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美食

沈家祿:忙歸忙,勿忘六月黃

2024-08-06美食

在中國人的日常語境中,「金黃」二字,理所當然地屬於十月。而在動不動就「汗淌淌滴」的盛夏季節,上海人只相信西瓜的嫣紅或黃瓜的翠綠,要不就是哈根達斯的奶白與淺紫。不過,我還是要鄭重其事地提醒各位:在上海人的時令風味中,還有一期一會的六月黃!

點選檢視清晰大圖


我的心裏始終想著它

提及六月黃,某些吃貨便會在臉上擠出一絲油滋滋的壞笑:原來你心裏還有它?

是的,作為一個在石庫門弄堂裏長大成人的上海男人,我的心裏總有一小塊地方為六月黃留著。此時此刻,它們正從我的記憶深處奔來,高舉雙螯,就像一列威武雄壯的方隊!



大閘蟹以不加任何佐料的水煮或清蒸獲得真味,六月黃須借助於濃油赤醬的本幫手段提升品位。而且,六月黃不像秋天登場的大閘蟹那樣講究門第和出身,也不必去陽澄湖蹲幾天「學習班」,再套只戒指什麽的,只要看上去不那麽歪瓜裂棗,螯全爪全、口吐白沫就可以了。不過,在大閘蟹尚未登盤之際,大閘蟹的「小鮮肉」「小蘿莉」們義無反顧地擔當起了為正規軍鳴鑼開道的使命,單憑這一點,我們就沒有理由小看它們。


編入文化基因中的密碼

在我小時候,六月黃賣得很便宜,可以經常吃。家常制法是面拖,面拖的好處是對蟹的身坯要求不高,小一點也可入列。媽媽將蟹洗凈後翻倒在砧板上,兩螯八足朝天,任其掙紮,看準機會拍刀腰斬,然後在面粉碗內重重一按,以阻止蟹黃流失。

再然後,起油鍋炸至蟹殼起紅,加蔥姜、老酒、醬油、白糖等,烹至濃油赤醬。家常味很重的面拖蟹味道極鮮,是可以記一輩子的。一只蟹吃光,再將十根指頭一一吮過。還有些主婦在做面拖蟹時會加一把碧綠生青的毛豆子,油煸過的毛豆子起皺而不脫皮,入味而增鮮,味道超好。這款面拖蟹相當上海,正式名字叫「油醬毛蟹」。

怪不得有人說,清蒸大閘蟹是男人的恩物,油醬毛蟹是女人的傑作。

在聰明能幹的主婦手裏,六月黃還有無數種變身的可能,比如,用來蒸鹹肉,用來做小醉蟹,用來燒蟹粥,用來燒疙瘩湯……我更欣賞的是將毛蟹與文蛤、條蝦、蟶子、墨魚仔、河鯽魚等煮成滿滿一砂鍋湯,美其名曰「天下第一鮮」!

海派文化的寬容,也使飯店的菜譜空前豐富。以前,油醬毛蟹是不上台面的,改革開放後,黃河路、乍浦路兩條美食街一開,油醬毛蟹便正兒八經地列入菜譜。雷厲風行的老板娘還會加幾條年糕在毛蟹裏,切丁切片兩可,旺火顛炒,醬汁緊包,使這盤菜看上去質感飽滿,色澤紅亮。雖然此菜有「戲不夠,歌來湊」的嫌疑,但好吃是王道,群眾歡迎,飯店生意興旺。毛蟹炒年糕遂成海派菜名肴,風生水起,下酒一流。

再說了,上海人的文化基因中已經牢牢編進了六月黃的密碼,離開上海好幾年的遊子,常常浮現於腦海的諸多美食中肯定有油醬毛蟹的身影。我有一位朋友,她是古靈精怪的服裝設計師。她去美國紐約三十多年了,威震哈德遜河兩岸,好萊塢影星專門找她設計禮服和便裝。她每次回上海,假如正巧趕上仲夏,就會親自去菜場買上十多斤六月黃,做一大臉盆油醬毛蟹,然後請來一幫好友,開兩瓶蘇格蘭威士忌,在長嘯淺醉中一解鄉愁。

六月黃到底輸給了誰


然而,今天的物質供應越來越豐富,人們對六月黃的惦記卻慢慢淡化了,這種情勢讓我倍感傷感。

「等六月黃上市後,我們聚一聚。過幾天,菜場裏就有六月黃了,請你來吃老酒。」三十年前,這是男人之間最溫暖的問候與莊嚴承諾。而今天,還有人這樣對你說嗎?

我不禁要問:為什麽更多的六月黃死於心碎?換言之,價廉物美的六月黃到底輸給了誰?

想來想去,也許是小龍蝦。張牙舞爪的小龍蝦憑借十三香的復合味,以及接踵而至的南乳味、燒烤味、醬燒味、麻辣味、五香味、叉燒味、醉糟味等,拳打腳踢地將年輕人的味蕾徹底征服。今天,小龍蝦赫然成為一家店或一條美食街上的主打美食。反觀六月黃,謹小慎微地在江湖上行走上百年,從來不敢如此張揚。偏偏,為了滿足粗糙的重口味,小青年們拋棄了必須細品才能得真味的六月黃。

其次,手機的流行也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年輕人的吃相。他們喜歡邊吃飯邊刷屏,在不少家庭,老媽辛辛苦苦做的清蒸刀魚、醋椒鱖魚、蔥油雞、油淋乳鴿、油爆蝦等並不受兒女待見,他們更傾向於無須吐骨吐殼吐渣的清炒蝦仁、紅燒肉、響油鱔糊、番茄炒蛋,甚至極其無聊的火腿腸,大口吃起來無比爽快,不耽誤他們在網絡世界遨遊。油醬毛蟹?嘖嘖!吃起來得借助「雙雙半」,最後還不是「亂嚼西瓜子」,將蟹殼吐了一地?擎著濃油赤醬的十根手指怎麽玩手機啊,真真要命!為了點選率,年輕人寧可放棄六月黃!

那麽,六月黃就這樣結束江湖了?不行啊,一道美食的形成凝聚了多少大廚的心血,承載著多少風土人情和大自然的恩澤,怎麽可以說退就退呢?

不是有這樣一句老話嗎:「忙歸忙,勿忘六月黃。」油醬毛蟹不僅在平民家庭有繼續發揚光大的必要,在飯店裏也應該繼續尊享不衰的榮耀,特別是在提倡慢生活的今天,我們更應該透過細細品嘗一只油醬毛蟹來放慢吃飯的節奏,讓一頓家常便飯成為與家人聊天談心、增益感情的良機。老上海人還說了,將一只蟹吃得清清爽爽是一種本事,更是一種吃相。捫心自問,我們還有這樣的本事,還有這樣的吃相嗎?

最後,我還要說,六月黃為好吃的中國人奉獻了花樣年華,我們至少也要報以足夠的真誠,真誠地烹飪,真誠地享受,包括真誠地維護蟹的生長環境。如此,才能用尖尖的筷頭挑起一坨金燦燦的蟹黃,映照我們碌碌無為的人生。

文:沈家祿

圖:攝圖網、範筱明

編輯:楊延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