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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家對話丨上海書城是一座關於書的垂直城市

2024-01-11文化

今天的書店,除了仍然是人們獲取知識和享受閱讀的場所之外,還應該為大眾提供新文化生活和新文化消費體驗,具備多元的文化和社交功能。經過兩年升級改造重新亮相的福州路上的上海書城,就讓人看到了書店的更多可能。新年伊始,我們刊發與總設計師俞挺的獨家對話,回應大眾關心的熱點問題,探討設計如何重新定義書店。

——編者

嘉賓:俞挺(上海書城升級改造總設計師)

采訪:周敏嫻(本報記者)

文匯報: 在上海書城之前,你已經有過不少書店的代表作,且它們各有特色。比如思南書局詩歌店的關鍵詞是神聖,鐘書閣的關鍵詞是多彩,二酉書店關鍵詞是禪意,朵雲書院米羅店的關鍵詞是童真,徐家匯書院的關鍵詞是魔法。那麽在構想上海書城時,你為它賦予的關鍵詞是什麽?

俞挺: 第一個關鍵詞:以書為城;第二個關鍵詞:以書為上海;第三個關鍵詞:以福州路為樣板。

法國詩人馬拉美說過:「世界的存在就是為了成為一本書。」一本書就是一個世界、一座城市。我們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如果來到一個公共空間,頂層沒有電影院,沒有美食城,我們幾乎不願意上去,所以我們所謂的「垂直城市」,最終人們還是聚集在一、二層。那麽,如果我們真的能把大家引到頂上去,在這個「城」裏一層層逛,成為一個微型的垂直城市,會怎麽樣?

上海因為摩天大樓的數量之多被稱為中國第一個垂直城市。而上海書城就像是一座文化城市,以首層這座開放的廣場作為節點,轉而升上去,仿佛街道垂直走,變成了一個垂直的福州路,衍生出一個垂直的城市,轉而是一個垂直的抽象的上海。在這個「上海」裏面有三個中庭,第一個是廣場,周圍有很多建築;第二個是禮堂,周圍也有很多建築;第三個是劇院,可以做讀書會、路演等各種活動,周圍還是有很多建築。這三個中庭會聯系起來而最終光線從屋頂一直灑到底層的書山。

文匯報: 在之前的某個采訪裏你列舉了東西方對直線的不同處理方式,認為在審美上東方的、海派的直線因為容錯而顯得柔和。這種東方性和上海性是怎樣在上海書城的設計中體現的?

俞挺: 最有趣的地方在於一個度。如果以西方代表來說就是德國,它非常嚴謹,每根線都筆挺,作為一個上海人,你會欣賞這種筆挺,但你不會對它心悅誠服,你還是希望繃直的線有一點彈性;但是讓你回到類似江南那種比較松散的線條,你也不會接受,因為你覺得它不夠精確。上海的美在於它創造了一種有彈性的精確,或者說容錯的精確。它基本上是現代的,但它有彈性。這恰恰是上海這個城市的特點,它位於長江口和東海邊,它將現代西方和傳統東方各自的優點結合在一起形成了特有的東西,那個東西就是上海性。

「容錯」首先體現在書架設計上。書架基於其功能可以分成三部份,第一部份是第一層,功能是儲藏;二層到五層是借閱區;五層到六層也是儲藏區;然後七層以上都是用封面作為展示,給大家遠距離看這個書架上的書。同時這個書架還可以被靈活轉換成置物架,從而具備多種功能。書架形成了書城這個微型城市的立面,而這個立面就形成屋中屋,入駐書城的商家可以根據自己的商業特點在書架上加自己的店招,而不至於破壞整個書架的統一觀感,這就是一個容錯但又能夠維持整個視覺統一特征的設計。

關於上海性,上海講究「清爽」「分寸」,所以在立面設計上我們不會因為沈溺於過去的記憶就裹足不前,但又不會追求所謂的新奇特。白天大片白色的穿孔鋁板所形成的那種沈靜氛圍,與晚上透過穿孔鋁板背後的燈光的照射顯示出來的璀璨,形成一個日夜之間的切換,來表達上海人兼具理性主義和浪漫主義的特點。

文匯報: 你的很多設計裏都有鮮明的個人標簽,這一點在上海書城是如何體現的?設計中的幾大亮點,能否做個解讀?

俞挺: 前面說到穿孔鋁板,無論書城正面還是背面的德必書城外立面,都是穿孔鋁板,是我的個性標簽所在,現在建築界給我一個外號叫「穿孔鋁板之王」。很多人沒去過現場,以為外立面是玻璃,是光汙染,這邊要澄清一下,相關部門做過檢測,亮度沒有超標,沒有光汙染。這個設計就是讓光線看起來很亮但不是人為的亮。所有的燈具被設計成不是直射對外而是水平,這樣保證了燈沒有眩光。大家覺得很璀璨,因為第一福州路整體沒有明亮的光源,第二大家沒有註意到,透過孔洞,上海最典型的透過浦西往浦東拍的傳統模組屋被像素化了,明暗的變化使得光線在近距離和遠距離產生不同的觀感,從而達到璀璨的視覺效果。

文匯報: 你曾經說過,建築師可以拿書店作為一個工具來理解這個城市,來理解這個城市的人。但與此同時,書店又是一個公共空間,特別是上海書城這樣地標性的書店。在這份理解背後,你是如何平衡設計師的自我表達和建築的公共性的呢?

