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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第一爐香】,張愛玲直指人性痛點:物質和愛情

2023-12-29文化

1943年的春天,張愛玲帶著一份推薦信和兩部中篇小說,小心翼翼的敲響了編輯周瘦鵑的公寓大門。這兩部以沈香屑 第一爐香,第二爐香命名的小說,深深的吸引了當時的紫羅蘭雜誌主編周瘦鵑,它們很快被相繼發表,並在上海引起巨大轟動。那一年,年輕的張愛玲,才華橫溢,落筆不凡,第一爐香一出,她便如一顆閃亮的明星,在文壇嶄露頭角。

【第一爐香】故事發生在形勢復雜的戰前香港,中西文化、新舊勢力在其中廝殺、角力,上層社會生活驕奢淫逸,人們彼此情感淡漠。

故事的主人公葛薇龍,是一個普通的上海女孩,她出生在一個中產家庭。兩年前,一家人因逃避戰亂從上海來到香港。後來戰亂平息,飛漲的物價讓他們不得不準備搬回上海。這時候,她面臨一個選擇:如果一起回去,學業就會中止;如果留下,她又支付不起費用。葛薇龍想自強自立,透過學習改變自己的生活,她背著父母唐突的去了從未謀面的姑媽家。

她的姑媽梁太太,在多年前作為葛家的大小姐,自己選擇嫁給了富商梁季騰做四姨太,因此跟葛家鬧翻,在無往來。後來,富商去世,她坐擁萬貫家財。

梁宅是坐落在山腰上的白房子,類似最摩登的電影院。屋子四周鋪著紅磚,客廳有西式布置加中式擺設,整個房子荒誕,精巧,滑稽。葛薇龍對著玻璃門扯扯衣襟,理理頭發。她的臉是平淡而美麗的小凸臉,皮膚白凈,眼睛長而媚,雙眼皮的深痕至掃入鬢角裏去。纖瘦的鼻子,肥圓的小嘴,面部表情稍顯呆滯。

她剛到姑媽家,恰好碰上姑媽出門。家裏只有兩個丫頭,一個叫睇睇,一個叫睨兒。她們雖然是丫頭打扮,卻都不是等閑人物。薇龍聽到她們說梁太太要到晚上才回來,準備告辭,正巧遇到剛下車的梁太太,臉上罩著面網,面網上綴著一只綠色寶石蜘蛛,在日光中忽明忽暗,活脫脫一個蛇蠍美人形象。

葛薇龍和姑媽的初次見面,也是堪稱一絕。在自報姓名之後,梁太太單刀直入的說:」葛豫琨死了嗎?有一天葛豫琨壽終正寢,我乖乖地拿出錢來替他買棺材。他活一天,別想我借一個錢!「薇龍到底年輕臉嫩,臉上的笑便凍在嘴唇上。原本打算投靠親人,卻被一頓搶白,薇龍感覺自己在現實面前天真可恥。她想著姑媽在外名聲不很幹凈,看看如今這場景,許是真的。她覺得姑媽這裏太復雜,容不下她這樣一個清白學生。加上吃了閉門羹,她準備打退堂鼓。

這個時候,丫頭睨兒看不過去,為她解了圍。梁太太轉身去罵另一個丫頭睇睇,原來是香港上流社交圈有一位喬城爵士, 請他來家裏做客,總請不到,竟是睇睇背著梁夫人陪著喬爵士出去過幾次。梁太太的兩個丫頭個個人精模樣,原來是她調教的交際花,為她籠絡達官顯貴的。現在睇睇出了問題,梁太太就考慮替補,薇龍突然間有了價值。梁太太細細的觀察了薇龍,長相不錯,會講英文,能彈琴,打網球,是個可造之材。於是決定在薇龍身上投資試試。

葛薇龍從梁家豪宅回去的路上,不免有些飄飄然,之前的冷遇,而後的柳暗花明,她覺得很不真實。薇龍並非不懂世事的大小姐,相反她有對自己前途的考慮,對經濟的考慮和人情世故的分析。她知道梁宅鬼氣森森,不是一個清白之所。雖然樂於接受梁太太的資助,但不免心裏猶豫。作為安慰和鼓勵,她對自己說了這麽一段話:「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可是我們到底是姑侄,她被面子拘住了,只要我行得正,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禮相待。外頭人說閑話,盡他們說去,我念我的書。」作為中學生的薇龍,表現出一種年輕人的自信,她天真的相信自己能夠獨善其身,出淤泥而不染,相信自己本質上與梁太太,睨兒和睇睇她們是不同的。

