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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首詞,帶你讀懂「江湖清客」姜夔的一生

2024-08-07國風

一、狷冷清潔:暗香與疏影

他一生漂泊江湖,往來於揚州、湘中、金陵、杭州等23個城市,驛動的心靈從未曾得到過安頓,他必須面對生命中的山程水驛,以林泉風月承載自己的滿腹情思。

他「少小知名翰墨場,十年心事只淒涼」。馳名於翰墨場,是他的天資,也是他的宿命。也許命中註定,他只能做一個賣文為生的權門清客而已。就像魯迅先生所說的現代清客:「他也得會下幾盤棋,寫一筆字,畫畫兒,識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打趣插科……雖然是有骨氣者所不為,卻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

搭空架者,沒有他的一身才華,想做也做不了清客。而他最大的才華在於精通音律,並把這種才華與詞這種文體融合得天衣無縫。最初,他想憑借自己的音樂才能,謀得進身之階。他上雅樂,進【大樂議】【琴瑟考古圖】,無果。最後以一篇【聖宋鐃歌十二章】的大雅之樂獲得朝廷「免解」的資格,直接進禮部應試,卻未被錄用。

有骨氣者,誰又願意選擇做一個依附他人的清客呢?其實,他骨氣是有的,正是這點骨氣,讓他在依附時顯得「清」,不卑不亢,不即不離,他以獨有的狷冷清潔維護著他作為一個清客的自尊。據說,張檻曾出資讓他買一個官當,他拒絕了。他還在無錫送一片沃土給姜夔,供其養老,他也拒絕了。

他用他擁有的,換取他應該有的,界限在此,讓他「四海之內,知己者不為少矣,而未有能振之於窶困無聊之地者」。

就像他筆下的清梅,暗香是其神,疏影是其形,一種不即不離的距離,是他與這個人世紅塵的距離。一種狷潔清冷的品格,是他留給自己心靈的一片凈土。

暗香

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喚起玉人,不管清寒與攀摘。何遜而今漸老,都忘卻春風詞筆。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瑤席。

江國,正寂寂,嘆寄與路遙,夜雪初積。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相憶。長記曾攜手處,千樹壓、西湖寒碧。又片片、吹盡也,幾時見得?

疏影

苔枝綴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裏相逢,籬角黃昏,無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慣胡沙遠,但暗憶、江南江北。想佩環、月夜歸來,化作此花幽獨。

猶記深宮舊事,那人正睡裏,飛近蛾綠。莫似春風,不管盈盈,早與安排金屋。還教一片隨波去,又卻怨、玉龍哀曲。等恁時、重覓幽香,已入小窗橫幅。

據【暗香】詞前小序,宋光宗紹熙二年(1191)冬天,姜白石冒雪到蘇州訪範成大(石湖居士),住了一個多月,除夕才回湖州。在此期間,姜白石應範成大的請求作了兩支新曲,範成大非常欣賞,使樂工歌伎學習演唱,音節諧和婉轉,於是將其命名為【暗香】【疏影】。調名取自於林逋【山園小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此為自度曲。據說因這二首詞,範成大贈給姜夔一名歌伎小紅。

詞中的世界與現實的傳聞完全不同,這是一個雅潔、清絕的世界。在【暗香】裏,他在回憶與現實裏進進出出,吞吞吐吐。一片清冷中蘊藏著一種欲說還休的熱情。那個佳人,不知道是梅,是她?

舊時月色,不由分說地破空而來,他也跟著跌落在回憶中。那時候,也是這樣一枚清冷的月下,鋪滿了雪,他在梅邊吹笛,而她在屋賴恩恬地睡著。那枝梅,逗引他的情思和內心隱秘的喜悅,他想將這種喜悅與她分享,便喚起了玉人。這樣的日子,有花可賞,有玉人可伴,有明月在旁,有閑情可享,人怎麽能不暖融融的呢?只是如今,自己像那個老貧漂泊的何遜,一點閑情雅致早被生活風化得唯余硬冷粗疏了,眼前有景道不得,春風詞筆擱置一旁,吩咐春風管領去。當竹林邊飄來一縷幽香時,他說:「我心裏有點驚異。」

