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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 【書法研究】二〇二三年第二期
作者 | 李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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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人楷法,表現爲結字不平衡。但非爲不平衡而不平衡,實爲出字勢,令行氣綿延中又含頓挫。本文以王獻之【玉版十三行】上海博物館藏本爲例,分析其造型方法與目的:或偏旁下沈、或重心擡高、或左右打開,令行氣下降;或點畫、偏旁斜擡,令行氣逆行上升;或重心欹側,令行氣左擺亦或右蕩;或中正平直,令行氣靜止。下降、逆回、左擺、右蕩、靜止,五種狀態俱全,行氣方有生機,此其一。再輔以組織邏輯:下沈爲主,其他爲輔,此其二。兩者兼備,行氣纔真正成爲行氣。造型細讀還發現,不僅一行,一字之中也能包含多種動勢,其間趨勢甚至可微妙背離,尤爲耐品,上博本高出他本處在此。通過造型分析亦可知,唐人楷書,惟張旭全面繼承晉人心法,柳公綽次之。虞世南、褚遂良、柳公權衹部份繼承。以上亦表明,使用造型分析法,能使書法研究回歸書法本身。品鑒高下,分析承傳,均可落實至造型細節,不再流於主觀感覺與形容詞系統。
本文以王獻之【玉版十三行】爲典則,思考一個問題:楷書如何布置點畫偏旁,産生字勢,令行氣綿延不絶又抑揚頓挫?所謂晉人心法、魏晉古法,如不語涉玄虛,落實在結字層面,就轉化爲這個問題。
晉人楷字,乍視,極彆扭,極生拙,或名之爲不平衡。但此衹是皮相,其內在理法是:不平衡爲出字勢,或向下、向上,或向左、向右。不僅如此,一字之中,即可包含多種動勢,其間趨向甚至矛盾。這是晉法最細膩的一面,也是被唐人或多或少遺失的一面。通過造型分析法,我們重新發現了這一關鍵技術,這是本文核心觀念之一。
但字勢之低昂欹側,不是終極目的。字勢非孤立存在,之所以下上左右,是爲使行氣下降、逆回或左擺右蕩。此時,即便是端正型、無動勢的結字,也參與了行氣律動,代表靜止。而有了這五種狀態,纔能稱其爲氣。氣之爲氣,不正在於活潑變化?死寂不是氣。明確行氣需有五種狀態,爲本文核心觀念之二。通過造型手段,産生行氣五種狀態,是晉法最基本的一面。唐人如張旭、柳公綽、柳公權等都能繼承——儘管最細膩的那一面有所失落。
但要真正成爲一行之氣,五種狀態衹是基本要求,還須有組織邏輯。中國文字傳統表現形式決定了行氣需以下行爲主,同時輔以靜止,兼及上抗、左擺、右蕩。指出行氣須以下沈爲主導邏輯,爲本文核心觀念之三。唐人張旭等亦能繼承。
要之,本文基本思路是:晉人楷法,一字之中常有多種態勢組合,表現爲生拙或不平衡。不平衡爲出字勢。出字勢,爲生行氣——五種狀態,且下沈爲主,其他爲輔。由此分爲五個部份:一、通過比較上海博物館藏【玉版十三行】(簡稱「上博本」)、吳湖帆四歐堂舊藏【玉版十三行】(簡稱「四歐堂本」)、故宮博物院藏柳跋本【十三行】(簡稱「柳跋本」)之優劣,展示何爲結字生勢、乃至一字中有多重字勢。二、以上博本爲例,梳理行氣的五種狀態及其具體造型手法。三、以上博本首兩行爲例,展開造型細讀,指出行氣的主導邏輯。四、分析唐代楷書對魏晉古法的傳承。五、總結本文研究方法:造型分析法。
一、楷書魏晉古法之一:一字之中多重字勢
【十三行】最能體現晉人楷法。此帖有兩個版本系統,【玉版十三行】與柳公權跋本【十三行】。總體而言,玉版系統爲優,晉人風格最鮮明。而柳跋本系統則化奇險爲平正,多少帶幾分唐人楷書的板滯。
