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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河】中篇小說【八大角】(三)

2024-04-26歷史

八大角

(中篇小說)

嶽占東

葛存禮最愛看的就是八大角的「打場子」,可他也萬萬沒想到,追著他「打場子」的竟然是自己親手指導的兩支秧歌隊。

「打場子」是八大角秧歌競賽一種特別方式。之所以說其特別,是因為比起八大角秧歌普通的「會班」,「打場子」更顯得簡單而直接,若把握不好競賽的分寸,極易引起糾紛,釀成一場爭鬥。正因為如此,只有「打場子」的八大角才能踢出其應有的狠勁和威風,也最能顯現出八大角秧歌的粗獷與豪邁。而普通的「會班」更像一種儀式,屬於禮尚往來式的技藝切搓,或者說是相互助興式的祈福交流。幾支秧歌隊「會班」,會首下帖邀請,在村口設一香案,主隊將客隊逐一接入村中,俗稱「接秧歌」。「接秧歌」接得是喜慶吉祥,接得是紅火熱鬧。在主隊的迎候中,客隊在「引頭韃子」的引領下開始布陣,因有「韃子」角色引頭,故稱「引場」。韃子揮舞著霸王鞭,引領著各類角色,在鑼鼓大鑔的鼓點聲中,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八大角中以四個醜鼓,四個醜花為主角,合稱「八大角」,還有楞小子、楞女子、風流公子、瞎兒馬、漁翁、漁婆、老漢、老婆、花和尚、賣麻糖的、小貨郎等配角,可以說涵蓋了社會各色人等。「引場」中,醜鼓淩空踢腳,醜花步步金蓮,風流公子揮著一把大扇子,和著鼓點扇風,各色配角按照角色特點,扭出各自的花樣,一條長龍霎時扭成一道風景,會呈現出「梅花十字」、「蛇盤九蛋」等陣法。「引場」表演結束,還有「壓場」,就是壓軸戲的意思。八大角正式上場,醜鼓的飛腳,醜花的拉花,才真正扭動起來,其表演激烈程度,不壓於一場武鬥。但此種「會班」意在熱鬧吉祥,卻無半點爭風吃醋之嫌。

葛存禮沒想到,舊堡村的秧歌隊來新寨村「打場子」會如此直接,幾乎是不宣而戰。當村口響起異常激烈的鼓點聲,葛存禮才從氣喘籲籲跑來的半大小子口中得知,最有名氣的舊堡村秧歌隊來村裏拜年了。當時他還心中一熱,暗自稱道郭諞子會事,剛過破五就追著他的行蹤出村拜年,這明顯是給他臉面,要不是他在新寨村,放在往年舊堡村的秧歌隊第一家要去的肯定是東關的河堰畔,哪能輪到隔一座城的新寨村。可當他和村長帶著秧歌隊去村口「接秧歌」時,還沒來得及放置香案,供奉神靈,舊堡村的秧歌隊早將村口鬧騰的塵土飛揚。村長抱拳行禮,接秧歌入村,秧歌隊仍舊圍著村口「打場子」,根本不理會村長的邀請。郭諞子是「引頭韃子」,引著二韃子揮動霸王鞭,早將場子直接引到各種變化的陣法中,一會「梅花十字」陣,一會又變成「蛇盤九蛋」陣,其動作粗獷,氣勢威武,恰似一支威風凜凜出征的隊伍。葛存禮看在眼中,心中早明白了八九分,渾身的熱血似乎也沸騰起來。他讓村長布陣,以香案為界,在村口對台表演。一時間兩支秧歌隊的鼓點一家高勝一家,八大角隔著香案競技,比誰家醜鼓飛腳踢得高,胡子挑得花,看誰家醜花腰身扭得浪,拉花動作俏。還有各色配角,一個個使出渾身解數,踩著鼓點,似乎要將自己整個身子扭成了炸飛的鼓聲……看著塵土飛揚的舞場,葛存禮情緒激昂,恨不得搶過鼓槌擂鼓助威,可他到底不知該加入那支隊伍,只能揮動手臂為兩家助威,讓醜鼓淩空而起的飛腳踢得更高。

