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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未了|濟南往事

2024-01-11文化

文|李紅偉

按老濟南算,我應該是城外人,家就在護城河往南靠正覺寺街的窮漢市。從方位上已經出了老城,卻又在南圩子以內,算是近郊吧。

我出生在大躍進熱潮中。聽大人們說,各戶的鐵鍋都被收走煉了鋼鐵,謹虧世代從醫的家裏存有熬藥砂壺,連煮帶燉還算有個家什。

剛下地會紮煞步就趕上三年災害,啥吃的都缺。窮漢市以買賣周圈大山小嶺上出產的各種藥材著稱,也不再人頭攢動,周邊的戶家便在空曠的藥市角隅裏種上了南瓜、茄子等速生菜蔬,算是熬了過來。

從打有記憶起,每天清晨,正覺寺街都是在扁擔掛和水桶的碰撞聲中醒來,那青石板鋪成的街面上行走的都是扁擔、水桶。蓬松著頭的人們懵懵撞撞地就去摸挑水的扁擔,吱吱扭扭地到西蜜脂泉去挑水。一邊走一邊扒拉著眼屎,為的是搶個早,去晚了是要挨號排隊。著急忙慌的人們從泉眼裏打滿了自己的兩個桶,這才算舒了口氣;從旁邊的荷花塘裏掐兩張荷葉,細心的蓋在水面上,既衛生又少往外灑水,回到家順手把荷葉撕扯兩下,扔在熬稀飯的鍋裏,一鍋清熱解暑的荷葉粥順便成了。

老濟南家家都有一個青釉大水缸。開門第一件事:挑滿缸才說別的。

父親是從來不去趕這個熱鬧的,總是仔細地刮完臉、梳好頭,等朝霞映紅了半邊天,他才從容地抄起扁擔,母親也早早把一雙專門挑水穿的布鞋放在大門口。平常講究的父親總是穿皮鞋,只有挑水時才穿布鞋,因為門前被歲月和年輪盤磨的青石板路早已被挑水的人灑了個呱呱濕,如鏡般光滑,只有布鞋不擦滑。我覺得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皮鞋貴,得愛惜,怕走咧歪了。父親右手扶了扁擔,左手牽著紮了倆犄角小辮的我,扁擔顫顫悠悠,我的小辮蹦蹦跳跳,腳下的青石板路流淌著晨光。

街坊們都已經挑水回來了,剛拔開風門的蜂窩煤爐子,散發著刺鼻的硫磺味。匆匆把燒水壺蹲到爐子上的人們才有空去奔趟廁所,提著褲子、清著嗓子、撲撲踏踏的腳步匆匆,走個對蹦也顧不上說話,點著頭「啊啊」幾聲,算是打了招呼。整條街各種聲音此起披伏,刷牙捅的幹嘔聲、鏟子熗鍋時鉆腦子的聲音,還有哪家婦人尖利的大嗓門叫二妮起床上學的喊聲。粗喉嚨、細嗓子交織著鐵水桶的咣當聲響成一片。

父親總是文鄒鄒的從不高聲,就連挑水的桶都堅持用箍的柳木桶,爺爺說,這柳木桶盛的水能平血壓,再就是嫌扁擔掛和鐵桶系會磨得吱吱作響。

從家裏到西蜜脂泉欠些二裏路,父親總是細心的講著路兩旁遇見的每一種有藥用的植物,路邊的國槐結槐米,綠地裏的麥冬、牡丹都是藥,趵突泉裏看見甲魚就講鱉甲和龜板的藥理區別。父親就是這樣把在一中上學的哥哥教了個八九成。現在又在潛移默化中點化啟蒙我。再稍大一些,我就懂得了父親之所以不早去挑水,就是等我起床。

等我們挑著水進了家門,爺爺已經洗漱完畢,坐在院裏的圈椅上等著喝茶了。每一天的開始都是一樣的話:「這泉水,也就是打解放了才到咱這小戶人家喝,擱過去,這都是大宅院裏的達官貴人和茶樓戲院雅座專用」。等一杯冒著熱氣、飄著雪白茉莉花的泉水吮到嘴裏,接下來便是那句:「莫道脂甘能悅口,試將一飲勝天漿。」

