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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鴻【我們穰縣吳鎮】

2024-01-06文化

那時候的夜還是黑的,完全的黑。眼睛睜不開也沒有關系,我們不會走錯路,也不會摔倒在溝裏。在鄉村的黑夜裏,你是自由的、安全的。只需憑借本能,你可以絲毫不差地走在路上,你熟悉通往村莊的每條小路、每個拐彎、每塊石頭、每棵樹,那方位、空間和氣味就在你心裏,不需要眼睛,只用隨心而行,你便可以到達村莊,到達那有著微弱光亮但卻溫暖的家。

二十歲的外甥女初來北京,很不適應,嘟囔著說,「北京啥也沒有,吃沒吃,喝沒喝。」

我說,「胡扯,北京是全中國的中心,哪一種吃的沒有?」

外甥女拿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看著我,說,「我們穰縣韓家糊辣湯、油條和油旋饃有沒有?王小女板鴨、燴面有沒有?衛生路的窩子面、牛肉湯,文化路的灌湯包,丁字口的米線,西寺的水煎包,有沒有?丁老二的魚塊,吳老三的白羊肉,小西關的板面、牛羊肉煨菜,方城扯面、王家蒜汁涼面、李家芝麻葉糊塗面、張家羊肉糊湯面,有沒有?沒有啊,四姨,這哪是叫人活的節奏?」

她的話裏含油帶汁,攜帶著酸甜苦辣,沿著一個個小館子,攀爬到穰縣的四面八方,形成一幅詳細、周密的穰縣吃飯圖。這幅圖,只有生活在穰縣,一天天浸在穰縣的空氣、水、植物和食物中,經歷了無數個早晨、中午和傍晚的人,才能夠懂得。他們知道它指向哪個地方,通向哪一種幸福,它在穰縣人心裏閃閃發光。但是,外地人來看它,就是亂糟糟的一團線符,毫無吸重力。

想象一種吃,就是在想象一個世界和一種生活方式。我的世界和外甥女的世界又不一樣。她在河南穰縣縣城長大,我在穰縣吳鎮梁莊長大,版圖縮小了很多,但圖的解析度和深刻度卻一點不比她差。

她說的穰縣三賢路黑樓邊的韓家糊辣湯,是穰縣吃飯圖的核心,也是穰縣人一天開始的起點。清晨六點鐘,韓家門口,就排出幾口三尺大鍋,一鍋鍋赤醬色、透亮又黏稠的湯汁,裏面放有不規則形狀的羊肉、黃花菜梗、小碎黑木耳、方形面筋(這面筋極為講究,和面一遍遍地揉,幾百遍後才能揉出松軟、又有力道的面筋),最誘人的是厚厚的、滑溜的幾片粉皮(那是向合作幾十年的老客戶訂做的,絕不能有沈渣)。

盛出一碗來,年輕的、打扮得油光水滑的韓家媳婦會快速拿起旁邊的香油瓶,瓶塞上被透開幾個極細小的洞,滴上幾滴,再灑上一層切得細碎的碧綠香菜,大功告成。湯中有辣味,但不見辣椒,喝上一碗,不管多冷的天,額角準會出一層細細的汗,整個胃都暖起來,像有一小罐小火在微微地、持續地燃燒,一天暖洋洋。然後,穰縣的一天開始了。上班的上班,回去補覺的補覺,婦女帶著孩子逛公園,那些從十幾裏的鄉下專門起個大早來喝的人心滿意足地開始一天的采買。

喝韓家糊辣湯,地位一律平等。沒有包間、散座,不管是縣長局長處長科長,還是普通的、有著粗糙雙手的老農,都得排隊等湯自己端走,都得坐在外面那個崎嶇不平的大空場裏,坐在低矮的凳子椅子上,幾乎半蹲著「胡嚕嚕」地喝湯。要是你是局長,有你的屬下在吃,叫嚷著要給你讓位,你不會去坐,因為左右前後幾十雙眼睛盯著你。你臉上訕訕地笑著,也得站在那裏,左張右望,等著別人吃完。縣裏有尊貴的客人來了,想著找出本地特色飯來,第一個想的就是韓家糊辣湯。要是哪天早晨,你看到縣委書記帶著幾個威肅嚴整的人,正襟危坐地半蹲著喝糊辣湯,那很正常。穰縣人不會因此多看一眼。

