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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塵埃——折荷的神思

2023-12-19歷史

原創 吃畫人

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

攀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

佳人彩雲裏,欲贈隔遠天。

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

——李白【折荷有贈】

學生陳啟之的到訪,是那年漫長秋天裏最令蔡羽開心的事。反之對陳啟之而言或許也是如此。

陳啟之從蘇州出發,未嘗停頓,一路西行來到南京。穿過繁華都城內鱗次櫛比的沿街屋宇,方於一陋巷壞墻外找到老師的「府邸」。剛剛勒馬停車,候門已久的童仆便開門迎客。蔡羽聞聲而出,深深作揖後,熱情地招呼陳啟之進屋。

明 陸治蔡羽書畫合壁冊之 秋日客至

蔡羽早年便以詩文、書法聞名,被時人詡為當代李賀,不想竟困於場屋40年之久。嘉靖十三年(1534),他終以貢生身份官授南京翰林院孔目,從隱居了大半生的太湖包山,遷至京城。

獨自客居異鄉,整日埋頭做些檔案管理的工作,還要應付官場上的種種,過慣了瀟散生活的他自不適應。如今得見故人,心中有許多話想傾訴,反倒不知從何說起。

秋日啟之至京邸。

荒齋朗秋日,忽覩夢寐人。弭節方慰藉,挾嘆難有陳 。客行得無倦,修途勞頓頓。芳年握靈蛇,璚樹當青春。驊騮未縱步,光景期絕塵。 空疏嗟余拙,老大恃子親。入門生殊歡,一坐解積嚬 。涼飆起哀響,夕候多蟲呻。聽爾談幹將,為爾拂蕙伸。既惠親諧好,勿生離緒嗔。古來慷慨士,四海為比鄰。寒菹薦秋醑,啜飲寧畏貧。羽。

從「芳年握靈蛇」「光景期絕塵」兩句來看,陳啟之此行除了探望老師之外,很可能還要參加三年一次的秋闈。蔡羽早年喪子,長女出嫁後不久便病逝,故對曾在包山從其讀書的學生陳啟之發出「老大恃子親」的感慨。 入秋以來,涼風漸起,屋外草蟲低聲哀鳴,屋內唯有寒菹下酒,人心卻是暖的。

陳啟之平日少言寡語,對起居生產一竅不通,但若是跟他聊起圖書典籍,竟滔滔不絕。博學如此,連文徵明都敬稱其為「啟之茂學」。

明 文徵明尺牘 左:「徵明肅拜啟之茂學」

陳季子之及門也,聲若不出口。問其居,濠股之俗不知也。與之周旋圖籍,則居然一文士也。余異之……困之以饘蔌,寂之以寒谷,則又欣欣然揚辭之瀾也,浚禮之川也。居三月,復移於市,乃蹙然若不相容。冒炎熱,陟江湖,夜解余之榻。 (蔡羽【陳啟之進學序】)

他曾跟隨蔡羽在包山讀書,沈浸於文辭之海與禮儀之川,絲毫不因只有粥與蔬菜吃而不滿足。三個月後回到繁華的城市,深感格格不入的他又急忙冒著炎熱、乘舟至包山。回到蔡羽家時已經是夜裏,就著老師的床榻倒頭便進入了夢鄉。

臨江送別

山中送陳啟之。

春去開門綠,鶯啼畏客歸。

舊蹊徑數合,片石白雲飛。

讀憶松間火,吟虛水上扉 。

已通南澗鶴,莫棄北山薇 。蔡羽。

隱居包山的日子自由自在,一個人的時候又清凈得有些孤寂,好在有陳啟之作伴。白日二人於水榭窗邊吟詩,夜裏便在松樹下篝火讀書。

商朝亡後,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遁於北山,以野草維生;南宋時韓元吉隱居上饒南澗,故自號「南澗」。蔡羽以「北山」喻己所居之包山,又言陳啟之「已通南澗」,想來是時過慣城市生活的陳啟之剛剛於靜謐處營建了新居。