今選取玉版系統中兩本:上博本與四歐堂本;柳跋本系統一本:故宮本,比較優劣。標準是:能否出字勢、乃至包含多種字勢。三本比對,上博本最佳,其次四歐堂本,柳跋本最下。換言之,不但玉版系統與柳跋本系統有高下,而且玉版系統內部也可分判軒輊。
上海博物館藏【玉版十三行】,剪裱爲二十六行,收入【中國法帖全集】第十六冊,標稱舊拓本。末有張廷濟跋:「……此本當是宋時佳刻,後有‘宣和’連印,‘宣’字滅,出於元人拓手無疑……」
四歐堂藏【玉版十三行】,剪裱爲十八行,後有吳湖帆跋文:「【十三行】唐摹諸本多肥鈍,惟青玉宋刻最秀勁可愛。明拓殊不易得,可不寶諸?」經比對,其底刻或與現藏首都博物館的半閑堂出土碧玉原石一致,而後者一嚮號稱「宋刻真本」。但從字法而言,上博本爲優。
故宮博物院藏柳跋本【十三行】,剪裱爲十六行,收入【中國法帖全集】第十六冊,標稱舊拓本。無相關題跋。
何謂字勢?一字之動勢與姿態。字勢有單一,有複合。何謂單一字勢?動勢方向爲上、下、左、右,當然,還包括靜止。何謂複合字勢?上述幾種態勢組合於一字,即一字之中多重字勢。
以下從三個版本中選取例字,分析造型,比對字勢及字勢其複雜程度。限於篇幅,單一字勢衹列舉分析「下」與「靜止」兩種類型。複合字勢衹列舉分析上、下、左、右幾種動勢之間的組合,略去動靜之間的組合,後者可參閲下文。
下文單一字勢在先,多重字勢在後。每字所附圖版,從左到右,依次是上博本,四歐堂本,柳跋本。
上博本「玉」字,一重動勢:下墜,因爲下部點畫密度高。其處理手法有二。其一,三橫,中間一橫有意拉下,靠近最後一橫。其二,一竪,有意右偏,靠近右側一點。兩相加和,點畫在右下部形成集中感,整字順勢而下。而四歐堂本,橫畫間距節奏較好,與上博本類似。但一竪近乎中點分割,中正了一點——雖然依舊有下行感。柳跋本橫畫、竪畫均等量分割,勻整,無動勢,靜止態。
「微」字,上博本一重動勢:下。最鮮明的是「山」字頭處理,中間一竪尤爲碩大,左右兩「丨」倒八字打開,增加上大下小的量感對比,右邊反「文」旁位置高,讓出底部空間。全字中上部點畫密集,底部留白,上重下輕而有下墮之勢。四歐堂本兩重動勢:下、右。下墜感的處理手法與上博本基本相同——下方留白。同時,「山」字頭竪筆明顯右傾,且最左雙立人旁「丨」與中間四筆「丨」全平行,更強化右傾趨勢。但右傾筆畫有五個,稍顯多。如果中部下方竪筆作正直狀,形成反差,或許效果更好。柳跋本有右傾動向,但無下墜趨勢,因下部空間留得遠遠不足——右邊反「文」旁位置降低,擠壓了下方空間。
上博本「采」字,兩重動勢:下與右。下:上博本努筆較長,擡高全字重心,有下墮趨向。四歐堂本此字唯一動勢就是向下,但因努筆更長,下行趨勢更明顯。柳跋本「采」字,除了努筆端正,且短,橫畫又長,使上下點畫量感平均,失卻了前兩本那種因頭重腳輕而生的不穩定下趨之勢。整字無動勢。右:努筆明顯右傾,四歐堂、柳跋本都中正了,無此體勢。左下一撇,真是神來之筆,寫得很短,末端鋒穎未超過其上橫畫左側起筆處。而四歐堂本此撇較長。短,故量感輕,使此字右傾動勢更爲明顯,無反向力道拉拽之故。也可説,左撇之短、瘦與右捺之長、肥,量感對比鮮明,使得右傾態明顯。還可註意一點,這一撇,上博本起筆約在努筆上三分之一處,四歐堂同,柳跋本在橫畫與努筆丁字交叉處。前者顯脆弱,無法挽回右傾體勢,衹能任其右傾。後者顯牢固,令體勢愈發中正。由此知,點畫處理諸如起筆位置、長短,非爲造型,而爲造勢,此爲晉人結字法要則。
「瀨」字,上博本兩種動勢:右,下。右:中間「束」部微微右傾,短撇極短,處理手法與上文「采」字如出一轍,不妨礙努筆右傾體勢。右邊「負」部斜向更加明顯。值得註意的是這裏的處理手法,一字之中,兩個偏旁都右傾時,有意拉開程度,加以區別,很細膩的心思。下:此字上博本左、中、右三部首量感不均衡,左最小,右最大,且右與左中之間空隙大,右側有掉落感,故隱約有向下趨勢。四歐堂本此字,端正無動勢。柳跋本則因「負」部寫法,有左傾意。
