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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老碗,六代人的血脈傳承

2024-06-28文化

前些日子,整理老舊物件時,不經意間,觸碰到了那只老碗,記憶的閘門,倏地一下被開啟,那些塵封的往事,如影視劇情般的,一件接著一件的在眼前回放,感覺是在穿越時空。

【圖片為:作者家藏祖傳六代老碗的側面及碗口長度】

這只大如盆的粗瓷大碗,老輩們都叫它「海碗」,有時候也叫老碗。碗有多大呢?倘若一個小孩捧著老碗吃飯,你可能只看見老碗,而看不見小孩的臉面。若是一個成年人用老碗吃飯,飯量大的話,可勉強撐著吃完一碗飯,飯量小的,一看到碗,可能就被嚇呆了。

【圖片為:作者家藏祖傳六代老碗的內外底面】

老碗底色為銀白色,碗外四周對稱性的彩繪著春蘭、夏荷、秋菊、冬梅四季花卉,高潔典雅的花瓣,被默默無聞的幾片綠葉烘托著,無論怎麽看,都別有一番情趣。若用手輕輕的撫摸,讓人驚奇、叫絕的是,這圖案上竟有種凹凸感。這一摸,就讓你見識了什麽是「慢工出細活」的說法。不過胎質還是有些粗糙,色面或許是經過歲月的侵蝕,顯得黯淡無光。當然,我不是這方面的行家,說的,不一定準確。

細看碗口,不知道什麽時候被磕出一粒綠豆大小的豁口,四根頭發絲樣的裂紋,深淺不一的由碗口伸向碗底,讓人有種莫名的可惜。盡管是一只傷痕累累的老碗,可我仍然視之為家中之寶,因為每當我看到了它,就知道它曾經滋養過六代人,就知道自己來自何處,就知道自己的根在哪裏。

這只富有年代感的粗瓷大碗,看上去,雖然顯得有點笨拙,但結實、耐用。現在市場上流行的各種款式的碗,質地超薄,圖案亮眼,怎麽看,都像是紅樓夢中弱不禁風的林黛玉,稍有不慎,滑落即碎。這或許就是老碗能夠生生不息的傳承下來的原因吧。

凡是有一定年代的老物件,都是與人有感情、有靈魂的,且會跟你說話的。初次接觸這樣的老物件,你若聽不到它們在竊竊私語,或無法感悟到它們的靈氣,這只能說明你與它的緣分不深。是的,面前這只老碗,確實有靈性。每當我與它面對面的看著,總是有種相看兩不厭的感覺。

【圖片為:作者曾祖父培高公(1885~1962)和曾祖母何老孺人(1897~1971)】

看著看著,恍惚間,你貌似被一位神通廣大的導遊領著,在時光隧道裏穿越,一位位遠去的先人,不時地在你面前出現:一位頭戴老人帽、雙目已沒有了亮光的老人,一動不動的坐在那把泛黃的舊椅子上,嘴裏似乎在叨嘮什麽,可我卻聽不清,大概是在詢問面前我是誰吧。而身穿黑色收襟褂子,一條大腳褲下,露著三寸金蓮小腳的曾祖母,從裏屋出來,笑容滿面的向曾祖父介紹道:這是你的大曾孫新華哦,爾後問我可吃飯了。還有一起生活多年的祖父祖母及父母,他們似一陣風來,又一陣風的去了。畫面裏,一位位遠離你多年的親人,依舊是當初的模樣,感覺沒有絲毫的變化!我常常問自己,這是夢幻嗎?誰能告訴我?

說起老物件,或許人們的第一反應,首先想到的是一種想象中很值錢的東西。其實我手上這只老碗,到底值不值錢?能值多少錢?都已經不是那麽重要了,重要的是,老碗傳到我孫子這一輩,已經是整整的六代人了。從某種意義上說,老碗不僅見證了我們一家六代人的出生、成長、老去,而且還承載著悠悠歲月中的那些刻骨銘心的往事。

記得那是50多年前一個初春的日子,一個缺醫少藥的年代,也是曾祖母何老孺人(註:祖父繼母,長祖父十歲)進入臨終前那段暗淡時光,不知道老人家,是不是患上了低血糖並行癥的晚期,家人把她從小鎮石磯頭那獨居老宅裏接回鄉下,安置在小祖父家,再由兩家人輪流侍奉與照料。約莫個把月後,或許是曾祖母不願意再拖累下人,而在某個午後,安詳而從容的走完了她的74歲人生路。此時的我,雖說是個懵懂少年,但往事歷歷在目,記憶猶新啊。

不知道為啥,晚年的曾祖母,患上了一種嗜糖如命的怪病。用她的話說,一日不吃糖,心裏悶得慌,一口糖進嘴,人馬上有了精神。糖,似乎是專治她病痛的特效藥。盡管當時的紅糖是一種緊張商品,好在當地政府憐憫她,盡可能的滿足她需要。