南澗幽絕,有鶴時來,卻也別莫嫌棄北山的饘蔌與寒谷,常與「我」相見。蔡羽說。

若是在往年的這個時節,陳啟之會陪著蔡羽一起登靈巖山、攀縹緲峰,看「繡嶺岧峣上碧天」,眺望「風輕萬水靜,正見十洲花」。

登靈巖山、縹緲峰勝景

可是如今老師客居市井之中,又有公務,徒留靈巖山上「雙池紅藻胭脂冷」,縹緲峰下十洲花開無人見。這天陳啟之從城外漫遊回來時,路過一片開滿荷花的湖水,便折下數枝,帶給老師。

折荷圖

啟之折荷花至。

花從城郭采,客借草堂看。 朵朵憐紅粉,枝枝捧碧磐 。光流珠露碎,香動玉房寒。住近芙蓉闋,清輝滿藥欄。羽。

在陸治根據蔡羽詩所作的這一整套畫冊裏,幾乎每幀都與詩文內容大體相符。比如畫【秋日客至】,真的就是主客相見的場景。但在【啟之折荷花至】裏,他獨獨畫了凝視著手中荷枝、若有所思的陳啟之。

這是在喚起李白【折荷有贈】裏的經典意象,而為了達到那種古樸、純粹的狀態,蔡羽詩中的「朵朵」、「枝枝」都被簡化為一。

「荷」與「合」諧音,「折荷」暗示著與所贈之人無法抗拒的分別。就像荷葉上的露水,無論怎麽攀弄,總不成(團)圓。

月夜話別

話別諸子月夜出於東城道。

余友將東發,留語未更深 。月出臨官道,霜飛過上林。來鴻遞哀響,踈木動虛襟。秋光猶皎皎,莫遣別離侵。古今知己少,況復異鄉親。 搖落江邊夜,須臾月下人 。花叢依酒艷,裾帶拂霜新。解劍天河岸,臨行一洗塵。羽。

秋天已來到尾聲,陳啟之也踏上了歸程。月夜裏,疏林帶霜,哀鴻遞響。

生怕說些煽情的話觸動別情,簡單道別後,離人策馬而去,須臾只留主人在原地,不願歸去。

在二人的來往書信裏,蔡羽常常回憶起過往同遊的時光。每當回憶如潮水上湧,歸心之弦便多彎一寸。

高閣望遠

四月寄啟之。

書生寄跡高明地,去憶山樓四月天。

檻外落霞紅映酒,鏡中飛鳥日沖煙。

三遷逆旅真成夢,一臥京華動隔年 。

湖上綠蘿誰獨往,陳臻聞說斷韋編 。蔡羽。

蔡羽的14世祖蔡源在北宋時任秘書郎,後隨宋室南渡,「自大梁徙杭,又自杭徙吳,居太湖之包山(文徵明【翰林蔡先生墓誌】)。」前年蔡羽又從包山到京城(大梁即宋汴京)供職翰林,故生「三遷逆旅真成夢,一臥京華動隔年」之慨。

都說來到京城是寄地高明,此刻讓「我」想念的卻是老家山樓的四月天。檻外酒紅色的晚霞落在崖壁,太湖上的飛鳥破「鏡」而出,沖破山嵐,飛向紅日。如今湖上綠蘿又生,啟之是否要獨自往觀?聽你說最近發奮讀書,到了古人「韋編三絕」的地步,想必也沒有閑情了吧。

嘉靖十六年(1536),蔡羽請辭還鄉下,回到了太湖包山。從下面兩幀裏的【立秋日與啟之靜坐】、【都下送啟之】二詩來看,離鄉短短的三年時間裏,陳啟之不止一次從蘇州至南京與蔡羽相見,蔡羽也不止一次地為他餞別。

秋閣靜坐、溪橋策蹇

畫冊最後一幀【秋盡虎丘】詩中有「舟程雲際虛,鶴駕閑中命」「何戡覓舊讀,陳琳溫寒盟」之句,似乎此時蔡羽已從南京回到家鄉。

虎丘圖

嘉靖十七年(1537),陳啟之將過去幾年蔡羽寫與他的這十首詩裝成一冊,請文人許初題「歷示遊言」四字。

次年畫家陸治因詩作圖,那份亦師亦友的真情,便借這套【陸治蔡羽書畫合壁冊】流露到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