上博本「嬉」字,與他本不同處有三:一、「女」部橫畫出頭部份極長;二、「喜」旁下部「口」字特大;三、「女」部與「吉」字頭間距較大。不同處,更是精彩處,顯出三重動勢:左,下,右。左:橫畫出頭部份極長,把「女」字筆畫擠讓至中到右上部,此部份字內空間點畫密度特大,而左下角留白,整字呈斜向45度左傾態勢。下:最下方「口」字特大,下墜趨勢更強烈。右:「女」部和「吉」字之間空隙大,尤其是「吉」字「士」字頭與「口部」右左相錯,令「吉」字隱含向右運動之意,疏離於整字左傾趨勢,平添一層微妙。其中,左與右雖成矛盾,但並未妨害整字偏左體勢。所以「吉」字那一竪的寫法值得註意:穿過兩橫畫的位置偏左,而非偏右。這個處理,説明書寫者並不想誇大右傾態勢,衝突雙方角力,勢力大抵一九、或二八開。整體而言,四歐堂本也可見向左、向下、右傾體勢,不過較上博本弱。其「女」部橫畫出頭部份稍短,左下角的空間留白感因此削弱,斜向左傾態勢隨之減緩。最關鍵的是「喜」部,上方「士」字頭加長加粗,中間「口」部加大,最下方「口」部因此不顯獨大,沒了強對比,就失去了上博本那種急速下墜動態。柳跋本與前兩本比,能出兩種字勢,較上兩本少一種。]「喜」旁明顯壓向「女」部,兩者之間幾乎無空隙,左傾體勢明顯,全無右向態勢。也有下墮態。
上博本「攘」字,又包含三種動勢:右,下,左。右:提手旁努筆,上博本右傾,四歐堂本、柳跋本寫正了,無此動勢方嚮。下:上博本「襄」旁,點畫密集於上部,下部留白大,從而産生向下趨勢。而四歐堂本「六」字頭較大,較之上博本,少一點擠壓上部點畫帶來的密集感,而下方空間的留白也不足,上下密與疏對比力度不夠,向下趨勢因此減弱。下方留白不夠的原因是,「衣」部,上博本竪提與捺筆間距大,一因竪提之竪,頭右傾、尾左擺,二因竪提之提較平,與竪畫夾角稍大,都讓出了空間。四歐堂本竪提之竪寫正了,擠壓掉了一點空間;竪提之提又與竪畫夾角小且長,幾乎又圍成了一塊新的封閉空間,故其下方不曾有上博本那種寬綽的空間流動感。左:但上博本「攘」字,最精彩處,不在努筆右傾,甚至也不在「襄」旁之下趨,而在於右上「六」字頭左傾。尤其是「六」字那一短撇。註意,撇畫尾部處理成幾乎與橫畫平行,這纔是緊要處。因之,「六」字頭的四筆,衹有兩個運動方嚮:橫向與斜向左傾,後一種趨勢是頭上一點與短捺的連綫形成的。一旦處理成尋常模樣,如四歐堂本狀,便有三個方嚮,即會減弱左傾動勢。這種手法在上博本中並非一見,如「斯」字,左下短撇,同樣處理爲幾乎與其上之橫畫平行,以突出右側下墮趨勢。「旗」同理,不過爲凸顯左側部首下墮趨勢。換言之,動勢方嚮可以增加,也可以減少,要靈活處理,目的都是爲了取勢。由於「襄」旁天然點畫多,且較提手旁下拉,四歐堂本、柳跋本的「攘」字都可感知到下行趨勢,儘管沒有上博本兼帶左欹右側那樣豐富。
「持」,或許是上博本中最彆扭的一個字,也因此是最具匠心的一個字——包含四重動勢:右、左、上、下,囊括平面上所有可能的運動方嚮。右:提手旁向右傾倒。左:「寺」旁,左上部點畫密集,故有左傾感,與提手旁正好相嚮如「八」字。上:三條橫畫左低右高,明顯斜向上方。下:「寸」部有意右挪,讓出中下部空間,點畫上密下疏,重心擡高,有下落意。四歐堂本、柳跋本如細看,都能讀出四重動勢,卻不及上博本那樣神采四射,以動勢不鮮明、不肯定故,而具體原因各不相同。四歐堂本之不鮮明、不肯定處,在上行與左傾。其一,「寺」字中間長橫太纖弱,減弱上行感,對比即知。其二,「寸」部的那一點,左傾角度不足,削弱左傾感。柳跋本之不鮮明、不肯定處,在左傾、上行與下墜。其一,「持」字四條橫畫的處理。上博本,左側提手旁短橫作水平狀,另外三橫斜向左低右高。如是,右側三條橫畫成一組,左側短橫獨自成組,對比鮮明,因此左傾鮮明。柳跋本將左側短橫與右側三橫處理爲一樣,四橫幾乎全平行,無對比,反而弱化了左傾感。其二,柳跋本「寺」字中間長橫亦纖弱,上行感隨之而弱。其三,右下方的「寸」部,右移不足,中下部空間打開不足,故下墜感不足。