薇龍回到家中,和母親聯絡好,聲氣相通的瞞過了父親,對母親也沒講太多。父母回上海之後,葛薇龍就由家裏一個做粗活的陳媽陪著,獨自搬來了。睨兒領薇龍來到為她準備的房間,她開啟壁櫥一看,裏面掛滿了金碧輝煌的衣服,她以為是姑媽的衣服。到底不脫孩子氣,她忍不住鎖上房門,偷偷地一件一件試著穿,卻都合身,她突然醒悟,這都是姑媽特地為她置備的。家常的織錦袍子,紗的,綢的,軟緞的,海灘上用的披風,睡衣,浴衣,夜禮服,喝雞尾酒的下午服,在家見客穿的半正式的晚餐服,色色俱全。薇龍連忙把身上的衣服剝了下來,她很清楚地知道財富並不會憑空而來。即便這樣想著,但是一合上眼,便恍惚的在那裏試衣服,試了一件又一件。在半夢半醒中,她體驗到了一個普通家境的女學生無法企及的生活,也做出了她人生的第一次選擇。

薇龍在衣櫥裏一混就是兩三個月。她得了很多穿衣服的機會:晚宴,茶會,音樂會,牌局。梁太太拿她當幌子,去吸引一般的年輕人。薇龍對這裏的生活上了癮,她享受物質帶來的滿足感,還有一些有頭有臉的男人的追求和愛慕,她成了上流社會圈子裏小有名氣的交際花,也成了梁太太手中一枚得心應手的棋子和誘餌。對於追求薇龍的人們,梁太太絕不允許他們接近薇龍,一旦容許接近了,便橫截裏殺將出來,大施交際手腕,把那人收羅了去。

薇龍覺得姑媽這裏雖然是社交場合,來的闊人也不少,但是靠譜的結婚物件實在難找,「不是浮滑的舞男似的年輕人,就是三宮六嬪的老爺。「薇龍的頭腦一直是清醒的,她知道享受的一切都是明碼標價的,她沒打算從這個圈子中挑出來一個。所以,她對唱詩班裏的一個大學生產生了情愫,然而即便是這個人,也被梁太太捷足先登。梁太太為了這個叫盧兆麟的學生,在家裏舉辦了一個園會,說是和唱詩班裏的小夥伴聯絡感情。盧兆麟剛一到,梁太太就花枝招展的迎了上去,拉了他的手,引到了人叢裏。待薇龍再見到他們時,兩個人的眼睛似乎用線穿成一串兒似的,難解難分。這個時候,喬城爵士的兒子喬琪喬來了,梁太太為了盧兆麟,要甩掉在眼前踱來踱去的喬琪喬,於是薇龍過來周旋。

喬琪喬是喬家的十三少爺,他母親嫁到喬家不久就失了寵,再加上他父親有二十來房姨太太,十幾個兒子,喬琪喬平時在外胡作非為,不得父親喜歡,雖然家世很好,平時生活卻很拮據。 喬琪喬風流成性,但樣貌出眾,小說這樣描寫:他嘴唇是蒼白的,和石膏像一般。在那黑壓壓的眉毛與睫毛底下,眼睛像風吹過的早稻田,時而露出稻子下的水的青光,一閃,又暗了下去了。人是高個子,也生得挺勻。和他一比,盧兆麟顯得粗蠢了許多。

喬琪喬是個混血兒,母親身份卑微,自己也不受寵,恰恰這點引起了薇龍的同情心。薇龍特別喜歡看喬琪喬做一個動作,他在「略微用一用腦子的時候,總喜歡把臉埋在臂彎裏」,這讓薇龍有一種近於母愛的反應。同時,他能識破梁太太的詭計,不會像愚蠢的盧兆麟,拜倒在梁太太的石榴裙下。所以,當喬琪喬用葡萄牙語說情話時,讓薇龍紅了臉。喬琪喬是情場老手,而薇龍即便是個聰明清醒的女子,也只是個年輕的學生,他們的第一次見面,薇龍便心生好感,被這個充滿魅力的男人吸引。