如今,韓家糊辣湯老一輩已經去世,三個兒子分家,各自找了一個地方,起了新房,房屋、凳子、台面都幹凈了許多,品種也多了,可人們最愛的仍是三賢路黑樓那裏的老韓家。

可真要說糊辣湯,還是我們吳鎮的最地道、最好喝。這一點,外甥女肯定不同意。但我百之百肯定,並且,只要是吳鎮的人,都會同意我這一點。為什麽?呵呵,很簡單,因為我們是吳鎮人。

對吃的判斷和喜好,最霸道,也最無道理。它與記憶、成長、離開、歸來、故鄉等等一切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都相關。就像父親愛吃的生蘿蔔絲拌辣椒。那是貧窮時代冬天唯一能夠用來拌飯的菜,到了深冬,辣椒吃完了,沙裏埋的蘿蔔無論如何節約也吃完了,就把辣椒梗弄碎,灑在糊狀的玉米粥裏,也吃得滿頭大汗、津津有味。現在,年老的父親、梁莊的親人們,包括吳鎮人,幾乎每天早晨都要吃這道涼菜,它已經成為一種飲食習慣。

還有面條。穰縣是河南的小麥區, 主要的食物也是小麥,於是,就有了各種各樣的面食,面條、饅頭、面餅、面疙瘩,等等五花八門。其中,面條最為普遍。但對於普通農家來說,最常吃的不是撈面條,那太浪費了,不只費面,還得需要額外的油、菜、蛋或肉,成本太高。所以,一大海碗頂著少量澆頭的冒高白面條是只有夏收前後才有的現象,那是短暫的享受期。

之後就是長年的稀湯面,春夏放在面條湯裏的是在田野裏挖的野莧菜、野芹菜、紅花草、灰灰菜,秋天則在地裏掐一些紅薯葉子,滴上幾滴油,炒一炒放進鍋裏,也算有菜了。夏天芝麻桿上的芝麻葉被掐下來,煮上幾鍋,放在地上,揉均,曬幹,儲存起來冬天吃。深秋則把霜打過的紅薯葉子腌制起來,放在大缸裏,能供應整個冬天。整個冬天,胃都是酸的,打一個嗝,連周圍的空氣都是酸的。試想,早晨吃的是玉米糝煮紅薯塊,中午吃的是酸紅薯葉稀面湯,晚上可能又是紅薯塊煮玉米糝,能不酸嗎?

但如今,這些東西都是農康寶的最好菜品,極受歡迎。每次回梁莊,如果奶奶嬸嬸們告訴我,家裏有腌酸紅薯葉或幹芝麻葉,我也會毫不客氣地坐下來吃中午飯,一次兩大碗。我對外甥們不喜歡吃芝麻葉糊塗面憤怒無比,那種幹菜和芝麻的特殊香味,怎麽吃也吃不夠,可我的外甥們一看見面條裏黑黑的葉子,就愁眉苦臉。

日子稍好的人家會做糊塗面。下少量面條,炒點蘿蔔、青菜,如果有點豬油渣放進去那就再好不過了,等面條和菜滾得差不多,味道全部浸到一起的時候,用水攪點面粉或玉米糝和進去,再煮一段時間,讓湯糊起來。飯好之後,一定要稍晾一會兒,湯面凝結一點,喝一口,油香、面香和菜香混合而成的特殊香味兒,讓人心馳神往。這樣的飯,既節省面菜油,又能夠增加全身熱量。這就是吳鎮、穰縣,或者說河南最普通人家都喜歡吃的糊湯面。它是精心衡量後的飲食,是無數農民設法度過艱苦歲月時所實驗出來的基本方法,食物的搭配,營養的多少,季節的寒暖,不同時節田野裏生長哪些植物,都被考慮在內。它與這一方土地的氣候、地理、植物相一致。

