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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王敦、庾亮清談時,他們在談什麽?

2024-04-12歷史
王敦與庾亮,都是東晉初期叱咤風雲的人物。他們創造歷史,曾一度改變了歷史的走向。
王敦(266-324),字處仲,為王導從兄。【晉書】卷九八【王敦傳】說:「敦少有奇人之目。」同輩的群從兄弟中,他成名最早。【世說·品藻】一一劉孝標註引【晉陽秋】說:「兄夷甫有盛名,時人許以人倫鑒識。常為天下士目曰:‘阿平第一,子嵩第二,處仲第三。’」雖有人以為王敦無有風流,甚至鄙稱他為「田舍郎」,可實際上其人並非如此不堪。【晉書·王敦傳】說:「初,敦務自矯厲,雅尚清談,口不言財色……敦眉目疏朗,性簡脫,有鑒裁,學通【左氏】,口不言財利,尤好清談。時人莫知,唯族兄戎異之。」(【晉書】,頁2557、2566)【世說·文學】二〇劉孝標註引【敦別傳】說敦「少有名理」。以王敦生平行事及學通【左傳】判斷,他的名理恐怕不會是虛無之道。
王敦既是王衍等「四友」之一,本人「尤好清談」,而夷甫是清談領袖,則王敦清談,不會遲於西晉元康時。永嘉六年,衛玠避亂過江,至豫章投王敦。(見【世說·賞譽】五一)
王敦幕府中,最重要的清談家是謝鯤。【世說·文學】二〇說:衛玠始度江,見王大將軍。因夜坐,大將軍命謝幼輿。玠見謝,甚說之,都不復顧王,遂達旦微言,王永夕不得豫。玠體素羸,恒為母所禁,爾夕忽極,於此病篤,遂不起。
劉孝標註引【玠別傳】:「玠少有名理,善【老】【易】,自抱羸疾,初不於外擅相酬對,時友嘆曰:‘衛君不言,言必入真。’武昌見大將軍王敦,敦與談論,咨嗟不能自已。」這次夜坐清談,王敦命謝鯤作陪。而衛玠一見謝,就很欣賞謝的風度與談吐,與之達旦微言,把王敦晾在一邊。衛玠喜歡謝,蓋謝之清談勝於王敦。故事的後半寫衛玠體羸,而清談太累人,由此病篤不起。看來,衛玠之死的真實原因不是因貌美被人「看殺」,而是「談」死的。
現在試從王敦的角度,揭示他與東晉初期清談的關系。
一、衛玠過江投王敦,相見欣然,清談彌日,並稱「阿平若在,當復絕倒」。由此推測,王敦在中朝時,即使未必與衛玠清談過,但必定聽聞「衛君談道,平子三倒」的佳話。而衛玠應該知道王敦「尤好清談」,他過江不往別處跑,而投了王敦,主要原因是王敦能談。
二、王敦以為衛玠的清談,與「正始之音」一脈相承,是「微言之緒,絕而復續」,說明他對魏晉清談歷史有正確的評價,史稱他「有鑒裁」,此語不虛。
三、王敦與衛玠清談彌日,此事發生在永嘉六年六月衛玠之死的前夕,比王導與祖約清談還要早一些。王敦、衛玠、敦之長史謝鯤,是京師之外又一個清談群體,為時較短。王敦以其最高軍事長官的地位,自然而然成了這個清談群體的首領。
再說庾亮。庾亮(289-340),字元規,明帝穆皇後之兄,事見【晉書】卷七三【庾亮傳】。【庾亮傳】說:「亮美姿容,善談論,性好【莊】【老】。風格峻整,動由禮節,閨門之內不肅而成,時人或以為夏侯太初、陳長文之倫也。」美姿容,善談論,性好【莊】【老】,這是魏晉風流名士的主要特征。風格峻整,動由禮節,與阮籍及其追隨者的任誕行為很不相同,表現出尊重名教的人格內涵。故儒道兼備,重名教,宗自然,庾亮為一典型人格。這樣一種性格與風度,在任何人看來都是非常迷人的,難怪元帝聞庾亮之名,引見時見亮「風情都雅,過於所望,甚器重之」。
