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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國華:書生自有文字的使命|大家

2024-03-24文化

很多讀者都曾在網絡上看過華東師範大學教授朱國華的演講,或者看過他的「語錄」。特別是在近些年的畢業季,朱國華的畢業典禮致辭更是在網絡上流傳甚廣。人們喜歡朱國華的演講,形式生動,內容深刻,希望從中找到一些人生的方法論。

前不久,朱國華首部演講集【天花亂墜】與讀者見面,在上海圖書館舉行新書釋出會。朱國華說,其中大部份演講的初衷是跟年輕人談他對這個社會的一點理解,希望他們能夠更好地融入社會,成為未來社會的一支重要力量。

後來,這些演講經過社交網絡的發酵,也具有了更為廣泛的公共性。

抽象的文字擁有了它的歷史和使命

【天花亂墜】收錄了朱國華從2016年至2023年期間的29篇演講,包括【中文系的傳統】【書生的責任】【一個理想主義者的生涯】【與美麗的漢語同行】【天才總是成群而來】等。其中有些演講,經過社交網絡的發酵,已經為讀者所熟悉。特別是每到畢業季時,朱國華在畢業典禮上的致辭,情深意切,不僅深受學生的歡迎,也從校園傳播而出,備受網友關註。

朱國華在【天花亂墜】的後記中,也談到了這一現象,並表示它是自己寫作動力的一部份。

「在畢業季之際,院系負責人乃至大學校長的典禮致辭每每變成了微信圈每年一度話語秀表演,受到了網民的關註甚至追逐。但是人們未必十分在意一定要在場聆聽這些人物的講演,現代數碼技術讓我們可以延後閱讀並以在朋友圈持續轉發的方式進行傳播。這樣,文字書寫似乎擁有了擊敗語音中心主義的機會,尤其對我來說,我可以避免展現不夠流暢悅耳的聲音,以及不夠優雅端莊的台容,伴隨著肉身的消失,抽象的文字反而獲得了自身的自主性,擁有了屬於它自己的歷史和生命,無論這些文字未來的存活會有多麽短暫。2016年我在中文系做第一場畢業典禮講演後,主管中文系微信公眾號的徐燕婷女史氣喘籲籲跑來告訴我,該致辭閱讀量已經破萬。我至今還記得她那時的驚喜神情。當然,即便閱讀量達到了10萬+,相對於十幾億的中國國民來說,這個數碼幾乎也可以忽略不計。但對我來說,我的致辭獲得的諸多贊許其分量之重,足以構成讓我難以遏止的寫作動力:從此以後,我就在這種動力的催逼下向我們的畢業生們(有時也許不限於他們)反復陳詞,申說我對社會世界的理解,對未來圖景的展望,以及對他們可能不得要領的期待和建議。」

在【天花亂墜】的新書釋出會上,朱國華也解釋了這些演講的初衷。他說,有一段時間,他對社會風氣的變化有一點點不適應,便利用演講的機會,「跟我們的學生、我們的孩子談點對這個社會、這個世界的一點理解,也希望他們能夠更好地融入這個社會,成為未來社會的一支重要力量。」

正是這些在開學或者畢業典禮上的演講,加之其他公開場合發言的內容,集結成冊,也就有了【天花亂墜】。而書名之所以取作【天花亂墜】,朱國華坦言,是因為這本演講集並沒有什麽固定的主題,其中是他隨著自己的興趣而進行的一般寫作。

「我十年前曾出過一本書,書名叫【烏合的思想】,【烏合的思想】就是說,我沒有什麽聚焦的主題。我這個【天花亂墜】,是‘亂墜’的,也沒什麽固定的主題。我的個人興趣是今天對什麽事情感興趣,今天就研究這個或者學習這個,明天對什麽事情感興趣就研究那個,當然了,為了需要,我有一些領域是固定的,那是我的學術根據地。」朱國華說。

天然一位書生的模樣

【天花亂墜】的新書釋出會上,三位嘉賓嚴鋒、金雯和余明鋒皆是讀者在社交網絡上熟悉的學者。他們不僅聊【天花亂墜】,也向讀者介紹了他們眼中的朱國華。

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嚴鋒說,他參加過很多類似的釋出會,但是這一次特別輕松,而這輕松的感覺正是朱國華帶給他的。生活和工作中,嚴鋒與朱國華交往密集,在他眼裏,朱國華有很多朋友,「超級受歡迎,人見人愛」,因為他熱心仗義,有智慧,脾氣好,而且「永遠很松弛」,天然一位書生的模樣。

金雯為華東師範大學國際漢語文化學院和中文系雙聘教授,與朱國華共事多年。她記得七八年前第一次見到朱國華時,便感覺他自信且松弛,似乎擺脫了所有焦慮,「把愉悅帶給他人的同時又沒有委屈自己」。作為一名青年學者,在看待朱國華時,又覺得他靠譜且有號召力,「是可以包容所有性格的人」。