從民國到新中國成立這段日子,曾祖父母,一直在樅陽石磯頭這座江邊小鎮經營著旅館。說是旅館,其實只是兼營早市那段時間的幾樣早點、茶水,當然,隔三差五,也有外地客商或小生意人在此落腳。其房產為一樓一底,面積約一百平米吧,這是兩位老祖宗平日省吃儉用,千辛萬苦攢下來的。如今,百年老宅依舊在,只是幾度易主。前此年,退休後,住在安慶已是耄耋之年的姑媽姑父,曾到小鎮那老宅前探望、懷舊……

在我上學啟蒙時,某個初夏的午後,78歲的曾祖父靜靜地走了,遺下孤獨的曾祖母,不再經營早點、茶水,憑借著一點房租和為外地零散的小生意人提供住宿,收點零用錢,日子也算過得去。

最難忘的是,兒時的我,每逢臘月二十三,曾祖母便早早的為我和二弟祥華、小老爺奕祥三人各準備好一份四角錢(象征著事事如意)的紅包,然後,讓人捎口信,叫我們去她那兒領,爾後便搬個凳子,守望在門口,焦急的等著我們到來。當我們從她手裏接過紅包時,那臉上都是燦爛而慈祥的笑容,並愛意濃濃的說著一大串吉祥話。諸如:我拿兩個錢,給伢們啟啟意思,一年到頭,事事如意,快快長大個子,念書聰明考大學,將來能活一百二十歲(方言音,碎)胡子拖到地……每當我回味起這些質樸、溫暖、擲地有聲的話語,仿佛是幸福的昨天又回來了。

料理完曾祖母的善後,還有點祖產需要與小祖父家進行分割。分割家產時,通常會請本村一兩位德高望重的人來作中人,以便出現矛盾時,居中調停。

身為長子的祖父,依照舊俗,為曾祖母捧頭起水,應享有一份「捧頭起水」專項家產。在征求他的意見時,他淡淡一笑說:哦,這個,意思一下就行了。說完,便從擺放的一大堆物件中,拿了一只別人看不上眼的粗瓷大碗和一個端飯菜用的木質紫色圓盤。現場作中的和圍觀的人見了,一個個都忍不住的笑,心裏話,老大爺餵,你怎麽看上了這兩件不頂用的東西?是的,這確實是讓人難以理解。若時間再向前推移一下,過去,大戶人家老了人,長子為老人捧頭起水,都會得到一筆不菲的家產:或一處田產、一塊山場、或一條耕牛等類似財產。

是的,這只不起眼的粗瓷大碗,在老輩們眼裏,並沒有多少實用價值。除了個頭大,裝的多,拿在手裏,顯得笨拙,幾乎不用。而那個木制圓盤,除了莊裏人家有紅白喜事,偶爾借去用一下,平時更派不上什麽用場。當時,祖父選擇這一碗一盤,可能是作個紀念。今天看來,遠不止這些,可能是作為一件殖入血脈記憶的老物件來傳承吧,因為那上面有先人的生活氣息,我想,更多的則是在警示後人,不要忘記先人當年的生活艱難與奮力打拼。

【圖片為:作者的祖父錢通公(1907.12~1972.9)和祖母仇老孺人(1908.11~1993.4)】

曾祖母仙逝的翌年秋天,祖父因突發腦溢血也離開了人世,可能是去陪伴天堂上的曾祖父母吧。祖父病故後,祖母帶上了那粗瓷大碗和圓盤,與我一起住進村西頭新蓋的合六間瓦屋裏。那年月,沒有自來水,平日裏吃水用水,都得靠我去老宅邊那口老井裏去挑。這也是父親讓我代他照顧祖母生活起居原因吧。

【圖片為:作者父親奕勝公(1935.12~2009.5)和母親徐老孺人(1936.8~2022.2)】

如此平靜而清貧的生活,一轉眼就過去了十多年,待我娶妻生子,及孩子上學前班時,父親又把年事已高的祖母接至他的身邊盡孝,祖母便把那老碗和圓盤一並交給了我,並再三囑咐,一定要保管好,我沒有什麽好聽的話可說,只是使勁點頭應著。

老碗傳到了我手裏,感覺就像是接過一份沈重的責任和擔當。我騰出一個專用櫃子,讓老碗靜謐躺在那裏療養、歇息,平日裏不敢輕易去打擾。而那個圓盤的命運卻大相徑庭,因所在村裏有近百戶人家,一把古香古色的圓盤在村裏算是稀罕之物,那家一有紅白喜事,便登門來借,久而久之,圓盤不堪負荷,散板、解體,不過殘骸還在,我打算尋求合適的專業人員修復。

目睹著這只走過百年、傳承六代人的老碗,我不知道裏面曾經裝過多少甜酸苦辣,又似乎看到了多少昔日的人間煙火氣從這裏騰起。哦,那是在承載著一代代人血脈在傳承!如果說老碗是文物,或許算是一件舌尖上的文物吧。朋友,你說呢?

作者:錢新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