庾亮儒道兼具的品格與風度,是庾氏二支門風的完美結合。庾亮從父庾敳,是袁宏【名士傳】所稱的「中朝名士」。敳自稱【老】【莊】之徒,善清談。庾亮稱這位從父是庾氏一門的清談之祖。他善談論,性好【莊】【老】,應該多少受到從父的影響。庾亮的伯父庾袞,則是純粹的儒者,世號「異行」。【晉書】卷八八【孝友傳】說:「袞學通【詩】【書】,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尊事耆老,惠訓蒙幼,臨人之喪必盡哀,會人之葬必躬築,勞則先之,逸則後之,言必行之,行必安之。是以宗族鄉黨莫不崇仰,門人鹹慕,為之豎碑焉。」庾袞思想、言行無不遵循儒家禮儀,簡直成了完人。庾亮「風格峻整,動由禮節,閨門之內不肅而成」的品格與門風,與伯父庾袞的純儒之風大有淵源。庾敳作風偏於道,庾袞作風純為儒,庾亮融從父敳之道,取伯父袞之儒,儒道互不偏廢,修煉成堪稱完美的人格。
史稱庾亮「善談論」。如何善談?談論什麽?有關記載少之又少。唯有【世說】中有幾條庾亮談論的記錄。例如【世說·容止】二四:
庾太尉在武昌,秋夜氣佳景清,使吏殷浩、王胡之之徒登南樓理詠。音調始遒,聞函道中有屐聲甚厲,定是庾公。俄而率左右十許人步來,諸賢欲起避之。公徐雲:「諸君少住,老子於此處興復不淺。」因便據胡床,與諸人詠謔,竟坐甚得任樂。後王逸少下,與丞相言及此事,丞相曰:「元規爾時風範不得不小頹。」右軍答曰:「惟丘壑獨存。」
解讀這個故事之前,有必要簡要介紹庾亮在武昌的背景。【晉書】卷七三【庾亮傳】說,陶侃薨,遷亮都督江、荊、豫、益、梁、雍六州諸軍事,領荊、江、豫三州刺史,進號征西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假節。亮固辭,乃遷鎮武昌。陶侃卒於鹹和九年,庾亮鎮武昌即在其時。晉明帝崩,由明穆皇後輔政。庾亮為帝舅,地位尊崇無人可及。然蘇峻之亂所以起,庾亮負有重大責任。平定蘇峻後,庾亮自責不已,一度甚至想「遁逃山海」,結果成帝詔有司奪其船。庾亮乃求外鎮自效,受命鎮蕪湖。陶侃卒,庾亮遷鎮武昌,是地位最高的軍事長官,權重毫不遜於王導。
庾亮的幕府同樣濟濟多士,有名者如殷浩、王胡之、孫盛、範汪、王羲之等。歷史上的幕府,往往成為學術與文學創作的中心。如果府主風流且喜好文義,則此幕府就成了文化沙龍。征西將軍庾亮鎮武昌,其幕府便是清談的又一中心,與京師建鄴王導的幕府遙相呼應。
庾亮幕府中最有名的佳話,是「南樓理詠」。佐吏殷浩是清談高手,王胡之也喜清談。南樓,是庾亮與僚佐談論詠謔的武昌南樓,後世稱為「庾樓」。理詠,前人或解釋為詠詩,即誦詩。理詠之後,庾亮來,「與諸人共詠謔」。如果理詠為詠詩,則詠謔就可解釋為以詠詩的方式嘲戲取樂。但我覺得理詠是詠詩的解釋,總有疑問。理詠之「詠」,如果是詠詩,則「理」又作何解?【世說】中有詠言、詠語、理詠、談詠、言詠,其中的「詠」字,恐不作詠詩解。例如【世說·品藻】四八註引【劉惔別傳】:「其談詠虛勝。」談詠,即清談。詠,非指詠詩。【世說·文學】五五:謝安說:「此集固亦難常,當共言詠。」言詠,即清言。詠,也非指詠詩。故理詠者,是義理的談論,還是解釋為清談比較妥當。