再早,正覺寺門前是有一眼泉的,用青石條子砌的方方正正,周圍的街坊都在那裏取水,好一點的自己家裏大多會有井。解放後更好喝的西蜜脂泉也解放了,人們就舍棄了老泉子,奔西蜜了。遠是遠了點,再懶的人,最不濟沏茶的水也必須用西蜜的。還有個原因,就是正覺寺加上鄰著的華林寺都成了勞改隊和監獄,人們都犯疑忌。

窮漢市就是藥材市場。清朝時成集,民國成會,主會期每年三月二十起,半個月時間,周邊山區的采藥人,會帶著一年的所獲和翻山越嶺的艱辛來交易換錢,好養家糊口。其他時間逢五過十也有集市,但人卻少了許多。

收藥的地攤,往往頭頂撐一塊白布遮陽,地上鋪一塊塑膠布防土隔潮。稍好一點的就租一間門面房,趕完藥會就人走房空,對外吆活卻是常年立攤、童叟無欺。再有就是像我家這種幾輩堅守的老戶。當時濟南著名的幾家藥房,大都在此有店,從事收購、加工藥材。也有坐堂收診的,我家打爺爺那起就既收藥又開方抓藥,爺爺人稱「神二指」,意思就是只要他老人家把號脈的兩根手指搭到病人腕上,那病就見好。

我的童年就在這成群結隊、面色黝黑的采藥人和小山般的藥垛之間度過。

轉眼我上學了,哥哥也中學畢業了。「割尾巴」風一夜刮凈了藥市的大小攤店,待業的哥哥也沒有待到招工的單位,只能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了。

落盡繁華的藥市真的連窮漢也不來了,寂靜的讓人心虛,母親憑著在家練就的一手切飲片功夫,去藥廠幹了臨時工。父親則依然和街坊們延續著每天早上家裏到西蜜脂泉的挑水生活,只是走進校門的我已不再牽他的手。

爺爺坐的圈椅是一對,父親便商議著用其中的一把,在黑市上換了輛永久單車(因為當時是計劃經濟,單車需要憑票購買,沒票的就只有去黑市上買高價的),悄悄開始出診。每個周日和寒暑兩假一定會帶著我;走遍了濟南的各個大小泉眼,爬遍了濟南一周圈的山,挖下了數不清的特色藥材。

稍大一點,心裏對濟南大體上有種感覺:一圈的山,就像若大的荷葉,貢盤般托著大明湖及或大或小的碎珠般的泉水,山水之間連線的是頂著霧凇和花露的山澗小溪、涓涓細泉,或蜿蜒曲折,或汩汩漫湧,卻無不如珠般剔透,像極了荷葉上的脈絡,由護城河串起來的諸泉,就像荷葉上捲動的露珠,清澈、嬌柔的讓人心疼。兜兜轉轉地匯入趵突泉、黑虎泉、五龍潭等群泉進一步壯大後,融進小清河,走向更遠,直入大海。那時的小清河是真清。

北邊黃河邊上去的比較少,爺爺總是講黃河是飛來河,原來濟南是沒有黃河的,大、小清河是外流河。鹹豐五年黃河從天而降,翻滾著黃沙來到濟南,奪了大清河的河道。就像蒼翠欲滴的山水畫裏突然橫亙的一筆粗狂與豪放,無論色澤還是風格都極不協調地從畫卷上劃過,與小清河並肩而行。一條柔美得讓人感動;一條奔放得讓人心顫。對比的如此震撼,不由讓人感嘆大自然的神奇,思量這真就是為映襯對方而生的。

那時過黃河,要麽走浮橋,要麽坐擺渡,暈船的我限制了父親過黃河的次數,大多還是去南部山區,既行醫又尋藥,幾年間竟使得父親聲名遠揚。

七四年,濟南要為城市戶口的臨時工辦理轉正,上山下鄉七八年的哥哥招工回城也有了眉目,這幾天在家等著辦手續。快五十歲的母親高興地睡覺都在笑。最終:母親轉正了,哥哥得到的是再等下一批的通知。幾年後,我和家人才知道,當時在母親轉正和哥哥進城之間只能落實一個人,一家一年不能安排兩個。望著母親花白的兩鬢和再有幾年就該退休的年齡,大哥放棄了進城,留在了鄉下。直到三年後同樣的選擇擺在我們兄妹面前時,我選擇了留在鄉下,哥哥才得以回城。