不過,且慢,話還得再說回來,吳鎮的糊辣湯真的是一絕,這可不是耍賴或偏心。吳鎮北頭是回民聚焦地,他們殺的羊肉最好,煮的羊湯最鮮,賣糊辣湯的那幾家也都是回民,戴著白色的「回回帽」,不茍言笑,盛湯稱饃,隨意自然,又不卑不亢,仿佛這活兒與他們的尊嚴有關。穰縣韓家糊辣湯的香是大香,敞開著香味,任人評說,好像一個成熟得要透的姑娘。吳鎮的糊辣湯,尤其是街中那家吳姓老字號,那香味是收斂的,你得細細品嘗,一小口,一小口,那湯慢慢滑進嘴裏,羊湯的膻香、面筋的面香、粉皮的粉香,羊肉的膩香,辣末的辣香,一層層進到你心裏,猶如歸鄉。恰如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吃道「小瑪德萊娜」餅乾時的感覺,「只覺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

要說吳鎮,一年最大的盛會是農歷「三月十八廟會」。街上的生意人家最盼這一天,早早把各種貨貯備足,坐等客來。清晨五點多鐘,十裏八鄉的人就陸續趕過來,即使最吝嗇最節省的老農,也會莊嚴地坐在糊辣湯鋪的油黑長凳上,要一碗糊辣湯三兩油條,仿佛那是給自己一年辛勞的最大獎賞。不過,我懷念「三月十八廟會」,不是因為在那一天,我能夠腳不沾地從街南頭被擁到街北頭;也不是因為那一字排開的各種小吃,糊辣湯、油條、粉條湯、菜合子、炒涼粉、油旋餅(在不斷揉面的過程中,往面團裏一遍遍灑上蔥末和香油,吃的時候筷子一挑,餅一層層的自動分離,每一口都是焦香)、炕火燒(有肉餡的餅放在火爐裏面烤熟,咬上一口,肉香撲鼻而來,那真叫噴噴香)、羊血湯(幾塊羊血在清亮的羊湯裏,上面飄著碧綠的香菜,八分錢一碗,誘人無比);也不是那內容豐富的大燴菜,裏面燴著各種炸食(豆腐、魚塊、羊肉,這些炸品通常只在春節、喜事待客和廟會的時候才會有),等等等等,而是因為,我在那一天,吃到了讓我最回味無窮的面——板面。這是真的「回味無窮」,因為至到今天,我的舌尖上、胃裏還保留著那震驚的感覺和復雜的味道。

這得回顧一下我的家庭歷史。1986年是我們家最快樂的一年。那一年,似乎真的要發財了。南方小販在村莊間走來竄去,攛掇著人們種麥冬,說是麥冬要大漲價,一斤可以賣幾塊錢。父親在家裏算了一筆帳,要是種上五畝麥冬,我們家不但可以還了積欠十幾年的舊債,還可以把已經漏風泄雨搖搖欲墜的廚房翻修一下。於是,一家人被發財夢鼓舞著,過上了提前預支的幸福生活。當時我讀初中一年級,「三月十八廟會」的早晨,要上學的時候,父親突然叫住我,給我一塊錢,說,中午別回來了,太擠,在街上吃碗板面算了。在一種迷惑之中,我接過了錢,父親那悲苦以久的臉上誇張的快樂,讓我很不適應。而板面,在這之前我並沒有吃過,那是根本都不會想的奢侈。

迫不及待地等到放學,隨著擁擠的人群,走過一家家板面館,看那師傅在門前案板上甩著面。面團上下翻飛,伴隨著清脆的「啪啪」聲,一會兒,就從一個厚厚的面團變成一條條長長寬寬的面條。後面稍進店面的地方並排擺過去的幾口鍋,大鍋面湯,中鍋羊肉臊子,小鍋辣子油,都翻滾著,蒸散著,充實著這街道喧鬧的味道。選了一家偏僻人少的板面館,我用蚊子一般羞澀的聲音給師傅說「一碗板面」,師傅卻回頭高聲喊道,「來了,一碗板面」,張揚熱烈,讓人莫名喜悅。

青菜和豆芽是板面必須要有的兩樣,事先煮好,放在碗底,然後,甩面,煮面,用長長的筷子撈起,放進碗裏,舀上一勺清湯,澆上羊肉臊子(那臊子是用瘦肉、五香、花椒、肉桂等等多得數不清的做料炒出來的),最後,澆上一勺汪汪的辣子油,辣香撲鼻而出,一切暢通。那個少年的我,吃上第一口面、喝上第一口湯的瞬間,就被那復雜多義的和高調的香辣味包圍了。那種香,是驚心動魄的香。我只想偷偷地告訴你,我又要了一碗,那時,板面四角錢一小碗。

