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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塵埃——陳寅恪的「黑色幽默」

2024-05-09歷史

撰文/馮川

學者的缺乏幽默是人所共知的事實,事實的另一面則是:真正的大學者卻往往最善於幽默。陳寅恪是一代學術大家,然其篇幅最大、份量最重的一部歷史考證【柳如是別傳】,卻以其「忽莊忽諧、亦文亦史」(見該書最後的偈語)的風格,在我眼中成為頗具荒誕色彩的「黑色幽默」。

這位史學大師荒誕就荒誕在:當眾多學者都在古為今用地做那種為政治鬥爭需要、階級鬥爭需要服務的研究時,他卻以遊戲的態度,純粹為了滿足個人的需要,去考證三百年前一個妓女的生平。 ——以史學大師之身分,他肯定知道歷史研究是一件嚴肅得不能再嚴肅的事情,卻仍然以一位孤獨老人對於精神遊戲的固執,去做那種最荒唐、最無用的事情。這件事虛擲了他十年時間,他卻在終於完成這項龐大的喜劇工程後(全書3卷,共80萬字,基本上用文言寫成),說自己對自己的工作感到「沾沾自喜」。

這種怪誕的行徑,把那些一直在從事「嚴肅」工作的同行氣得發昏。一位受人尊敬的教授甚至向上面打報告說,如果不剝奪陳寅恪著書立說的資格(其時已經剝奪了陳寅恪著作出版的權利),他就要結束學界,回家種地(言下大有「從此天下無文章」的暗示)。——可惜,這位不入流的學者並沒有回家種地,他後來仍在那裏浪費國家寶貴的科研經費。

從敘事學的角度看,陳寅恪的幽默,往往表現為在嚴謹的論述中突然橫插一句令人發笑的妙語。例如當考證到妓女柳如是與詩人陳子龍的關系時,由於史料的缺乏,不能確知柳如是是否確因不能見容於陳夫人而很快離開陳家,陳寅恪便索性稱,在這方面,他「既非負古代家屬委員會之責者」,當然也就用不著把一切具體細節都搞得清清楚楚——順便便挖苦了一下「古代的家屬委員會」。

又如:當考證至某權貴的後人附庸風雅涉足妓院,用三十兩金子僅換得柳如是兩聲冷笑時,陳寅恪竟評論說:前人有千金一笑之說,「此蠢人所費僅三十金,而換得河東君之兩笑,誠可謂‘價廉物美’矣,豈得目之為蠢哉?」

以今天的觀點,陳寅恪的著作,稱得上是典型的「無用之學」。(不過,判斷有用無用的標準,卻取決於個人究竟有無幽默的權利。)不同於一些學術機構把人文學術說成是服務於政治鬥爭的「科研」,陳寅恪參照項蓮生的一句話,說自己的著書立說純粹是「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這話讓人想起了莊子,莊子的寫作也完全是為了遊戲,為了滿足自己。(司馬遷說他是「自恣以適己」。)盡管如此,這位一再聲稱自己是「無用之材」的莊子,卻的確為中國文化做出了貢獻,不但一直是歷代文人靈感的源泉,而且至今養活著不少教授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