梅花開了,折梅又送與何人呢?路遙難寄,他只能捧著翠玉的酒杯,默然飲泣。而往昔攜手在梅樹下同遊的情形,飄忽而至,又隨著被風片片吹去的梅花漸漸遠去。

越企盼越疏離,在迷茫中他發現自己始終是一個人而已。此時此刻,他已孤獨得不能自已。

在【疏影】中,梅與人,已經不知何者為我而何者為物了。起筆是比較溫暖的:在長滿青苔的枝幹上綴滿如玉的梅花,又有小小的翠鳥在枝上伴她同宿。只是這溫暖轉瞬即逝,如同那只驚飛了的翠鳥吧?它是幽居而高潔的佳人,在黃昏裏無言獨倚修竹;它是不慣胡沙魂向故土的昭君,在月夜裏獨自歸來,化成了花一朵,掛在它眷戀的故土。

有花開,就有花落。有出場,就有謝幕。它終是要告別眷戀的枝頭了,一些落在了壽陽公主的額頭上,變成了梅花妝,卻難掩美人遲暮;一些落進了被金屋藏嬌極盡恩寵的阿嬌的冷宮,先前有多輝煌現在就有多憂傷。還有一片落進了【梅花落】的笛曲,再添幾分幽怨淒清。如果你不曾用心,把它留住,想再覓佳人的幽香與芳蹤,只能在畫上尋了。

他用一顆憐憫的心想挽住時光,想留住青春,想讓她不要飄零,不要孤獨。但他又始終把這點深衷藏在華美而冷艷的詞句背後,壓抑而迂回,終不能痛痛快快地釋放自己。

他十二歲喪父,自此後遠離家鄉,寄居在姐姐家中。這種寄人籬下的生活,讓他敏感而孤獨,脆弱而熱情。有如一塊琉璃,你看到的只是它的清涼,卻無法知道他內心經過了多少烈火般的鍛造。

二、深情綿邈:愛與冷

習於內觀而又敏感的人,往往深於情。情之如他,不是可以來來去去的一陣風,而是一種蠱,一旦種下,深入骨髓,生命的盡頭才是它的盡頭。

對一個漂泊江湖的寒士布衣來說,有什麽能比一個紅粉知己更能安慰或溫暖自己的靈魂呢?他們天生有著可以相互取暖憐惜的共同之處。白衣秀士一路顛沛,紅顏歌女一身風塵。前者之貧,後者之卑,紅袖對青衫,飄零總一般。有家歸不得,歲歲常為客。

所以,姜夔不可自拔地深陷其中。這段合肥情事,一直在他的心裏擱著,一直在他的字裏行間藏著。抹不掉,也不想抹掉。

姜夔二十歲左右來到合肥,遇到了一個女子。她善彈琵琶,善彈箏。姜夔和她一見如故,心有靈犀,但後來由於某種原因離別。姜夔三十二歲來到浙江湖州,遇到了有名的詩人蕭德藻,他很欣賞姜夔的才華,就把自己的侄女許配給他。姜夔四十歲左右回到合肥兩次:第一次回去,那女子還沒有出嫁;第二次回去,那女子已經出嫁了。此後二十多年裏,兩人天各一方,再未見面。但是,與合肥女子之間的點點滴滴,卻留在記憶深處,再也無法抹去。

他一生為她寫了十八九首詞,有時叫她紅萼綠萼,有時叫她大喬小喬,有時又是桃葉桃根,還有時候是燕燕鶯鶯。無論名字是什麽,她永遠居住在他的心裏。讓他懷念了一生,愧悔了一生。尤其是在每個良辰佳節時,他更是落寞惆悵,情難自禁。人在天涯,心卻追隨她去了不知道哪個地方。

踏莎行

燕燕輕盈,鶯鶯嬌軟,分明又向華胥見。夜長爭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別後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這首詞寫於淳熙十四年(1187)正月初一,這一天,姜夔從漢陽東去湖州,途中落腳金陵,做了一個夢,夢裏又是這個合肥女子。

燕燕般輕盈,鶯鶯般嬌軟,夢裏看得那樣分明,仿佛能觸碰到她的呼吸和體溫。醒來,只是惆悵而已。夜因為相思,顯得更加漫長。薄情的人永遠也不會知道夜是怎樣漫長,我的相思已經染透了初春的一草一木。

一種相思,兩處愁,她早已感應到了。隔著時空,戀人走來對他低聲傾訴。別後音信相通互訴衷腸,別時針線密密麻麻地縫進了相思之情,但是,這一切都代替不了長相廝守。有多少次啊,夢魂飛到了你的身旁!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癡絕之態,讓人心痛。我不知道,這冥冥歸去無人管的,到底是淮南皓月,還是穿越千山萬水也要尋了去她的離魂,抑或是追逐著她的魂魄而去的他的離魂?無論是誰,月無人管,人無人管,相互癡纏卻又相互隔絕,這種苦,叫人如何是好呢?