說起板面,它和燴面並不一樣。燴面是一種醇香。鄭州有合記燴面、蕭記燴面、匯豐園燴面等各種燴面,各有偏好和秘方。區別主要在湯,合記燴面的湯濃面均,蕭記的面厚料多,匯豐園的面薄、湯裏放黨歸枸杞等。面是醒過的面,一根根面在香油和鹽裏浸過幾個小時,富有彈性,可以甩得很長,在湯裏煮透後,筋道香濃。我們吳鎮也有燴面,湯裏面放有芝麻醬,有特殊的香味,也非常好吃。

板面則是辣香。煮面用的是清湯,羊肉臊子和在爐子上一直翻滾著的辣子油是關鍵,羊油、辣椒末、佐料的比例要適當。如果一勺辣子油潑到面上,沒有散發出高高的辣香,如果吃的時候,沒有多重細膩滋味,沒有羊油沾到嘴唇上鮮香滑溜的感覺,那麽,這碗面就是失敗的。

可惜,歡樂時光不常在。很快,父親的發財夢破產了,那年種麥冬的人太多了,家家把麥冬收完炕好,等著小販來收的時候,小販卻不再來了。父親重又恢復了悲苦的神情,一家人看著滿炕的麥冬一籌莫展。那以後的好幾年,我才再次吃到板面。

說真的,如果你要去吳鎮,一定要吃吳鎮的板面,體會體會那驚心動魄的味道。也許,你能吃出懷鄉的感覺。

是的,當我們在談吃的時候,其實在談一種情感、一種生命體驗,和一種時間的流逝方式。關於吃的體會,就我而言,其實非常單調,不是那種富貴家庭,沒有精心的制作,也沒有機會經常去各色館子品嘗,所以,說不出更為高檔復雜的飯菜,但僅有的記憶,也已經涵蓋了生命和家的全部意義。

童年的時候,感冒並不是一件特別讓人不愉快的事情,特別是重感冒。因為如果病重到得躺到床上的地步,那我的三姐就必須得給我做一碗辣面葉兒了。那可是大家都期待的小竈,尤其是小妹。在鍋裏放上三碗量的水,切上細細的蔥絲和姜絲,再擱上兩個紅紅的尖椒,最辣的那種,開始燒火煮,至到蔥姜煮化,辣椒煮軟,再放進手搟的極薄極薄的寬面葉,薄到透亮,如果有雞蛋,再打上一個碎雞蛋花,滴上兩滴香油,一碗病號面就成了。躺在床上,三姐把熱騰騰辣乎乎的飯端過來,格外溫柔,自己也格外可憐軟弱的樣子慢慢地吃著,辣湯、薄面,喝到心裏,辣到、燙到、香到眼淚都出來了,心裏卻樂開了花。出一頭大汗,捂上被子,舒舒服服地睡一覺,真的就好了。

有一次,在我感冒之後不久,妹妹也感冒發燒,躺到床上,遙遙地喊著也讓三姐給她做碗辣面葉兒,結果吃一口就吐了,她燒得太高,什麽東西都吃不下了。今天,這些小的事情已經成為一家人非常寶貴的回憶。春節回家,坐在一起,聊起往事,想起小妹那天真無賴的樣子,想起三姐那忙碌的身影,想起父親那很快就化為泡影的樂觀,都忍不住一談再談,一笑再笑。

就這樣,春節一年年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每年的春節都是一次嘉年華,是吃的狂歡節。穰縣歌謠雲:

二十三,炕火燒

二十四,掃房子

二十五,磨豆腐

二十六,炸油鍋

二十七,祭竈雞

二十八,發面發

二十九,蒸饃簍

三十(兒),捏鼻(兒)

初一(兒),供祭(兒)