時光飛逝,不經意間我中學畢業了。上學的結果是課本上的遠不如隨父行診收獲的多,最後也走了先上山下鄉,再等招工回城這條路,離開濟南,到了沂蒙山腹地的岱崮公社。

那是一個山連山、山套山、山擠著山的地方,大山的肩膀上是小山,每個山頂戴著齊刷刷的帽子。好像步入群山的叢林,看得見的是山,看不見的地方還是山,像搓板牙樣的向外延展開去。

我到沂蒙山,是個苦菜花盛開的時節。從縣城到岱崮每天只有一趟班車,紅白相間的車頭上掛著塊「支農班車」的牌子。被班車攪得塵土飛揚的山道,順著一條小溪,躲著山勢扭來扭去,扭的胃裏翻江倒海。後來才知道這條溪流叫梓河,順河而行的路,是進出大山的唯一道路。

只有走進沂蒙山,才能體會到山有多大,路有多遠。我一直記著房東大嫂講的第一個笑話,就是說:這裏的青年,結婚的第二天就得趕緊往縣城的醫院奔,走慢了,娃就生路上了。

這話說了沒幾天,村裏就有要生娃的,難產了。四個壯漢擡著的門板上,產婦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從我身邊走過。

結果是父親送我的銀針幫了大忙,最後母子平安。

我到岱崮的時候已經是上山下鄉運動的最後一年,前些年積攢下的知青們,大多都還滯留在村裏,回城沒指標,在村裏又無所事事,打架滋事,偷雞摸狗時有發生。我救了貧下中農的老婆孩子,一下成了知青群裏的先進,也算是給知青們正了正名。

幾次戴花、領獎後,公社就通知我到衛生院去大有作為。按學徒工領薪金,一天八毛錢,一個月二十四塊。

由於我的加入,為公社衛生院贏得了名氣,都說有個濟南來的女娃娃大夫,會中醫,周圍的山民也都慕名奔來看病尋方。

轉年,新畢業的學生「免下」後,開始了大規模的知青回城。當時的政策是原則上三年完成,但大家都想先走,早回去早安心。第一批,我和哥哥之間只能先走一個。那年,我才十八歲,哥哥都二十八了,到了該成家的年齡。於是我選擇了留下,大哥回了濟南,到紡織廠當了名維修工,不久便和本車間的一個擋車工結了婚。