以上,藉上博本、四歐堂本、柳跋本三本比對,展示何謂字勢、尤其是多重字勢。明顯可見,當一字靜止無動勢時,觀感端正。衹有一種動勢時,視之亦較正常。但一字之中,有兩種動勢組合時,字形即顯彆扭。三種以上,尤其是含有左與右、上與下、動與靜等矛盾動勢時,尤爲彆扭。魏晉楷書間架的特異感、不平衡感,深層原因在此。這一點,上博本表現尤其突出,而柳跋本較少異態,四歐堂本在兩者之間。
二、楷書魏晉古法之二:行氣的五種狀態
此帖大量使用不平衡間架排布,與後世作品不同,非爲造型,而爲造勢,爲行氣生機勃發——雖然爲了説清楚傳統,本文使用了現代的造型分析法,但並不因此改變傳統本質。「行氣」一語,嚮來難以捉摸,其實細想,關鍵在氣息下行。這是由中國文字傳統書寫方式決定的:從上到下。是則開篇問題:「楷書如何結字,使行氣綿延不絶又抑揚頓挫?」可首先具體爲:如何結字使行氣下降?其次具體爲:如何結字使行氣上行、左擺、右蕩以及靜止。綿延不絶與行氣下行有關,抑揚頓挫則與上行、左擺、右蕩以及靜止這四種狀態有關。
先看如何下降。再看如何上行、左擺、右蕩以及靜止。
細讀此帖,發現許多字都有一種下墜感,放在一行中觀察,下墮感尤其明顯。這正是帖學行氣關鍵所在。
令行氣下降,上博本手法大致如下:
左右相錯。直接將一部份偏旁部首拉下,如「洛」字、「神」字、「攘」字。
左右相懸。左右大小對比懸殊,量感失衡,一側有掉落感,從而行氣下墜。如「嘯」字、「攜」字。
降低字重心。或加大底部偏旁部首的量感,如「嬉」字;或令點畫密集於底部,如獨體字「玉」字,行氣直接下沈。
擡高字重心。或底部大量留白,造成一種高山危石的不穩定感,行氣順勢而下,如「左」字、「桂」字;或誇大上部,縮小下部,字重心因此擡高,頭重腳輕,行氣下行,如上下結構的「翳」字。
還有一種,左右、或左中右結構的,打開空間,使行氣通過,如前面分析過的「瀨」字、「持」字、「以」字。
其實幾種手法,在一個字中可以並用。如「攘」字,算是同時使用了三種:左右偏旁拉開,右側部首直接拉下,「襄」旁中上部點畫密集擡高重心。「左」字、「桂」字既可視爲擡高字畫重心、底部留白,也可看作左側點畫、偏旁部首拉下。「翳」字既是有意誇張上部、縮小下部,也是擡高字畫重心。多種手法並用,可加強下沈趨勢。
還有一個有意思的現象。上博本正文第一行的「右」字,沈向右下方,體勢明顯,而四歐堂本則平正,無此動感。
但單獨剪出兩個拓本的「右」字比觀,上博本竟然也平正起來。
原因何在?仔細觀察:一、上博本「右」上還有「旄」字,它略成傾斜勢態,也向右下方墜落,呼應「右」字下沈,加重了這種體勢。而四歐堂本「旄」字無右下傾倒之趨向,且與「右」字間距稍遠,上下兩字無呼應。二、「右」字「口」旁第一橫,上博本較平,四歐堂本左低右高,反而向上擡起,也減弱了右下體勢。這種現象,愈加證實前文論斷:帖學系統中結字安排是爲了取勢,字勢非孤立,需照映前後字,皆有在整個書勢、行氣中體現。
然而,行氣並非應當一瀉直下。有下有上,有順有逆,一陰一陽之謂道。此外,還有左右擺蕩,甚至靜止。因此還須安排間架,使行氣有頓挫、有迴旋。
先看如何上行。
上行相較於下降,算是逆回,手法不像下行那樣豐富。主要是橫向點畫處理爲左低右高,斜向擡起,此即有上抗之感,類似於沙孟海所雲「斜劃緊結」,如「其」字、「無」字。
不過有時,橫畫斜勢不明顯,也能産生上行感,靠的是與上一字字距緊密。如上博本第四行,最後兩個字「以」「接」。「接」字明顯有上行感。此字左旁低,右部高掛與「以」字相接,因爲字距緊密,仿佛被「以」字吸附,從而産生逆回感。
由此,也産生了一個有趣現象。上博本第二行有「桂」「旗」兩字,同樣左右結構,同樣左旁拉下,右部擡高,但字距大,有留白,字重心高起,卻整體是下墜感。由此再次確認,字勢非孤立,動勢趨向需由上下字、整體行氣決定。
