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府行之三 渣滓洞 (一)
原創 何永利 帶走一片雲彩
其實,白公館離渣滓洞並不遠,只因為道路曲折,又是山區,所以顯得鬥折蛇行,峰回路轉。白公館在渣滓洞東南方向,行駛110多米,向左後方轉彎進入壯誌路,再向前行駛約有450米後,稍向左轉進入淩雲路,再向前行駛大約有360米後,過左側的梅園約290米後,就到達了目的地,全程才1、2公裏。不知原來是否這樣近,如今道路平坦,雖然彎多,但比較順暢,很快就到了。
司機是位年輕的小夥子,是本地人,很健談。他告訴我們,聽老人說,原來的歌樂,周圍道路百姓還是能走的,就是不能到裏面去。據說特務先後修建了800多間房屋,侵占了10余處住宅。現在保留下的舊址有:原中美合作所大營門;收發室;與外界隔絕的城墻;原中美合作所閱兵場;軍統特務頭子毛人鳳住房;軍統「四·一」大禮堂(現烈士墓);狼犬室;軍統「四·一」圖書館;中美合作所總辦公室;政訓處;電台嵐埡刑場;紅爐廠秘密囚室;黃家院子秘密囚室;楊家山秘密囚室;白公館看守所;松林坡刑場;「戴公祠」(戴笠會客室、警衛室、戴公館、停車場);氣象台;軍火庫廢墟;梅樂斯住宅——梅園;渣滓洞看守所等處。
過去,中美合作所有一條小型公路,是接連該所到磁器口的公路,是與外界連線的唯一交通要道。一進大門,有兩座石築碉堡,築有很多機槍孔。沿著碉堡,又有一排依危巖築成的高大城墻。接著是一片修整得廣闊平坦的大操場,盡頭有一座檢閱台。大操場左側的土坡上,是蔣匪與美帝訓練特務的大禮堂……
從操場往南,沿著山巒起伏的小徑,走五六公裏遠,便是電台嵐埡,過去美帝在這裏設有電台……沿公路進去是楊家山花園,是戴笠的公館,房屋建築極為精致,屋前有寬大的停車場和美麗的花壇,也就是我們下山經過的地方。
五靈觀是中美合作所職員住的,有幾十戶人家,還有一個內部供銷社。廠內原有打靶場,軍鴿房、警犬室、馬房等。
黃泥滂一帶,也就是現新建的廠醫院和修小學的地方,原來是美國人的餐廳,洗澡塘,洗衣塘,還有大米加工廠。
在紅爐廠下面,現政法學院後,有幾個院子和一些小房子,是巡察隊當官的住的地方。現部隊內有一幢大房子是內二警駐地,小房子是住宿的地方。
蔣家院子旁邊,有兩幢庫房,上面還有幾座墳,埋的是國民黨當官的大人物,還栽有松樹……
他說的地理情況,我們其實都不太了解,印象裏就是四個字吧——戒備森嚴。我對司機印象甚好,下車時告訴他,我們參觀了渣滓洞,還要前往磁器口,也坐他的車。他很高興,連忙留下手機號碼,就匆匆攬活去了。
渣滓洞的前因後果。渣滓洞,原是商人程爾昌開辦的煤窯,由於出煤質素差,銷路不好,常常堆在炭坪上,等著車來拉走。挖出的煤裏煤矸石多,有時挖出一車煤來,大半都是沒用的煤矸石,象渣滓一樣堆在炭坪上,越積越多,一來二去,附近老百姓順便把這個煤窯叫做渣滓洞了。
程爾昌,1886年生於磁器口張家場。其父經商,在井口詹家溪一帶置有大量田產。父親死後,23歲的程爾昌變賣了田產,開辦了「德記」字號,主要經營棉紗、煤油、鹽、糖、五金等。由於磁器口是當時巴縣主要的水碼頭,程爾昌又頗有經營頭腦,「德記」生意興隆。以後,程爾昌以「德記」招牌,用單獨投資或是采取與人合股的方式,先後在今天磁器口至烈士墓一帶的土地堂、渣滓洞、青草坡開辦了三家炭廠,開采煙煤。在臨江門開了一家炭房,專銷這三家炭廠生產的煤炭。渣滓洞煤窯開辦於1920年,具體事務由工頭周文華負責,可能是選址的問題,出煤一直不好,渣多煤少。
此外,程爾昌還開辦磚廠、絲廠、建築公司、錢莊等。同時,他還熱心教育事業。1928年,他被委任為龍隱鎮鎮長和巴縣第一區區長,對改變磁器口的面貌做了不少工作。
1929年,程爾昌辭去鎮長和教育委員職務,全力投入自己的生意。由於世界經濟蕭條,資本主義經濟大舉入侵,中國的民族工業難以為繼。程爾昌經營的渣滓洞煤窯由於生產成本高,產品積壓多,出煤的質素也不好,有人提出是開錯了路,需要另開煤道。反復勘察後,程爾昌采納了這個意見,內憂外困下他的資金周轉已很困難,1931年8月,他到自貢找好友—曾任自貢鹽業公會主席的歐爾彬借錢。由於辛苦操勞,早已使他積勞成疾,加上旅途的勞頓,竟一下病倒了。經查,已是喉癌晚期,一個月以後,程爾昌客死於自貢。
