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州海峽有多長？
以時間來說：
可以用一秒，說「從海口到徐聞」；
可以用十秒，用手指在地圖上畫一道線；
可以用兩個半小時，親身乘坐渡輪感受大海行舟；
也可以用七個小時，自己遊過去；
今天我希望能夠用一段文字，帶您用二十天的時間來體驗瓊州海峽。
8月22日，友人轉發我一條兄妹成功橫渡瓊州海峽的新聞。他知道我是個遊泳愛好者，但他不知道的是我其實早已有橫渡之意。
作為一名黃土高原上土生土長的「老陜」（寶雞長大，在西安工作生活了快二十年了），從小和水格外親近。小時候在渭河裏遊，長大了在遊泳池遊，在省跳、世園錦繡湖，遠至漢中漢江都參加過多大大小小的比賽，遊泳生涯的兩大夢想是「環遊城墻護城河」和「橫渡瓊州海峽」。我也早已開始默默準備，每周一三五水下訓練、二四陸上訓練、周六一口氣遊兩三個小時的長距離大訓練，從2023年的春天就已周而復始的執行。
時隔不久，我又看到福島核汙水排海新聞。如果再不橫渡瓊州海峽，未來我還有機會嗎？ 當下， 馬上聯系了一個曾經組織過橫渡瓊州海峽的當地俱樂部，沒想到的「賬號已登出」。這下麻煩了，瓊州海峽茫茫20公裏，要橫渡就要有領航員，要有保障團隊。沒有團隊支持，方向都找不到，安全更沒有保障。心裏七上八下地搜著橫渡海峽資源，沒想到還是那條雙胞胎橫渡的新聞，解了我的大難題，文章下面赫然寫著「本次橫渡組織者：海口海牛橫渡俱樂部」。
好的「海牛」，就你了！
8月25日，19：00。終於和海牛俱樂部的負責人接上了頭，我踏實又開心地喝著啤酒，吃著燒烤和他了解情況。我的遊泳速度滿足橫渡要求，訓練量也足夠，更有過多種遊泳比賽的經驗，俱樂部很快就認可了我的水平，同時也很專業的指點了我接下來的訓練計劃。最後，他們問我：「今年的橫渡計劃還有最後兩期，9月3日一批、9月17日一批，你參加哪批？」
「十一假期沒有嗎？」
「沒有，十月以後洋流都不理想，一般是不會組織的，你準備報哪批？」讓我考慮考慮吧。
8月27日，18:30。和孩子回家的路上，我突然問起他：「爸爸有一個夢想，在大海裏參加一個遊泳比賽。但這個比賽是有一定危險的，有可能我會回不來。你會支持我去嗎？你如果不支持，我就不去了！」我能感覺到，他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說出了我想要的那個答案。
那麽9月17日，我將如約去往海峽！
9月2日，22:00。下午的10公裏長訓因為肚子餓，不到7公裏就上水了，躺在床上正暗自著急，微信「橫渡群」的一條資訊讓我當時睡意全無：「受台風過境影響，原計劃明日（9月3日）舉行的第85批橫渡活動暫時取消，再次橫渡時間另行通知。」
再有六個小時他們就下水了，這會兒取消？我們這批還能如期開展嗎？當時俱樂部和運動員全都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誰也不知道未來怎麽安排。
9月5日，終於等到了俱樂部的通知，9月17日橫渡計劃不變，受台風影響的運動員將和我們一同橫渡。到時候還會有台風嗎？不想了，訂機票吧。
9月9日，19：00。橫渡前的最後一次大訓練，10公裏，耗時3小時40分鐘。下水前天還亮著，上岸後燈都開了，身邊同泳道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我像頭拉磨驢一樣，在25米的水池裏一去一回、一回一去，腦子裏胡思亂想著籠罩在海峽周圍的「熱帶氣旋」，長這麽大還從未這樣牽掛遠方的天氣。