五百多年前,在武州城對面的南山裏,元朝四大王之一的車大王憑借山高林密,與元末起義軍整整周旋了十年之久。此時的元朝已是強弩之末,但武州地界已是胡漢交融,不分彼此。官府曾經派駐各村的韃靼人,經過百年休戚與共,儼然成了一家人。家家戶戶頂門立戶的男人,人們均稱為「韃靼」,由此「韃靼」便成為父輩的尊稱,久而久之武州城一帶的人都稱呼父親為「大大」。車大王占山為王,遭殃的是武州地界上的百姓,最焦心的是家家戶戶頂門立戶的「大大」。車大王橫征暴斂,明搶暗奪,「大大」們變著法子與之抗爭。在第十個年頭,武州人相互串聯,以七月十五蒸面人走親戚傳遞訊息,約定八月十五月圓之日一同舉事,民間傳有「七月十五捏面人,八月十五殺韃子」。與此同時,八月十五那一天,一支祈雨的隊伍由武州城出發,領隊是穿著胡服的韃靼人,隊伍由城內各色人等組成,上有六七十歲的老漢老婦,下有十來歲賣麻糖的孩童,還有年輕力壯的小夥子帶著自己剛過門的媳婦,甚至連大街上不務正業的花花公子都加入了祈雨的隊伍。祈雨的目的地是南山上的蘆芽山主峰,那裏有太子殿,也有龍王廟,是時正是車大王盤踞的大本營。一支由流民百姓組成的祈雨隊伍徐徐向南山遊走,沿路關卡因有「韃靼」領頭都順利放行,沒有人能看出隊伍的異樣。其實這支祈雨的隊伍是起義軍中身手不凡的士兵喬裝而成,他們穿著祈雨的行頭,敲鑼打鼓,邊走邊扭,一路騙過關卡的韃子兵。那日月圓之夜,整個武州地面殺聲震天,百姓揭桿而起,這支祈雨的隊伍與起義軍裏應外合直搗車大王大本營,將盤踞於南山十年之久的元軍殘部驅趕到了黃河北岸。這支祈雨的隊伍後來成為武州人心目中的守護神,從「引頭韃子」到社會各色人等都被一代代武州人以秧歌的形式流傳下來,尤其四位醜鼓四位醜花,均沿襲了當年起義士兵的武術招式,被冠以「八大角」而成為秧歌表演的主要角色。

當葛存禮第一次從葛太爺口中得知這個故事時,就認定八大角就是武州人在古代的沙場點兵。後來他在各種典籍中找有關武州的歷史記載,才知道直至明朝初年,武州設立鎮西衛,這裏一直以胡漢雜居著稱,州民多為「軍戶」,但明王朝從來不敢用當地軍戶駐守衛所,而是將其征調到千裏之外的地方戍邊守疆。究其原因,他思考良久才明白,大概與八大角中「引頭韃子」不無關系。

武州人尚武,葛存禮覺得自己的身體裏就竄著那種不安分的血液,總會不經意間被這種龍騰虎躍的場面所感染。看著舊堡村和新寨村兩隊八大角,一隊螳螂舞臂,一隊蝦戲遊龍,仿佛隔著香案都壓過對方一頭,都能將渾身的熱血揮舞得胄甲粼粼。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太爺爺講述的那支祈雨的隊伍,在月朗星稀之夜,奮力將自己手中的馬刀揮舞成一道穿越古今的彩虹。

那不是彩虹,那是醜鼓淩空而起的飛腳,是醜女花團錦簇的彩扇。雙目再次緊盯兩隊蜂擁而上的八大角,葛存禮突然聽到自己胸口傳來「咯噔」一聲,接著一股涼意直接從後背冒起。他險些叫出聲,看到淩空而起的飛腳差點碰到一起,醜鼓落地後,似乎很惱怒地將頭頂的氈帽摜向對方,原本應該緊隨其後拉花的醜女,已經從後背拽住了發火醜鼓的衣襟。

「不好!」葛存禮終於叫出聲來,他迅速擠開人群跑向香案,然後一把推開那兩個一臉怒容的醜鼓。那一陣新寨村的人已經叫嚷開了,怒不可遏地聲討舊堡村人無禮:狗日的居然大正月跑到新寨村撒野!葛存禮在一旁直打圓場,撒謊說是自己讓舊堡村秧歌隊來新寨村拜年。就在他聲嘶力竭平息新寨村人的怒火,他回頭看到在舊堡村這邊,一個醜花也在不斷勸告眾人。那時他才認出那醜花就是郭美蕓。

紙質刊登於山西省作家協會大型文學雙月刊【黃河】2024年第2期。內容有增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