當梁太太和盧兆麟打的火熱的時候,她的舊歡司徒協忽然回香港來了。他是一個精明幹瘦的小老頭兒,一個財主。和梁太太兩人認識二十余年,脾氣相熟,相互幫襯,梁太太為了安撫和討好,不得不把司徒協安排妥當,準備把薇龍推給他。司徒協當著梁太太的面,送給薇龍一只價值不菲的金剛石鐲子。 無緣無故的厚禮,顯然不是這個精幹瘦小商人的做派,薇龍覺得這個名貴的手鐲像一副燙手的手銬 。這件事情也嚇到了薇龍,她不想徹底淪為梁太太的誘餌和賺取利益的工具。她急切的想逃離梁宅,逃離犧牲色相籠絡男人的命運。她重新想到了喬琪喬,那個令她心動已久的男人。

喬琪喬沒有錢,但好在出身不錯,她相信他們如果一起奮鬥,也可以闖出一片天地。然而喬琪喬卻給出了這樣的回答:我不能答應你結婚,也不能答應愛你,我只能答應你快樂。

另外卻和薇龍約定,晚上有月亮,就去房間找她。喬琪喬如約的趁著月光來了。淩晨四點,薇龍爬起來,陽台上的月亮把薇龍照得遍體通明,她便覺得這是愛的力量,愛讓她滿足而通透,讓她願意相信喬琪喬的鬼話。然而,即便是自欺欺人的快樂也沒能維持多久,她看到月光下一個臃腫的人影,走近了才驚覺是兩個人緊緊地偎在一起走路,不是別人,正是剛剛在自己房間的喬琪喬和睨兒。她跌跌撞撞的跑開,心如死灰。

受了挫折的葛薇龍一心要回上海,重新做一個新的人。她果斷的去買票,卻在路上淋了雨,感冒轉成了肺炎,只能在梁宅養病。病中,她的思鄉情緒蔓延,然後慢慢滲入了對現實的考量,她在姑媽家的醜聞,她沒有讀完的書,她回到上海的前程。還有,她對喬琪喬的感情。

另一邊,梁太太去找喬琪喬,她不想自己投資的精力和金錢打了水漂。她誇大其詞的說喬琪喬可能會有法律上的麻煩,而對喬琪喬來說,他本來就不受父親待見,不想因為這事再生出事端。最終他們達成了共識,讓薇龍回心轉意,留在香港。於是他開始接二連三地打電話,川流不息地送花。

薇龍為了早早結束這種痛苦,身體略有恢復就去訂船票。喬琪喬開車跟在她身後,天完全黑了,薇龍見到喬琪喬把頭窩在臂彎裏,她的淚珠就直淌下來,她意識到自己對愛徹底認了輸。

薇龍問梁太太,喬琪喬不結婚是因為她沒有錢嗎?她雖然沒有錢,但是她可以賺錢。梁太太很高興,如果嬌奢的生活只能控制葛薇龍的身,那這個男人卻可以控制她的心。她立刻把司徒協的事情舊事重提。薇龍也徹底走上了梁太太給她安排的路。

喬琪喬原本對這門婚事有幾份猶疑,梁太太勸他:「你要錢的目的是玩,要娶個身家幾千萬的小姐,哪裏有葛薇龍那麽好說話。你現在娶了薇龍,又有錢,又有自由,不是兩全其美嗎?過七八年,薇龍的收入大為減色的時候,你大可以找她通奸的證據,爭取離婚。」一席話說得喬琪喬心悅誠服,他們很快就結婚了。

至此,薇龍這個人就等於賣給了梁太太與喬琪喬,整天忙著,不是替喬琪喬弄錢,就是替梁太太弄人。

整部小說,從山花爛漫的春天,到萬物雕零的冬天。僅僅一年時間,一個原本美好單純的女孩迅速雕零。她的人生從開始面對一櫥櫃的華麗衣服開始,就已經註定。在現實面前她一次次選擇讓步,在物欲的漩渦中越陷越深,最後為愛所惑,無法自拔。張愛玲針針見血,直戳人性的痛點

薇龍婚後是否卷入無邊的黑暗,我們不得而知,因為第一爐香已經燃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