如何右傾。
右傾手法也不多,最直接的就是使點畫或者偏旁部首向右傾斜。
如何左傾。
其基本手法與右傾類似,使點畫或者偏旁部首向左傾斜,如「詠」字、「明」字。或者加大字左部點畫密度,如「陰」字、「哀」字。
最後如何靜止。
從某種意義上説,間架均衡、或者字內空間點畫密度分布均勻的字,在下挫、上抗、左擺、右蕩數股勢力中,意味著模棱兩可,即可視爲靜止。如「采」字,這幾乎是全篇最端正的一個字了。上下左右,勢均力敵,故無動勢。
至此,行氣的五種狀態悉數出場。但對行氣的思考依然不能止步。造型細讀進一步發現,五種狀態,還有程度差異。例如,下降,有明顯的,有隱微的,其間有階梯變化。上行以及左欹右側,狀態類同。甚至靜止也有程度區別。這一切,都能使行氣更爲活潑、搖曳。
先看下降:以下兩組例字,嚴格説,都是下降中含左傾。(一字之中,至少包含兩重動勢,在上博本,俯拾皆是)。下降程度有區分,左傾程度同樣有區分——對於連續出現而體勢又接近的字,這是常見處理手法。「瓊」「珶」兩字,前者下降、左傾趨勢都較後者強烈。「疇」「嘯」兩字,後者下降、左傾趨勢較前者強烈。
還有下降趨勢極其微弱的,如第二行的「於」字。右旁下部兩點有意無意和人字頭拉開距離,尤其是最後一點位置比左側鈎筆低,近似於右部拉下,微帶下落意。上博本第十三行還有一個「於」字,最後一點與左側鈎筆近乎平齊,則無下落意。對比之下,即知前者乍看似無動勢,其實還是微含下墜之意的。
上行:如上博本第三行「之玄芝」,連續出現的三個字,都有逆回感。(當然同時也有左傾感,複合動勢,正是上博本本色。)但「玄」字逆勢最強,「之」「芝」兩字則處理爲相仿。三個字有錯落,也必須錯落。
左傾:「延」「逯」兩字,都左傾。前者明顯向左,後者衹微微隱含向左之意,程度不同。「延」字左傾趨向主要由走車旁體勢造成,同時有意延長磔筆,有意縮小「止」部,令點畫偏於左中側,強化向左趨勢。「逯」字與前者間架接近,處理手法也接近,字內空間左中部點畫密度大。而左傾態勢不明顯,因爲走車旁斜勢較前者弱。
右傾:「潛」「淵」,同樣右傾,但「淵」字程度明顯更甚。連續右傾的字,處理爲一弱一強,即有了節奏變化。
靜止:有些字純然寂靜,有些不然,寂靜中微含動意,程度不同。前者如「采」字,字內空間點畫分布極均勻,無任何動勢。後者如「軀」字,乍看靜水無波,但左邊身字旁頭上一撇,有意躺平,與下方部首斷開,其下三短橫,也都留下罅隙。而右邊半包圍結構,內外都頗多中斷點。留白,氣息便可往來,動意生焉。「而」字、「狐」字同理,不過「而」字,靜中隱然有動的意思更強烈些,因爲除了留白,還有中間橫畫微上擡。這種點畫當連不連反而斷開,暗生動意的手法,後世李叔同多師之。
三、楷書魏晉古法之三:行氣的邏輯
行氣的秘密並未道盡。行氣雖有五種氣機狀態,但中國文字傳統呈現形式是從上到下,行氣需不斷沈降纔能構成一個完整的視覺運動,因此行氣須有主導邏輯——下降爲主,其餘氣機將被此一主導邏輯所串聯。
以上博本第一行、第二行爲例,即可見出:雖有下降、逆回、左擺、右蕩、靜止五股力量在行氣中交織,依然以下行爲主。造型細讀如下:
第一行十字,「嬉左倚采旄右蔭桂旗攘」。「嬉、左、倚」三字不妨看作一組,字距相對緊密,與第四個字「采」距離較大。如將三字視爲一字,用的便是擡高重心、下方留白手法,於是行氣下沈,落向「采」字。無獨有偶,這三個字恰恰各自都有下降趨向,與整體行氣一致:「嬉」下部偏旁誇大下沈,「左、倚」兩字,擡高字畫重心、下方留白從而下沈。與上述三字距離較遠的「采」,似乎因承受上方重擊,右傾歪斜;同時努筆加長,高重心,繼續乘勢下降。緊隨其後的「旄」「右」兩字均向右、向下沈去。下面「蔭」字則不然。一方面,攔住一路下墜的行氣,稍作頓挫。其一,「艸」字頭斜向上,明顯逆回上行。