9月15日，11：30。前一晚我激動地完全睡不著，早晨興沖沖套上衣服直奔機場。結果樂而忘形，跨台階的時候「哢嚓」一聲扯了褲襠，只能在飛機上幹起了針線活。
■ 白天稀晃晃，天上補褲襠
當日，21:30。渡海運動員第一次見面會，見到了橫渡活動總指揮我的護航員，也見到了同期橫渡的兄弟姐妹，準確地說應該是老哥老姐，除了一位和我同齡，其他都是五六十歲的老哥老姐，天南海北、共聚一堂。這之中的6人正是在半個月前被無奈暫停橫渡，這次又一個不少的來了。會後，躺在床上，看著未來三天天氣預報再無台風的訊息，聽著窗外風撫椰林，我睡了半個月以來最踏實的一覺。
9月16日，06:00。全體人員乘坐俱樂部大巴到出發點附近，舉行橫渡宣誓儀式。早晨風輕雲淡，站在海邊隱約就能看到對岸。我心中成功的把握又加了一分。
「原來20公裏也就這麽遠。」
■ 今天宣誓地，即是明日出發台
當日，11:50。按照當地人的指引，我找到了一間藏在騎樓之中的滄桑媽祖廟。我向來行事帶有三分「迷信」，每臨大事必去咱西大街的都城隍廟燒一柱才得心安。來到嶺南土地還要下海，那拜拜媽祖想必是不會錯的。廟祝阿婆熱心指導，我按禮上香、磕頭許願，求的是順風順水、一路平安。又想到昨晚俱樂部告訴我：「你別看海峽直線距離不到二十公裏，按你的速度感覺七小時就能過去。實際上風向、洋流這些因素很難捉摸，大部份人都是在八到十個小時才能登岸的，一定做好準備。」我又默默許了一個願望：「媽祖保佑，我喜歡數碼七，讓我明天七小時零七分上水吧，十七分也行，二十七分也可以。」既是樂趣，也是給自己一個目標。
9月17日，03：30起床，出發。我深知自己睡眠困難戶的毛病，為了能夠精蓄稅，前一天下午四點就關燈睡覺。可是，「大戰」之前心亂如麻，翻來覆去硬是睡不著。淩晨三點的鬧鐘響，好吧，老老實實起來準備，然後暈頭暈腦地和其他人一起上車，一起抵達出發岸邊，一起轉乘小船到出發點。烏天黑地、萬籟靜寂，這一路所有人都沒有再說說笑笑，這是我第一次認真地一次靜聽海濤。
■ 下水前總指揮最後一次講解要點，為我們加油鼓勁
當日，04：45。「所有人，下水啦，下水啦！你們往前遊，跟你們的船會自己靠過來。」 沒有出發的鳴笛，這就是我們的「發令槍」。一頭紮進水裏，很好！水溫不冷不熱，幾乎和我平時訓練的泳池沒有什麽差異。我原本擔心海浪會影響換氣，結果海面出奇的平緩，幾乎泳池沒什麽兩樣。那就甩開膀子遊啊！我可是長年訓練的遊泳好手，今天我要第一個上岸！
■ 做好準備，下水啦，下水啦
05:45左右，下水1小時。天還是黑的，身邊能看到的亮光只有手環和身邊的護航船。昨天俱樂部份享經驗：我們應該盡量貼近船體後部，利用船側水流減少體力消耗。我和我的船總是配合不好，一會兒我快了，一會兒它快了，後來回想這也是因為我沒有丁一點兒海裏跟船遊泳的經驗。海水已經喝了好幾口，苦鹹苦鹹，剛下水時還不習慣，這會兒也不覺得「難喝」了。有那麽一刻，我甚至覺得我像一條大魚，會在這黑天黑水之中一直遊下去，直到生命盡頭。
07:15，下水2個半小時。從天邊發亮開始，每次右側換氣我都會向東方多看一眼，期待看到海上日出。可惜早晨多雲，直到天光大亮也看不到一輪紅日。不過在一兩次換氣時，我看到了雲縫裏漏出的紅光，恰似媽祖在天邊的一抹微笑。多雲也好，不曬，我心裏想著。
■ 雲層之間的朝陽，好像媽祖的微笑
天亮後也能看到其他隊友的船了，有兩艘船在我前面。我滿以為自己一路領先，當下心中一驚，還會有人比我快。在泳池裏遊泳向來都是我超別人，這次我也不能落後，馬上加快了劃水頻率，劃臂動作也做得更長，緊緊咬在一艘船後面，就這麽「咬尾巴」追了三四十分鐘，還真讓我反超了回來。追著遊，有目標，不累！