俞挺: 建築師首先要考慮到,你的自我表達如果是以傷害其他人為前提的話是有問題的,你的自我表達無視他人的話,作為建築師是不妥當的。藝術家完全可以把自我灌輸到作品裏無限放大,但是建築師不同。

書城所要面對的是全年齡段的市民,要找到平衡點,既不能過於年輕也不能過於年老,和背面德必書城的風格不同。但你可以發現它們的廣場是相通的,整個構成了一個公共空間,有很多人坐在廣場上聊天,這是我希望看到的城市景象。上海可以說是全國最寬容的城市,可以展現出多樣性和豐富性,我們為什麽不把書城首層拿來派這個用場?而如果把一樓的人行道看成廣場的話,紅色書山的頂部就是一個舞台,將來有一些活動、表演都可以在這裏舉辦,你站在1.5公尺的高度看下去整個福州路就像是個劇場,人來人往,反過來你從人行道上看書山就變成了舞台。「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現代詩人卞之琳的這句話可以在書城這個場域反復呈現,多層次的看與被看交織在一起。你不要把它當成一個室內設計來看,也不能單純當一個建築設計來看,一個建築放在這裏好像就不跟周圍發生關系了,其實無時無刻都是和周圍環境發生關系的。而真正的書店之旅是從二樓開始的。

在書城的設計當中,我們所考慮到的是不僅僅是功能性,而且還有殘障人士的尊嚴。如果按照基礎的無障礙設計要求,只要滿足殘疾人車位以及殘疾人坡道就行了。鑒於殘疾人坡道很難設計得好看,所以一般都會把殘疾人坡道放在側邊。但是對於殘疾人來說,尊嚴感有時候可能比方便更重要。所以最後我們還是決定把殘疾人坡道放在正入口,這樣就能保證殘疾人和普通人一樣,從正入口的位置進入大堂。同時我們也發現,電動的輪椅上坡道很方便,但如果不是電動的,就需要借力,而普通的欄桿它沒有扶手的功能,所以在設計當中,我們特意將立面的欄桿設計成可以便於抓握的四厘米的長圓形,這也是經過我自己的親身實驗得出來的一個最佳數據。另外,一樓當中的書山是沒有設計殘疾人坡道的,在設計當中,我們加了一個殘疾人專用的自動升降扶梯,我們希望使用者能夠從山的背後坐上來,那樣他的臉正對的就是街道,是正面的。

文匯報: 很多人在書城裏看到了一些思南書局詩歌店的影子,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不是準確,高聳的書墻直通天際,有種似曾相識的神聖感。

俞挺: 我知道有些人對書架的設計有不同看法,我來解釋下——我從來沒有在正式場合向大家解釋過這個問題。我們設計的時候其實面臨一個挑戰:在原本書城地下室的藏書庫要取消的前提下保證存書量仍然要超過40萬冊。這就迫使我們必須要發掘書架的力量。大家對書架其實有個錯誤的判斷,我來畫個示意圖:這是樓層,一般會把書架分成八層(屋中屋是七層),最下面一層是儲存功能,不是給讀者看的,普通人的高度在二、三、四、五、六層,上面兩層就要稍微踮踮腳,上層其實還有根暗線,將來可以放置梯子,在這個高度以上的書架其實有兩種功能,第一個是儲存,第二個就是展示書的封面,這才是我們設計書架的意義。而在兩層樓打通的書架上,我們會把書面展示到第二層高的三分之一處,其他就不展示了,這之後就把書架的儲存、展示、取閱功能三合一了。在有限的空間裏我們做了差不多兩萬個格層,有效存下了47萬冊書。所以有人抱怨書架太高,但是沒有人抱怨書少。

文匯報: 聽到有些聲音抱怨電梯的換乘不方便,你是故意這麽設計的嗎?

俞挺: 對,我故意這麽設計的。好比在上海梧桐樹下逛馬路,書店你也會說「逛書店」,把1.2萬平米這麽大體量的書城設計成垂直城市,讓人在裏面逛,就能將逛馬路和逛城市的「逛」字透過空間的組織體現出來,在城市裏能發生的偶遇和變化都可以在這裏發生。

文匯報: 翻新後的書城成為一個景點,除了吸引讀者來看書,更多變成吸引大家來拍照打卡,你怎麽看待這個現象?

俞挺: 在書城打卡的網紅,至少他願意在書城打卡。有張照片我印象很深刻,施工當下有個女工人躺在我們設計的窗戶上睡覺,我叫攝影師把她拍下來,我不覺得她傷害了我的作品,甚至覺得是我的榮幸,一個為此付出辛勤汗水的人能夠在書海裏睡一覺,我覺得挺好。你拿到一本好書的時候,整個世界就在書裏。

文:俞挺(上海書城升級改造總設計師)、周敏嫻(本報記者)

圖:上海書城內外景(版權均為©CreatAR Images)

編輯:範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