其二,「陰」旁體勢左傾,與其上「右」字動勢正向對反,同樣阻擋了下墜趨勢。但另一方面,「蔭」字同時也暗含下墜之意,其「艸」頭與「陰」部稍有距離,造成「陰」部墜落感。行氣稍微頓挫後,還是可以繼續下行。接著的「桂」字左部首有意拉下,同時左右偏旁稍稍打開,讓出中間部位,行氣繼續順暢下落。但隨後的「旗」字,處理別具匠心,似乎是有意與「桂」字形成對比:雖然左旁依然下拉,但與右部落差振幅減小;同時左右偏旁也不再打開,而是閉閤,不讓行氣過多通過,似乎在下落中稍作頓挫。下面「攘」字再次重重挫下。
接著看上博本第二行,有九字:「皓腕於神滸兮采湍瀨」。上博本是剪裱本,原十三行剪裱爲二十六行,則此行在未剪裱之前,當也在第一行,不妨看作第一行後半段。這段行氣起了變化。或許此前氣機波動已足夠勁烈,此段呈止息狀。前七字「皓腕於神滸兮采」,衹有「皓」「於」「神」三字,一側部首微微拉下,有一絲下沈意。其餘四字,間架大體作正局,特別是「采」字,尤其端正。單字間架均衡即意味著靜止。但單字態勢還需置於整行之中觀察,纔能真正確定動靜。此時,就會發現它們並非純然靜止。此行字間距較大,可以視爲每一字下都有留白,類同於單字字下留白、擡高重心手法,即便是單字靜止,也隱含下沈意。不過因爲字距大,行氣的運動感不促迫,緩緩下行。而「兮采」兩字是行氣的轉捩點,開始出現異動。兩字字距突然稍稍縮小,氣息節奏出現頓挫。最後「湍」「瀨」兩字波瀾再起,似與第一行隱隱呼應。「采」字雖作正格,「湍」字卻似正實斜。右下方「而」部,四竪畫垂直,定下正態基調。但右上「山」旁,三竪畫卻作別調,一律右傾,運動方向有異。即便「而」部是正,這一點歧出也讓整個字的體勢隱含右傾之意了。到「瀨」字,明顯右傾,纔明白,前面「湍」字那三聲別調是序曲與鋪墊。所以,此行行氣,邏輯依然同前,下降中兼帶其他。
上博本第十三行、第十四行,亦即原拓之第七行,也是前者行氣較爲跌宕,後者相對舒緩。具體手法與第一行、第二行幾乎完全相同,不贅述。
以不平衡結字取勢,令行氣抑揚頓挫,雖是魏晉古法,卻未必人人都能窺得其中奧妙。宋人董逌曾這樣評價【洛神賦】:「字法端勁,是書家所難。偏旁自見,不相映帶。分有主客,趣向整嚴,非善書者不能也。」其語義矛盾,殊不可解。大概看到了間架安排有多種動勢方向,故説「偏旁自見」;不能發現它們與行氣之間的呼應關係,又説「不相映帶」;可此帖書勢綿長貫通,不會感受不到,結語評爲「趣向整嚴」。卻忘了一點,「不相映帶」,如何「趣向整嚴」?
四、唐人楷書對魏晉古法的繼承
如欲全面評價唐人對晉人楷法的繼承,則需全面總結晉人楷法。就不能僅僅局限於結字,需下探至更細微的點畫,也需上提至更宏觀的章法。畢竟,書法見諸形,有點畫、結字、章法三個層次。就此而言,晉人楷書:一、點畫溫潤含蓄,起筆收筆,無明顯提按頓挫與挑剔。二、結字不平衡、不均勻,體勢搖曳。三、章法,字形大小錯落,行軸綫欹側,字距疏疏密密,跌宕不勻。
在這一背景下,唐人楷書能得鍾、王遺意者,是虞世南、褚遂良、張旭、柳公綽、柳公權。虞世南、柳公綽得點畫層面之溫潤,筆意帶圓,無挑踢習氣。張旭亦近之,方意稍重。張旭、柳公綽、柳公權繼承了結字層面之不平衡安排,有字勢。張旭、柳公權(【玄秘塔碑】)、褚遂良(【孟法師碑】)、柳公綽字形或大或小,字重心歪斜踉蹌,字距或疏或密,得章法之錯落有致。由上可知,惟張旭全面繼承晉人楷法,柳公綽次之。
鑒於本文主題,略去虞世南(點畫)、褚遂良(章法),衹分析張旭、柳公綽、柳公權,兼及顔真卿(【宋璟碑】)。限於篇幅,衹有張旭分析字勢及其與行氣關係,其餘僅分析不平衡字勢。
張旭僅存的楷書【郎官石柱記】,就結字而言,反白片明顯看出不平衡的點畫安排,可關註圖中加框處。欹側明顯的字不必分析。有些字,乍見似平正,細細看來,卻暗藏玄機。張旭似乎很會擺布某些點畫的走向。如「其」字、「謀」字包圍結構中那兩橫,輕輕上提,平添波瀾。「德」字口旁中兩竪亦擺向一側。前橫向,此竪向,異曲同工。「矣」字,頓點偏偏與起筆那一撇同向,不做循常筆法,也屬意外之筆。