07：45左右，下水3個小時。「到海溝了！」遊過一小段漂浮的垃圾，嘴裏的海水突然從苦鹹變成了純鹹，海水也從灰藍變成了略帶清澈的明亮藍色，我心中篤定：到海溝了。瓊州海峽中部有一道海溝，南北長度大約一公裏左右，遊進海溝基本上就證明遊程已經過半。後來總指揮告訴我，「你們三人三個小時就到海溝，我還對大家說今天他們幾個恐怕要破紀錄的（目前橫渡瓊州海峽最快記錄是公開水域遊泳名將廣東陳蘇偉創造的6小時零9分）。」只是那時我根本沒有想這些，我前面還有一艘船，心裏想的只有，「超了他」。海浪漸大，遊泳的感覺有點像是在一片小丘之間爬，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的，幾次換氣看看周圍都是海浪，我以為已經領先了，隨著浪起再看，他還在我前面大約一兩百米的距離；再看看後面，好像也有船追上來了，看來還得再加把勁兒啊！
■ 到海溝了，海水不苦了，但是更鹹
護航員沖我揮手示意停下，原來是總指揮過來給我加油了，我漂在水上沖他揮手致意。「疼」，突然腳腕上一道東西滑過，觸電一樣鉆心疼。完蛋，碰上水母了！瓊州海峽的水母無毒，也就拳頭大點兒，遊起來根本看不清，確實個厲害的「地雷」。它的觸須只要輕輕碰到你的皮膚就能蟄得生疼，而且蟄過的皮膚泡在海水裏，痛感會越來越重。我心道：「吳哥啊吳哥（總指揮姓吳，大家都尊稱他吳哥），你是給我加油，還是來‘鞭策’我的？遊了3個小時都沒碰上水母，你一叫我，水母就來蟄我了。」心中哭笑不得。
■ 小小水母，看著可愛，蜇人可疼
09:15，下水4個半小時。左肩關節終於開始疼，這毛病我在之前長訓中就發現了。因為我的姿勢不規範，每次遊過10公裏我左邊肩膀就會像扭傷了一樣疼。但是擡頭看，前方隱約有一道深色的陸地線，「廣東那邊岸邊是山嗎？還是城市？」左臂每一次劃水都疼得鉆心，我只得靠右臂發力、左臂輕劃，這時候也顧不得誰在我前面誰在我後面了，堅持遊下去就行，心中想的只有換氣計數，2121、2122、2123……
09:45，下水5個小時。廣東的海岸已經可以大概看出個輪廓了，剛才以為的「山」原來是一道「樹林」，甚至感覺岸邊好像還有一排紅旗，那裏就是終點嗎？上岸時候會有人給我獻花，噴香檳嗎？
左臂已經疼得無法持續遊自由泳了，我只能蛙泳、自由泳交替著遊，在遊蛙泳時拖著左臂讓他稍得休息。又碰上了幾群水母，看到水裏的「白地雷」，嚇得我趕緊繞開它，但還是不慎中招，一條碎斷的水母觸須，從我的臉邊順著胸口、大腿劃過，碰到哪，哪就像電擊一樣，疼得我在水裏大叫。第一次知道原來人在水裏也是能喊出聲的。更嚴重的問題是，舌尖已經完全腫了。對，即使看不見，我也知道他腫了，舌尖又苦又麻又疼，感覺大了一圈，狠狠咬住舌尖卻毫無知覺。
我精靈航員喊話：「還有多遠？」「快啦，再有兩公裏。你要不要停下休息，吃個鹹鴨蛋」。鹹鴨蛋？我的舌頭恨不得張嘴罵人，那會兒別說吃鹹的，「鹽」、「鹹」這些字眼我聽都不想聽。
11:15，下水6個半小時。胳膊還是一樣的疼，舌頭還是一樣的麻，可氣的是前方的海岸還是一樣的小。我恍惚看到有人登岸了，好像還有人為他在搖紅旗。「哎呀，還是有人比我快」，心裏覺得有些失落，同時一想到我也快到終點又興奮不已。剛才還明亮的天空陰沈了下來，風浪也越來越大。這對蛙泳來說反而是個好事，浪頭換氣再借著浪勢向前滑行一段，這樣遊省力很多，心裏也覺得能快一些。
■ 海上的陣雨，像一座濃濃的山