好容易盼著過了年,尋思著該輪到我回城了,不承想去年負責知青回城的那個人圖了錢財沒辦事,被告發了。回城辦公室大門鎖上就沒再開過。

到各級去問,答復都是辦事的判了刑,沒人了解情況。我就落錮下來,無人問津了。

爺爺是八四年走的,很突然。父親從郵電局把電話打到了醫院,說:正覺寺老街和原來的窮漢市一帶拆遷改造,爺爺正坐在馬劄上看推土機幹活,一歪頭就倒下了。

我趕回來時,從護城河往南全是推倒的殘垣斷壁,早就分不清誰是誰,當年的青磚灰瓦和灑滿童年記憶的青石板路面,被塵土飛揚的卡車拉去填了南山裏的山澗。

我猛然明白了爺爺為什麽會突然離世,浸透著幾輩人記憶的老屋、老街沒了,天天見面聊天鬥茶的街坊都另奔了他地,心裏空蕩蕩的無抓無撈,抑郁和憂傷擊垮了老人。

我莫名地湧起一種思緒,窮漢市已不可能再回到過去了,我也將不再屬於濟南。

八七年拆遷還建時,我沒有濟南戶口,就沒名分享受待遇。我只向父母要了爺爺坐的那一對圈椅中留存的一把,離開了老家濟南,成了真正沂蒙山人。

在這裏,有了善良的丈夫和乖巧的女兒,還有大山裏淳樸的山民患者。看著他們渴望健康的眼神和治愈出院時的駐足回眸,我就心安了許多。

等孩子懂事一點,望著門外林立的大山,時不時的也會冒出一句:濟南有多大?千佛山能比咱岱崮的神佛崮還大嗎?我知道,小孩是在憧憬外面的世界。

我到覺得沒啥不一樣,反正都得使勁擡頭才能看到天。

時光荏苒,歲月流淌到了中國的奧運年,女兒要上大學了。也許是受我的影響吧,孩子一直想學醫,報誌願時我也有意把濟南的學校放在了第一誌願,結果,神差鬼使地被第二誌願的外地一所中醫大學錄取了。命運讓我再一次錯過了濟南。

別管大學在哪上,帶孩子去登次千佛山,感受一下「遙看齊州九點煙, 泓海水杯中瀉」的壯闊是高考前就承諾了的,必須兌現。於是,選了個休息天,悄悄進了濟南城,從南坡登上了千佛山。

濟南的夏天比記憶裏還要熱,熱的叫人煩躁,我也琢磨到了老舍先生為什麽不寫濟南夏天的緣故,除了熱還是熱。

千佛山沒了記憶中巍峨,報國禪寺門前憑欄北望,竟沒有「城中仰看山容好,山上看城小」的感覺。我也明白,山沒變,是城變大了。但心裏那念念不忘的懷舊感還沒安下。

望著遠處大明湖畔正在施工的超然樓;近處朝山街以西成片的住宅小區,這些記憶裏原本沒有的東西,又為我本就酸楚的心平添幾分憂愁。隨口吟道:「舜井溢流陌上,歷山近在城頭。羈旅三年忘去,故園何日歸休。」

女兒可能發現我臉色不好,攙扶著我:「咱不看了,下山吧」。

「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觸景生情,所有的心酸又一次湧上心頭。

下得山來,回望歷山如黛,梵宇僧樓隱映在蒼翠裏,「城南馬車山前路,幾許來還去」。我卻找不到自己歸來的路。

嘆息間不由想起郭沫若先生在清照祠前題的詩聯「一代詞人有舊居,半生漂泊憾何如」……

寫在後面的話

這篇文章原本早就寫好,只怕打攪了故事中主人公的生活,所以一直未敢與讀者見面。

年級稍大一點的濟南讀者也許覺得故事有些似曾相識,這不就是講的那誰誰家嗎。不錯,您想對了。但請您想到為止,不要點透。故事裏的主人公在2013年已經退休,雖然退休金不多(直到辦退休時才知道檔案裏沒有招工手續,只能按靈活就業辦理)。目前在縣城開了家中醫門診,每天門庭若市,充實得很。女兒早已大學畢業,目前在某市級人民醫院工作,是山東第一批白衣執甲馳援武漢的逆行者之一。

拙作推出前,我又一次對老人表達了怕會打攪她擔心,老人爽朗的笑了起來,「那就告訴大家,我現在忙得沒工夫想那些事。老鄉易安先生有句話叫:‘江山留與後人愁’吧」。

作者簡介:李紅偉,中共黨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山東省寫作學會會員,臨沂市作家協會會員,齊魯晚報青未了簽約作家。2023年先後獲得自然資源部首屆「大地杯·閱讀新時代、書香大自然」讀書征文大賽優秀獎,陜西省「我與鹹陽非遺」主題全國征文大賽優秀散文獎,「遇見鹹陽」網上征文大賽優秀獎,青海省作協第三屆全國小說大賽最佳作品獎,寧夏自治區「愛上一座城·我和石嘴山的故事」征文三等獎,山東省第五屆「講好山東黃河故事、守護齊魯文化根脈」優秀散文獎,山東省「見義勇為文學作品征文大賽」優秀報導文學獎,山東省「雙擁主題文藝作品征集評選」活動二等獎,趵突泉泉香杯「我的泉城情」散文大賽成年組二等獎,山東省第三屆「青未了散文獎」三等獎,山東省寫作學會首屆「寫天地之輝光」杯寫作大賽二等獎,【齊魯晚報】2023年度年度十大正能量作品。

壹點號五味雜陳在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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