和【十三行】一樣,不平衡的點畫不僅僅爲了結字本身,也參與了使行氣流轉。如【郎官石柱記】「備」「矣」可視爲一組,作正局,第三個字「聖」字,緊挨著,頭重腳輕,自然下沈。前二字無下行動態,不能由此加強下行趨勢,但字距與「聖」字近,加重了「聖」字分量,也算促其下行。以下數字均做正局,使行氣不能一瀉而下,衹得緩緩而行。
再如【郎官石柱記】「謀」「廣」「運」「提」四字均呈下沈樣態,但接著「大」字作正格靜止,使行氣稍稍回挫,「象」字重新下行,下面的「以」字,中宮讓出空間,行氣通過。結字生勢這一魏晉古法的核心,唐人中張旭繼承得最好,雖然顯得弱些,不及【十三行】那樣波瀾四起。大概也與前者大字碑版、後者小字有關。
看來,唐人雖以楷書見稱,真正繼承晉人心法的卻是張旭,其人並不以楷書聞名。蘇東坡極有眼光,説:「今長安猶有長史真書【郎官石柱記】,作字簡遠,如晉、宋間人。」可謂一語中的。宋人品位都很高,黃庭堅也給了張旭最高評價:「張長史【郎官廳壁記】,唐人正書無能出其右者。」不過,如果不是運用造型分析法,從點畫、結字、章法三個層次清晰把握,還真難以接受這樣的論斷。
柳公綽有【蜀丞相諸葛武侯祠碑】,不過,整體字距相對緊密,不及前兩者有疏朗之致。米芾對他評價極高:「柳與歐爲醜怪惡劄祖,其弟公綽,乃不俗於兄。」
和張旭一樣,在某些點畫的安排上,柳公綽有特異處。
此碑不平衡的間架安排,一望可知。王世貞説:「柳於書不得稱名家,獨米元章謂其勝誠懸,弟今觀其行筆,飄灑雄逸,無拘迫寒儉之態,真足塤箎。第結構小疏,不能運鐵腕捺磔間耳。」稱公綽不遜色於公權,推許如此,不可謂不高。衹是説「結構小疏」,未免買櫝還珠。要知道,柳公綽之所以能夠得到米芾的贊賞,全在於這種不平衡的間架安排。這是米芾的名言:「字之八面,惟尚真楷見之,大小各自有分。智永有八面,已少鍾法。丁道護、歐、虞筆始勾,古法亡矣。」看得出,唐人楷書間架安排四平八穩,他是極不滿的,難怪對柳公綽會青眼有加。
如果拋開犀利的挑剔,起筆收筆處誇張的提按,柳公權點畫安排亦不平衡,有特意製造的點畫量感對比懸殊,也有欹側態,與其兄神似,不過披上了一層華麗的唐代羽衣罷了。
董其昌看到柳公權骨子裏與晉人的相通,説:「柳誠懸書極力變右軍法,蓋不欲與【禊帖】面目相似。所謂神奇化爲臭腐,故離之耳。凡人學書,以姿態取媚,鮮能解此。余於虞褚顔歐,皆曾仿佛十一。自學柳誠懸,方悟用筆古淡處。自今以往,不得捨柳法而趨右軍也。」
一般學者衹註意到柳公權的點畫,忽略其結字(還有章法)佳處。而在造型分析法的輔助下,點畫的歸點畫,結字(章法)的歸結字(章法),可充分肯定柳公權的優點。由此可見,造型分析法輔助,能令藝術評鑒更客觀、更全面。
上文名單,楷書大家歐陽詢與顔真卿,意外落選。其中緣由,米芾已經替我們做了陳述:他們少了米芾最看重的楷書應有的體勢。但涉及晉人楷法,顔真卿【宋璟碑】以及「碑側記」不得不簡略一提。
從反白片勾框處可以看到欹側取勢的動態感,也能看到點畫量感對比的不平衡,熟悉的晉人手法,又在目前。
「碑側記」同樣。翁方綱認爲:「顔楷以【宋廣平碑】爲最善,而其碑側小楷書古樸淡遠,尤顔楷所罕見,可以追尋褚河南、張長史,問津晉法之楷也。……蓋顔書由褚法以窺大令之秘,宋人已莫能精究耳。」覃溪此語,可謂知書。
五、總結本文研究方法——造型分析法
(一)造型分析法的基本思路