11:50，下水7個小時5分。船橫在我前面，護航員沖我揮手。「上船？什麽情況？」「起大風啦，要下雨了！」我順著他的手向東方看，一大片烏雲離我們不遠，「你已經到岸邊了，但是風浪太大，你上不去岸的。上船吧！」我記得剛才擡頭看的時候岸邊感覺還有很遠，現在船橫在面前我也看不到岸邊。再不情願，安全第一，上船吧。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了船一看，原來真的已經到了岸邊，離岸也就五十米不到了。雨已經開始下了，看著快一米高的海浪狠狠拍在礁石上，我明白這樣確實遊不到岸的。剛才一直以為的「樹林」原來只是一叢叢小灌木，不能親身登岸真是失望。但是左臂、舌頭終於解脫啦，心中五分遺憾、五分開心。
護航員還在用對講機指揮溝通，「我們把船開到旁邊去，你在那裏再下水遊上岸。」原本我們計劃登岸的 「排尾角」是岸邊伸進大海的一個尖角，它旁邊小丘後面還有一處風浪較低的小海灣讓我圓夢登岸。我再一次跳入大海，摸著越來越淺的礁石終於成功登岸！回頭、擺POSE、打卡拍照，回！
上船停表，時間顯示7小時19分。掐掉上船下船的時間，我單方面宣布：橫渡時間7小時7小時17分4秒！媽祖果真靈驗！
當日，18:00。所有運動員和俱樂部人員勝利大聚餐。總指揮見我第一句話就問：「你去拜拜了嗎？」原來媽祖不止保佑了我一人，是保佑了我們所有人。昨夜一場暴雨，讓早晨的離岸流助力了我們好大一程；今天早晨海口、對岸的廣東都還在時時陣雨，偏偏我們航道上無風無雨，真是天助！這讓我們整個批次遊出了俱樂部成立二十多年來的最好成績，我們最後一人遊程七小時二十余分，比許多批次的最好成績還要快一個小時！
當然也還是碰到了些許磨難，前半程領先的我們三人在渡過海溝後碰到了洋流，短短100米我們遊了幾乎1個小時，後半程路線不得不繞個大彎，而這些在當時我們是不知道的。總指揮吳哥總結：「橫渡瓊州海峽，第一名是光榮的，最後一名是更光榮的！」確實，我想想已經擡不起來的左臂和麻木的舌頭一陣後怕，讓我再多遊一個小時可能我都要放棄了，那些歷經八九個小時、甚至十多個小時橫渡登岸的人，才是實打實的英雄。
7月18日，16：30。昨夜大醉，只記得飯局最後我還在加單涼拌海蜇，海裏受的苦頭我一定要吃回來，在開完熱熱鬧鬧的慶功會後，現在我已經徹底「斷電」地攤在飛機上了。
■ 海牛兄弟齊聚一堂
所以瓊州海峽有多長？
根據我不準確的親身測量，瓊州海峽（從海南省海口新浦島至廣東省徐聞縣排尾角）非直線距離是21820米，自由泳需要遊大約7小時17分4秒，期間換氣呼吸7606次，劃水22818次，還會被水母蟄4次，總計消耗能量9996千焦。
遊過海峽感覺怎麽樣？
沒有感覺。直到今天我也總結不出什麽特別的心得與感想，既沒有預想的興奮開心，也沒有「稱霸朋友圈」的驕傲和自豪。記得那天坐在返程的渡輪上，我看著海的這頭與那頭，心裏只有一句話：「這麽長的距離，我居然也就這麽遊過來了啊！」。
記得有一段電影台詞，更貼合我現在的想法：
「你只是來體驗生命的，你什麽都擁有不了，也什麽都留不住，不需要證明什麽，更沒有什麽事是一定要實作的，你能做的，就是不斷嘗試、收獲、感受……然後放下……」
感謝媽祖、城隍老爺的保佑，感謝海口海牛俱樂部的協助，感謝指揮長吳哥和護航員鄭哥，感謝泳池裏為我讓道訓練的陌生人們，最後感謝家人的支持。
我來了，我看到，我遊過了。
■ 我從這裏出發，一口氣遊到了對岸，瓊州海峽就這麽長
作者 | 爆貓癡肥 | 陜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