嚴鋒尤其喜歡【天花亂墜】中【與美麗的漢語同行】這一篇。他說,他和朱國華都熱愛中國文學,熱愛中國文化,熱愛中國的語言文字,都用他們的方式熱愛這個國家。所以,看到朱國華在其中講到漢字和世界、和自然的關系實際上是一種松散的模擬關系時,感到深深認同。他繼續解釋,我們的語言透過一種自由的語法去跟自然建立一種自在關系,而且我們都很警惕語詞和世界現實的關系,小心翼翼,不要用語言去控制自然、世界。嚴鋒說,他有一個強烈的理念,即越來越覺得這個世界上的很多紛爭、暴力,其實都來自於一種控制的欲望,包括語言的控制,比如在爭論一個問題的時候,一定要爭一個高下、對錯。但是這樣的爭執完全與朱國華無關,他不想取悅任何人,也不想威懾任何人,無所欲,無所求。在嚴鋒看來,朱國華作為一名書生,有自己的價值觀,對自己的信念也毫不讓步,但是他不會想要改變對方、說服對方。

同濟大學副教授、被譽為「哲學天才」的余明鋒也喜歡這篇【與美麗的漢語同行】。他說,這篇演講談到了漢語和這個世界的關系,從哲學上來講也非常深刻。在他看來,我們的文明應該是一個松弛的文明,不應該是一個爭執激烈而不能互相容忍的關系,這個世界的美應該是語言文明的底色。

嚴鋒認為,朱國華關於漢語的這篇演講,恰恰表明了他在日常中的知行合一,他寫的這些內容,和他平時說的、做的是一致的。

允許讀者在任何時間反復閱讀

盡管嚴鋒、金雯和余明鋒都談到了他們所認識的朱國華,但在朱國華看來,一個人是沒有辦法認識自己的。他說,他們這一代人的成長,物質生活條件是艱苦而且粗糙的。小時候,家境貧窮,一直到小學四年級,朱國華穿的都是姐姐剩下來的花衣服,而物質上的貧窮也導致了情感上的貧瘠。在他的印象中,從來就沒有感受過家庭情感的溫存互動,他認為,家庭的物質條件不允許他有非常親密的情感表達。讀大學時,有一位同學失戀了,他沒有辦法寫信給前女友,只好給朱國華寫了一封長信,大概有幾十頁,一個中篇小說的規模。朱國華回復他,很羨慕他還有這樣一種強烈的悲情。「我解釋了我自己,也解釋了我們這一代很多人。」朱國華說。

「因此,從小我的自我期許就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人物,從未指望自己是登高一呼就會群情澎湃的廣場英雄。」朱國華在【天花亂墜】的後記中也提到了這段成長經歷。正因如此,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侃侃而談的朱國華其實也有緊張的時刻。每到要做任和正式一點的公開發言,朱國華都會心跳加速,「我不知道韓非行文的流暢雄辯是否對其人的期期艾艾是一種補償,但至少對我而言,書面表達可能意味著我重拾信心的救命稻草。」

「為了避免即興發言極可能出現的語無倫次,我每次致辭前都寫好了講話稿。根據德裏達的意見,在人類歷史上,書寫符號長期以來都被語音中心主義的神話所壓制。人們相信,說話是一種時間性的過程,每個字、詞、句,作為活生生的精靈,甫一發出,即被歷史的黑洞立即吞噬。即便它們能被最優秀的記錄員無一遺漏地忠實捕捉,也會失去其具體性、獨特性、鮮活性亦即全部在場性——恰如標本老虎永遠無法還原真實老虎的音聲、速度、氣息、體溫、神情、步態,以至於森林之王的威猛氣概——而存留下來的語言,不過是精氣神已經寂滅的幹枯陳跡,用莊子的話來說,‘糟魄’而已。但互聯網制造的話語事件之一是,它允許我們的致辭至少以兩種方式得以呈現:一次是在場的講話,再一次是新媒體世界的文字表達。因為後者可以擺脫時間的限制,允許讀者在任何時間反復閱讀,更重要的是,它突破了講話場地的空間限制,可以面向全球的網友傳播,這反而讓它有機會獲得更廣泛的影響。」朱國華坦言。

很多讀者喜歡朱國華的演講,一個重要原因是從他身上看到了一位知識分子應有的責任和擔當。在新書釋出會現場,朱國華也提到了他們這一代知識分子的特征。朱國華說,復旦大學教授陳思和經常重復一個觀點,表示喜歡他們60後這一代知識分子,「他說我們這一代人身上還有一種理想主義的沖動,還有一種集體性的、公共性的關懷,還有一種超越功利之外的激情。」而【天花亂墜】大部份文章都是公共性的演講,關心社會的當下,關心年輕人的成長。

「2024年,我即將進入自己的耳順之年。致辭集的殺青,可謂適逢其時:對我來說,一個滔滔欲言的個人歷史畫上休止符的時刻應該已經到來了。我經常想起孔子的教導:‘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這對經常陷入忘乎所以境地而不自知的我來說,始終是一個有益的提醒。」關於【天花亂墜】出版對自己的意義,朱國華如是總結。

記者:江丹 漫繪:孫婷婷 編輯:徐征 校對:楊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