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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楊方的書單

2024-01-05文化

生年:1970

現職:復旦大學史地所教授

研究方向:中國經濟史、中國歷史人口學

主要著作:【中國人口史1910-1953】【盛世啟示錄】

侯楊方的書單

【八月炮火】,[美]巴巴拉·W. 塔奇曼著,上海外國語學院英語系轉譯組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

大一時在閱覽室,我無意中看到了【八月炮火】,翻開第一頁就吸引了我,「1910年5月的一個上午,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出殯,騎著馬在隊伍中前進的有九個帝王,多麽宏偉的一個場面!……靈柩離開王宮時,議會塔尖沈悶的鐘聲報時九下,但在歷史的時鐘上則是日薄西山的時刻。舊世界的太陽正在西墜,雖日華燦燦,但已奄奄一息,行將一去不復返了。」與課堂上正在學的枯燥無味的教程相比,這樣的描寫生動形象,一下就吸引了我。本書描寫德國總參謀長史裏芬伯爵:「普魯士的軍官有兩類,一是頸粗如牛,一是腰細若蜂,他屬於後者」;「在東普魯士一次通宵野外參謀見習結束後,旭日東升,朝陽下普雷格爾河波光閃耀,景色絢麗,一個副官指給他看的時候,他註目一瞥便回答說:‘一個不足道的障礙。’」

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已經超過100年,而這部出版於半個世紀前的巴巴拉·W. 塔奇曼(Barbara W. Tuchman)的著作,迄今仍然是關於這次戰爭最好的作品之一,在嚴密史料考據的基礎上,見微察著,見識深遠宏大,行文流暢優美,故事引人入勝,揭示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前,歐洲諸列強間深植於歷史,並被現實利益的沖突放大、復混成的恩怨,他們互相極度猜忌,互信喪盡,即使英、德、俄三國君主均是關系密切、從小長到大的血親,也無法解開,只有一場血流成河、空前殘酷的大戰才是必然的歸宿;各國民眾的愛國主義情緒也非常高昂、樂觀,在戰爭爆發的8月,歡送子弟、丈夫上戰場,甚至還樂觀地認為他們還來得及在凱旋後,收割即將成熟的莊稼;各國的軍隊更是一直厲兵秣馬,從上到下抱著必勝的信心,而戰爭計劃早被一次次地演習、作業……

此前理性的知識界普遍認為世界大戰不可能發生,因為隨著輪船、火車的普及,各國間的經濟交流日益密切,利益相互緊密依存,戰則兩敗俱傷。但事實上,這場大戰無可避免,只需要一點契機:塞拉耶佛的幾聲槍響。這一巨大、重要的事件又一次證明,人類運用理性與智慧來預測社會宏觀事件,常常會淪為笑柄。在一個世紀後的當下,一戰爆發前,世界霸主似要即將易手的局勢,更讓現代人有似曾相識之感,人類的智慧與天性一直滯後於物質、科技的提高,無法對其抱有過於樂觀的估計。

現在的歷史研究越發專門化、碎片化,並力求(社會)科學化,卻常常只見樹木不見森林,或者只了解一個人的每塊骨骼的輕重、尺寸,但卻對這個人的外貌、習性、愛好、閱歷等一無所知。這真的是經典的歷史學麽?

我本人也涉獵過專門化較強的經濟史、人口史,它們均試圖運用社會科學化的方法來分析、研究歷史,但現在卻越發認為經典的歷史學還是傳統的敘事,它的本質是藝術,而非科學,因為科學的最基本的標準是能夠重復檢驗,而經典的歷史學絕無可能達到這一標準。但傳統的敘事歷史要求更高:一要有非凡的洞察與分析,如果講述的都是一般人都知道的常識,那就沒有什麽意義;二要有流暢、漂亮的講述與文筆,言而無文,行之不遠,讀之味同嚼蠟的歷史敘事不僅無人問津,只能在小範圍內自娛自樂,而且也無從證實、證偽,沒有一些從事者經常喜歡標榜的所謂科學意義。

與所有的藝術一樣,經典的歷史敘事要求需要很高的天賦,而非僅僅依靠學科的訓練、知識的積累就可以達到:好的敘事史要求的藝術與洞察力並存,極難企及。為何【史記】【漢書】流傳了兩千多年,一直如此經典、膾炙人口?就是因為它們都卓越地做到了這兩點,而作者的深厚背景、豐富閱歷與深刻的洞察力,更是後來的治史者望塵莫及的。雖然同屬藝術,但經典的歷史敘事又與虛構的文學不同,它需要大量的、多資訊來源的原始資料互相證明,盡可能地呈現一幅寫實的畫卷。【八月炮火】中的每一處細節都有經過考訂的資料來源。真實事件的精彩程度遠超過虛構,在重要細節生動還原的基礎上,將這些事件用宏觀、全景的見識一氣呵成貫通,其難度遠超過一項專門化的研究,因此中國歷史學界每年產出數千論著,幾十年下來,卻鮮有像【八月炮火】一樣的作品,也就不足為奇了。

(2015.3.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