盡管許多風俗已經遺忘或轉換了形式,但是,大致的時序、規矩還都在遵守。人們按照古老的歷史軌跡生活,安然又踏實。

農歷臘月二十三兒的晚上,梁莊人吃了火燒,就算開始過年了。然後,開始趕集添置年貨。買幾斤粉條和肉掛在墻上,割幾塊豆腐放在背陰處,買幾斤幹菜、藕、菠菜在塑膠袋裏紮好。臘月二十六清晨起來就開始下鍋,炸豆腐、魚塊、雞塊、羊肉、藕合、丸子,各種炸,貧窮時還拿幹蘿蔔條、茄子條炸了充數。待客的時候,它們被擺在小碗裏,在蒸籠裏蒸透,俗稱「扣碗」。一般的客人會擺四個扣碗,兩葷兩素;尊貴客人,譬如親家,會擺八個,四葷四素。還要洗蘿蔔剁蘿蔔,煮一大鍋「蘿蔔菜」,這「蘿蔔菜」裏通常會放幾大塊肥豬肉,熬上幾個小時,放起來,供整個春節用,蘿蔔菜放幾天略有點酸味兒,燴菜特別好吃。

那幾天每家都忙著殺雞剖魚洗菜曬菜、蒸饅頭包餃子,我們家有自己曬幹的棗子,會在饅頭兩頭塞上幾個,蒸出來就是所謂的「竈卷兒」。整個村莊,都是深深淺淺、高高低低的「梆梆」聲,都在剁餃子餡,它們匯合在一起,如交響樂,在梁莊的上空回響。那無數方向的香順著炊煙在梁莊上空彌漫,仿佛格外殷實和富足。

所有的食物都做好,從正月初一這天開始,人們不再勞動,只是串親訪友,盡情吃、喝、打牌、嬉鬧、玩耍,一年的緊張、背井離鄉、痛苦都在這短短十幾天內得到最大的彌補。

我記得那些微的歡樂和幸福,偶爾的一件新衣,一盆帶肉的餃子,滿滿一碗肉的扣碗,南方而來的清甜的甘蔗,和長輩給的珍貴的壓歲錢。它們穿越黑暗,一次次來到我面前,為歲月流逝提供真切的證據。

但說起春節、年貨、吃,我還必須交待,我最幸福的一次經歷是春節裏的偷吃。

記不清哪一年了,臘月二十九的下午,父親不知從哪裏帶回來幾塊錢,想著家裏肉太少,就決定再去吳鎮北頭買幾斤熟羊肉、熟羊血和饅頭以充實年貨。也許因為太冷,或者其他人太忙,我和二姐被指派幹這個活。吳鎮的回民在每年春節時都會殺羊、煮羊血賣給大家,我們拿著盆子去的時候,那一家正在煮肉。肉香彌漫在空氣中,熏得我們頭暈眼花、饑腸轆轆,幾乎難以自持。等到肉熟,羊血也煮好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誰先撕了一小塊羊肉,掰一小塊饅頭,然後,偷吃開始了。在黑暗中,我們倆人配合著,一次次準確地伸向那大塊羊肉,撕掉一點,又準確地填到嘴裏,輕輕地咀嚼。說出來你不相信,那羊肉是甜香的,沒有放鹽,就是白煮,吃起來沒有任何膩味,只有純粹的肉香,再配上饅頭,簡直無與倫比。我和二姐邊吃邊笑,想著回到家裏,大家看到那羊肉缺角的情形,想著他們因偷懶而沒來的後悔,笑得眼睛都睜不開。

那時候的夜還是黑的,完全的黑。眼睛睜不開也沒有關系,我們不會走錯路,也不會摔倒在溝裏。在鄉村的黑夜裏,你是自由的、安全的。只需憑借本能,你可以絲毫不差地走在路上,你熟悉通往村莊的每條小路、每個拐彎、每塊石頭、每棵樹,那方位、空間和氣味就在你心裏,不需要眼睛,只用隨心而行,你便可以到達村莊,到達那有著微弱光亮但卻溫暖的家。

我始終懷念那個夜晚,那因自由廣大的黑暗而突然意識到的自我,意識到的田野、存在和家的感覺。雙腳交替奔跑,耳邊呼呼生風,眼睛裏的笑意,嘴裏那羊肉和饅頭的馨香,它們攜帶著你跑進歲月的深處,並沈澱為一種永遠的記憶。

是的,我們穰縣,我們吳鎮,我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