鷓鴣天·元夕有所夢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初不合種相思。夢中未比丹青見,暗裏忽驚山鳥啼。

春未綠,鬢先絲,人間別久不成悲。誰教歲歲紅蓮夜,兩處沈吟各自知。

又是一個團聚的日子,又在夢裏與她相見,又想起和她一起點燃蓮花燈的點點滴滴。

我們都有過這樣的體驗,有一些平凡的事物,不起眼的角落,因為和某段情感深深相連,也顯得珍貴起來。淝水流經合肥,是一條平凡的河流,但是就詞人而言,它和那一段珍貴的感情聯系在一起,因而時常流淌在詞人的記憶中。相思之情就像淝水一樣,綿綿不絕,永無止境。

人的感情是復雜的。相思之情如此濃重,但轉念一想,早知會有今日的痛苦,當初就不該種下相思的苦樹。「不合」,是不該的意思,似有後悔之意。但「種」字,又表達出了這份感情的重量和自己的無怨無悔。「種」下的相思之樹,是有根的。就像種下的樹紮根在大地深處一樣,這份情感也已經紮根在心靈深處,永遠不會磨滅了。

夢中相見,不甚分明,想要看得再真切一點,無奈山鳥將自己從夢中驚醒。「驚」字,不僅是驚夢,也寫出了往事湧上心頭時那種驚心動魄的感覺。「春未綠,鬢先絲」,元夕是正月十五,還沒有多少春天的氣息,草木也沒有轉綠,而雙鬢已經有了絲絲白發。姜夔這時才四十三歲,但他已經感受到了生命的秋天。這早生的華發也許都是那份痛苦的感情催生的吧。

「人間別久不成悲。」為什麽別離久了,反而不覺得悲哀?是不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切都消磨淡忘了呢?其實,當一種感情已經融入自己的血液中,成為生命的一部份的時候,我們就不會再刻意地思念或悲哀了,這種情感無處不在,但已沈澱下去,成為生命的底色。留待以後,在每年的元宵節,當紅色的蓮花燈次第點燃之時,我總是想起她,相信她也會想起我,只是沈吟之際,只有彼此心知,再也無法向對方傾訴衷腸。

鷓鴣天·正月十一日觀燈

巷陌風光縱賞時,籠紗未出馬先嘶。白頭居士無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隨。

花滿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來悲。沙河塘上春寒淺,看了遊人緩緩歸。

此時姜夔住在南宋的都城臨安,已經接近人生的暮年。

元宵節有放燈的習俗,燈節之前陸續試燈;達官貴人出來賞燈時要掛起紗帳。這時,賞燈的人們還沒有正式出來,就有人騎著馬先來縱情欣賞了。而他,一個白頭居士,既沒有呵前者,也沒有殿後者,一個人出來看燈,肩上馱著不諳人事的小女兒。看到這個鏡頭,心裏變得無比柔軟,想那馱在肩上的小女兒是如何一聲聲用稚嫩的聲音喊著他,想人生至此,有天倫之樂,有兒女繞膝,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又還有什麽企求呢?

可是,可是,任它花滿市,一片繁華;任它月侵衣,一片澄潔。曾經和她一起觀燈的那個舊日場景又浮上心頭。觀燈並不是詞人出行的目的,他尋尋覓覓,是要找尋往日的吉光片羽,聊以慰藉落寞的心境。而一旦回憶的閘門開啟,往事就紛至沓來,情不能自已了。

他沒有多說什麽,唯余「少年情事老來悲」!他知道一次次地承諾,一次次來了又去,而他始終沒有把她帶走。他只有才情,只有愛意,只有痛苦給她,卻獨獨沒有力量。生而為人,他感受到了自己的狼狽,那被剝奪的,被扼殺的,就是他無法挽留的真情。

她終於離開了。沒有人會永遠等你,她不能,留給他的只能是錯過。表面上是她離他而去,其實,他才是懷著愧疚的那一方。因為,他給不了她歸宿!