庾亮與僚佐「南樓理詠」具體談什麽?實在難知。庾亮與孫盛兩個年幼兒子之間的對話,則是主題明確的標準清談。【世說·言語】五〇記載:
孫齊由、齊莊二人小時詣庾公。公問齊由何字,答曰:「字齊由。」公曰:「欲何齊邪?」曰:「齊許由。」「齊莊何字?」答曰:「字齊莊。」公曰:「欲何齊?」「齊莊周。」公曰:「何不慕仲尼而慕莊周?」對曰:「聖人生知,故難企慕。」公大喜小兒對。
劉孝標註引【孫放別傳】,比【世說】的記載更詳細曲折:「放字齊莊,監君(孫盛)次子也。年八歲,太尉庾公召見之。放清秀,欲觀試,乃授紙筆令書,放便自疏名字。公題後問之曰:‘為欲慕莊周邪?’放書答曰:‘意欲慕之。’公曰:‘何故不慕仲尼而慕莊周?’放曰:‘仲尼生而知之,非希企所及。至於莊周,是其次者,故慕耳。’公謂賓客曰:‘王輔嗣應答,恐不能勝之。’」當時孫盛為庾亮記室參軍,兩個兒子,年約八九歲。大概庾公先已知二小兒聰穎,召見欲觀試。故事的重點在庾公與齊莊的對話,對話的中心問題是:為什麽不慕仲尼而慕莊周?庾亮難,齊莊答。一問一答,涉及到魏晉玄學的重要問題,即聖人與賢人的區別。孔子是聖人,莊周是大賢,非聖人。聖人生而知之,不可學,不可企及。齊莊的回答,其實也是魏晉人士對於聖人、賢人問題的共識。八歲的小兒,有如此深刻的理解,故庾亮大喜,以為即使王弼的應答,恐怕也不能勝過齊莊。
庾亮的清談事跡,還有戲稱劉遵祖為「羊公鶴」的故事,見於【世說·排調】四七註引【晉紀】:劉遵祖「少有才學,能言理」,年輕時就為清談大家殷浩所知。殷在庾亮面前介紹劉清談如何如何。庾公聽了很高興,便取用劉為幕僚。既召見劉,命其坐在獨榻上,以示優待。二人便開始清談。可不知為什麽,劉這一天談論的狀態十分不佳,與殷浩的介紹,大不相稱。庾亮未免有點失望了,於是戲稱劉是「羊公鶴」。「羊公鶴」的典故有來歷:往昔羊叔子(羊祜)有鶴,善跳舞,羊公曾向客人稱嘆鶴,客人說,把鶴驅使來試試看。鶴驅來了,卻毛羽松散,無精打采,就是不肯舞蹈,令主客大失所望。庾亮把劉遵祖比作「羊公鶴」,貼切有趣,令人絕倒。這個頗具喜劇色彩的故事,說明庾亮很尊重清談之士。當然,清談有時發揮大不如平日,出現「羊公鶴」,也是常見的現象。或許他日,「羊公鶴」狀態佳,會舞蹈不停,讓人大喜過望。
以上取自【世說】中有關庾亮清談的三例,足可以說明當時的武昌,是長江中遊的一個清談中心。武昌與建鄴,互通聲氣,人員上下往來,共同描繪出東晉初期清談流行的景觀。
不過,庾亮清談的水準實在不敢恭維,【世說·品藻】七〇註引【殷羨言行】說:「時有人稱庾太尉理者,羨曰:‘此公好舉宗本槌人。’」這是殷羨等人評論庾亮言理的特點。宗本,指義理的根本、宗旨。「好舉宗本槌人」,形容庾亮清談,以根本問題問難。雖然很有力度,使人感覺沈重,但離義理精微,言辭巧妙的境界,還遠著呢。
(本文摘自龔斌著【魏晉清談史】,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4年3月。澎湃新聞經授權釋出,原文註釋從略,現標題為編者所擬。)
來源:龔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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