,它把沙粒吸進身體,經過非常艱苦的轉化過程,形成燦爛生光的珍珠。作家也是如此,他用心眼去看世界,找到發亮的素材,將素材化成一盞盞文字的燈。如果虛構的素材也能達到這樣的效果,我也會嘗試。

羊城晚報: 有沒有想過獲得文學大獎?

尤今: 完全沒有考慮。我是一個非常享受爬山過程的人,我不會想要一步登天。獲獎固然是很好的鼓勵,但這並不是我寫作的終極目標。

羊城晚報: 對熱愛寫作的年輕人有什麽忠告?

尤今: 年輕人如果要走上寫作的道路,首先要養成良好的心態,不要將目光局限在市場上,更不要認為成功是一蹴而就的,必須長期不斷地努力。此外,要保持正能量的心態,將亮光輸入作品中,讓讀者從中受到教誨與啟發。

寫作還必須具備「心眼」,在創作班的第一堂課,我常常問學生:「今天從家裏到學校,路上看到了什麽?」有人說看到汽車、電單車、腳踏車、行人。我說,你用肉眼看甲乙丙丁都能看到的東西,對寫作全無幫助。你必須用心觀察別人看不到的東西,才能寫出別人筆下所無的東西,這就是「心眼」。過了兩周,我問同樣的問題,答案完全不同。

如果有一天你能在眼淚裏看到快樂、在微笑中看到悲傷、在刻薄裏看到溫馨、在奸詐中看到善良,你才真正讀懂了人性;而這,就是作家真正的考驗了。

原文載於2023年12月17日【羊城晚報】A8百家版

文、圖 | 記者 吳小攀 陳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