這種痛與悔才是久久纏繞著他,讓他放不下的東西。

人是多麽渺小,說什麽天長與地久,都做不了主。

少年的情事,化作當下的悲哀。走在熱鬧的沙河塘上,春寒還未散去,三三兩兩的遊人並排走著。他也緩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個憂郁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遠方。

原來,愛比死還要冷。

三、故國的面影

南宋偏安一隅日久,當初國破家亡的陰影已漸漸被臨安的暖風吹去。

故國、故土的面影,漸漸被人淡忘或是試著淡忘了。

就像「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的冷靜與隔絕一樣,面對著國破與家亡,姜夔像那輪月,冷眼旁觀著一切。當生離死別的人間慘劇慢慢收梢後,只是在偶爾的某個時候,故國的面影會悄悄爬上他的心頭。

他是清客,不是狂客,他只是用一種清冷客觀的眼神打量著這一切,所以黍離之悲在他在心中不是沒有,只是換了一種面容和神情,以一種清空而騷雅的形式出現,若即若離,像什麽也沒有說,卻又說盡了一切。

揚州慢

淮左名都,竹西佳處,解鞍少駐初程。過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漸黃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賞,算而今重到須驚。縱豆蔻詞工,青樓夢好,難賦深情。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他為這首詞寫了一個很長的小序:「淳熙丙申至日,予過維揚。夜雪初霽,薺麥彌望。入其城,則四顧蕭條,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戍角悲吟。予懷愴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巖老人以為有【黍離】之悲也。」他告訴我們:這首詞以不勝今昔之慨抒發「黍離之悲」。「黍離之悲」,即亡國之痛。

整首【揚州慢】反復鋪陳敘說,也不過寫了昔日的淮左名都,縱有杜郎俊才、豆蔻詞工,也難賦黃昏清角那陣陣嗚咽中穿越時空的滄桑。西周到東周,北宋到南宋,都一步步從舊榮光中走向了敗亡。要描述敗亡,一定要從興盛寫起;要描述滄桑,一定要從繁華落筆。因為,只有真正經歷過了,才能懂得;只有懂得了,才能慈悲。所以,這首詞寫黍離之悲,一定得從揚州寫起。揚州自古繁華,前有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的風流俊賞,繼有「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的風月無限,又有「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世俗想望,那些昔日的榮光,今日安在?春風十裏,盡薺麥青青;橋邊紅藥,年年不知為誰而生。無情之物的離離生長驚心觸目地掩映著有情人世繁華如夢的空幻與悲涼。殘存在這片土地上的廢池喬木、二十四橋依稀訴說著興亡與無常。唯有一輪明月,亙古如常,冷眼註視著一切幻變,像一個看穿了天機的智者,不發一言。

這一切是什麽造成的呢?姜夔說是「胡馬窺江」、金兵南犯之故。其實,這個理由很表象。以揚州為代表的南宋的衰亡,絕不僅僅只是金兵南犯外力造就,它頂多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根本原因還在於自身,從根子上爛掉了。姜夔終究是個文人,不是政治家,他看不透這一點也很自然。

鷓鴣天·元夕不出

憶昨天街預賞時,柳慳梅小未教知。而今正是歡遊夕,卻怕春寒自掩扉。

簾寂寂,月低低,舊情惟有絳都詞。芙蓉影暗三更後,臥聽鄰娃笑語歸。

慶元三年(1197)元夕,姜夔在杭州作了這首詞。詞中描寫了兩種場景、兩種心情,於今昔對比中隱含著故國之情。

隨著季節的推移,「預賞」後的元夕,氣溫漸暖,而他卻說「怕春寒」,閉門不出,這很讓人犯疑。答案在:「舊情惟有絳都詞」這句。作者借用丁仙現所寫的【絳都春】詞來作今昔對比:昔日汴京元宵節之歡樂情景,只能到丁仙現寫的【絳都春】詞中去尋找了。而今臨安的元夕,是汴京淪陷後的元夕,雖然「大率效宣和盛際」(周密【武林舊事·元夕】),但與北宋時汴京的元宵節相比,已經不能同日而語了。先前國泰民安的升平氣象,如今已不復存在。這就透露了詞人心中「靖康之恥」的隱痛。眼前的元宵節,有如林升【題臨安邸】詩中所說:「直把杭州作汴州。」那些達官貴人,忘了汴京淪陷的悲劇結局,忘了國難和國恥,竟然將臨時避難的臨安當作汴京了。面對偏安江南、不思恢復的局面,能不令他痛心疾首嗎?由此可見,「元夕不出」的真正原因不是「怕春寒」,而是出於對國運的憂慮和對當局者的微諷。