本文核心觀點是明確行氣有五種狀態,由此也認識到晉人結字法要害在一字之中有多重字勢。上述觀點的形成,即賴於造型分析法特有的思考方式:不關註藝術變化,衹關註藝術變化可能的方向。行氣在平面上的運動變化無窮多,這屬於經驗流變,人力難以窮盡、難以歸納。但變化可能的方向衹有兩個:動與靜。靜,不必多言。動,平面之上,變化可能的方向又衹有四個:上、下、左、右。加上靜止(中正),一共五種。五種之説,即由此而來。而單一字勢,自然也不出動、靜兩大方向,動中也是上、下、左、右四種。而複合字勢,一字之中多種態勢組合,也在五種範圍內。顯然,五種狀態非從經驗歸納而來,係驗前(apriori)分析而來,這是造型分析法思考問題、解決問題的基本思路。
除了分析字勢,本文分析行氣,同樣應用了這一思路。文中梳理了上博本令行氣下降的五種手法:左右上下相錯、左右大小相懸、擡高重心、降低重心、打開中間。乍看,又似從經驗歸納,其實恰恰相反,是先驗分析引領了造型細讀與文字提煉。安排偏旁部首,令行氣下降,具體手法再多,可能方位衹有左右上下中五種。文中所概括的前兩種即著眼左右,隨後兩種著眼上下,最後一種著眼中間。這樣,就能簡化問題。
而造型分析法的根本框架更是源於這一思路。藝術變化無窮,但視覺藝術變化可能的方向無非形、質、色三端。在書法,形,可能變化的方向又衹可能有三個維度——點畫、結字、章法。質是綫條質感,色是墨色。故細讀書法作品,從點畫、結字、章法、綫質、墨色這五點入手即可,本文即是應用實例。本文研究對象爲刻本,排除綫質與墨色,衹能考慮形。形雖含點畫、結字、章法三個層次,本文研討楷書行氣,則排除點畫,弱化章法,聚焦結字,在完整背景框架下,突出重點,簡化問題。
由此可見,造型分析法要在:對於流變的經驗,尋找一到數個相對不變者,取爲思考支點。從整體框架(形、質、色)到具體問題(如行氣、字勢),始終使用這樣的思路,以厘清頭緒、直擊要害。
(二)造型分析法與中國書法傳統之再闡釋
造型分析法實非爲造型,而爲中國書法傳統之再闡釋。
上文曾藉助造型分析法細讀上博本第一行、第二行行氣沈降頓挫。如純粹作造型分析,則不會涉及行氣概念,純爲造型。結字層面,分析觀察點有二:字外、字內。字外分析字形外廓規則與不規則,字內分析字內空間點畫密度分布均衡與不均衡。章法層面,會分析時間感與空間感。首先根據字距疏密寬窄不同,造成的時間感、運動感不同,定性其時間感,描述爲:第一行是中高速變速運動,第二行是中低速勻速運動。其次分析其空間感,則描述其字形大小以及字重心軸綫擺動形成的行側廓。對比即知,著眼行氣與著眼造型,表述有差異。差異背後,是行氣這樣的中國傳統藝術觀念與美術、造型藝術這樣的西洋觀念之對峙。兩者有異,不可輕忽。在中國書法傳統中,行氣律動背後是書寫者當下的身心狀態:包括屬於肉身的呼吸、情緒,更包括屬於靈魂的心神。換言之,中國書法在藝術之上、藝術之外,作爲修行資具的契機在此,中國書法的即興特質、不可複製性也在此。而美術、造型藝術則著意空間分割、布白,運動感,更偏向純粹之技藝。但兩者有同,同樣不可忽視。故此,上述純造型的分析和本文論述行氣有重疊處,如結字層面「字內空間點畫密度分佈均衡與不均衡」。書道畢竟寄托於造型,造型分析法雖然是西式思路,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可多作藉鑒。
中國傳統學術表達形式多片段、內送流量備援容錯機制觀感受、多形容詞,不乏生機靈動,亦不乏結論的正確性,但缺少可操作性,實有超出的不及。書論、畫論不例外,當年米芾已感慨:「歷觀前賢論書,徵引迂遠,比況奇巧,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閣’是何等語?」造型分析法借鑒西學方法(而非結論),條分縷析,層層深入。當所有論述都有相應造型細節支持,不僅僅落於玄言,就能更好地説清中國書法的奧義,俾文明永續,四海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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