夜已深沈,燈光漸暗,遊人散去,窗前人影晃動,躺在床上聽到鄰家孩兒歸來時的歡聲笑語。在這朦朧的意境和笑聲背後,藏著他故國之戀的苦澀。就像李清照的「不如向、簾兒底下,聽人笑語」。

哀而不傷,怨而不怒。他永遠以這種清空的調子,隱約依稀地在心中,也在我們心中勾勒著故國的面影。你想在他的詞中找到主旋律,找到那種激昂的調子,幾乎不可能。

四、漂泊的靈魂

故國已失,人在江湖,一顆漂泊的靈魂,永遠在路上,永遠在尋找著依歸。

他的整個詞,其實看透了,就寫了一首:歸去來。

只是,他總是不大喜,不大悲,像一個遺世獨立在水一方的人,讓人捉摸不定。如果你讀懂了他的靈魂,你才是他知音。如果你只看到他的身影,他會被他激怒。畢竟不是每個人在那曲曲折折的清空騷雅後有耐心去讀懂他的「雅人深誌」。

點絳唇·丁未冬過吳松作

燕雁無心,太湖西畔隨雲去。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

第四橋邊,擬共天隨住。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

「丁未」,南宋淳熙十四年(1187)。姜夔往返於湖州蘇州之間,經過吳松(今江蘇吳江縣)作此詞。吳松乃晚唐詩人陸龜蒙(號天隨子)隱居之地,姜夔不是偶然想到這一點的,而是因為他一直比較心儀陸龜蒙。看懂了這句,也就容易理解他在詞中所表達的「擬共天隨住」。

燕雁無心,隨雲而去,南北東西不定,很超脫。黃昏已至,沈陰不開,數峰呈清苦之色,商量著那場欲來不來的雨,很執著。

到底是超脫,還是執著?他作了「擬共天隨住」這樣的人生抉擇。可是,他終不能忘懷紅塵人間,不能忘懷天下家國,「今何許,憑闌懷古,殘柳參差舞」,透露出個中訊息。吳松一帶,是古代吳越屬地,歷來是詩客文人抒發懷古幽情的勝地。在擬共天隨住,超脫塵世的瞬間,他又被「殘柳參差舞」這樣衰敗的現實給留了下來。

上天終歸是不能的,他無法像陸龜蒙那樣隱於山林。國破如此,廟堂安在,寄托在廟堂之上的那點本不濃烈的淑世情懷又將安在哉?他不知道。

就這樣,靈魂在漂泊。

玲瓏四犯·越中歲暮聞簫鼓感懷

疊鼓夜寒,垂燈春淺,匆匆時事如許。倦遊歡意少,俯仰悲今古。江淹又吟恨賦,記當時,送君南浦。萬裏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

揚州柳垂官路,有輕盈換馬,端正窺戶。酒醒明月下,夢逐潮聲去。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贏得,天涯羈旅。教說與春來要,尋花伴侶。

1193年歲末,本是闔家團聚的日子,而姜夔卻孤身客居於紹興。某夜,窗外傳來搖蕩人心的簫鼓聲,這對倍感孤獨的詞曲家姜夔來說,觸動很大:那低沈淒涼的簫聲,如嗚咽的低泣聲沖擊著他的心靈,使他傷感;那急促催人的鼓點,似冰涼狂亂的雨點,不停地擊打著他的心房,令他心碎。值此「俯仰悲今古」之際,他仿佛步入音樂化的空間境界,「籠天地於形內,挫萬物於筆端」,伴著耳邊和心底的樂聲創作了這首詞。

詞中充滿了失意感和漂泊感外,「倦遊歡意少,俯仰悲今古」,萬裏乾坤,百年身世,唯有此情苦。你別被他在詞的下闋中表達的「情」給騙了。他回憶往昔,回憶那段美好的艷遇,甚至對春天說,你告訴她:等你再來了,我還要回來,回來尋找我的伴侶,那個在南浦送別的人。其實,「尋花伴侶」,不是某個人,而是他漂泊在外,意欲歸去的一種深深的精神期許。

曰歸,曰歸,歸何處呢?

沒有真正回不去家園,只有在塵世中矛盾的心。

終其一生,他都沒有給自己的心找到一個歸宿。

晚年獨寓杭州,姜夔在貧苦清寂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