程爾昌去世後,渣滓洞改由債權團管理,也就分包給了各個債主,由他們自主經營。
1938年冬,軍統局由漢口撤退到重慶。1939年5月3日和4日,日本飛機對重慶市區進行連續轟炸,軍統局辦公地點觀音巖羅家灣也受到嚴重威脅。戴笠派軍統局總務科長郭斌,到重慶郊區尋找交通方便,能避免轟炸的鄉下地方供軍統局存放檔案,並將一部份單位遷移到鄉下去辦公。
大約一周後,軍統局租下了歌樂山腳下五靈觀的繅絲廠,原在羅家灣軍統局本部辦公的司法科、警務科、統計科、文書科等單位轉移到這裏。戴笠稱這裏為軍統局繅絲廠辦事處,並指定文書科科長劉啟瑞兼該處主任。以後,又將白駒的公館租下作為看守所,被稱為白公館。
1943年,中美合作所成立,白公館改為中美合作所第三招待所,必須另覓新址關押白公館犯人。軍統總務處長沈醉親自開著一輛吉普車到處察看,選中了渣滓洞。渣滓洞離白公館約四、五華裏,地處偏僻,此時有為數不多的工人在維持著這個產量並不高的煤窯。
沈醉發現這個地方,看中的是這裏地勢險峻陡峭,山坳裏被煤矸石堆起的一塊很大的平地和平地上已有的一排房子,認為「這個地方作監獄是再理想不過。只要用高墻電網一圍,犯人就是插翅也難逃出這個山坳,三面山峰陡峭高險,人很難攀登,前面的山谷很陡,只有一條通往磁器口的羊腸小路。小路右側山崖有一條一米多寬的碎石路,這是煤礦為了用車往外拉煤而修。只要在這條路的山崖上修一崗樓,派一兩個士兵把守,就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
沈醉把此情況向戴笠作了匯報,並領著他親自看了一次,戴笠很滿意,說:「就定在這裏。」可是,當沈醉帶著幾個特務去跟礦主交涉時,這個債權團分配的礦主卻說什麽也不答應。
沈醉在坦白材料中寫道:「這是一個五十開外的胖老頭,一聽我們要占這個地方,就急得汗流滿面」
戴老板已經定了的事,沈醉怎敢不照辦,對礦主一番嚇詐,礦主仍不松口,礦主氣得臉色發青,雙唇哆嗦地說:「你們能買下我的煤礦,但能償還我這十多年的心血嗎?你如果硬要占這塊地方,我就死在這裏!」沈醉硬梆梆地扔下句:「這塊地我們要定了,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協商不成,特務出動武力去封煤礦,礦主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好以死抗爭,當著特務的面上吊自盡。
沈醉在坦白材料中還寫道:「當時聽到部下向我報告礦主的這個訊息時,我也有點吃驚,沒想到他真的這樣做了。我趕到渣滓洞時,人們已經把那個礦主從上吊的地方放了下來。他面朝天躺在礦井裏,舌頭伸得很長,兩只眼睛都快突出來了。旁邊一個特務對我說,他們來封井的時候,他死活不讓,他把一根繩子拴在井口的一根橫木上,對特務說:‘你們要是封井,我就吊死在這裏。’特務根本不理他的茬兒,繼續往井口運石頭塞口,他就真的吊死了。」
渣滓洞自成為監獄後,老百姓便不能隨便通行了。渣滓洞旁邊原來有一條小路,是從歌樂山通往磁器口、童家橋的捷徑,這一區域劃為「特區」後,則禁止通行。老百姓要從歌樂山去磁器口必須繞道一、二十裏路,但也沒人敢擅闖禁區,當時有民諺:「莫走危險坡,謹防子彈穿心窩。要下通遠門,繞道江北去過河。」說的就是這裏,解放後,這條小路才能自由通行。
抗戰時期的渣滓洞看守所(1943—1946年),其實是白公館看守所遷往新址後的異名。它的組織、人事、「人犯」來源同在白公館時基本一致。1946年7月,貴州息烽監獄、重慶望龍門看守所撤銷,很多革命者被槍殺,大部份軍統違紀分子被開釋,其余的和渣滓洞合並,成立保密局重慶白公館看守所,1947年4月,所押人員全部遷回白公館,渣滓洞一度閑置。
渣滓洞的再度開張,不能不談到1947的「六一」大逮捕。1947年2月,國民黨查封在重慶的【新華日報】,國共和談徹底破裂,國共內戰全面爆發。5月,反饑餓反內戰運動在全國興起。全國各地學生積極響應華北學生倡議,決定在6月2日舉行「反內戰日」總罷課遊行。國民黨當局在得知這一訊息後,決定搶在「反內戰日」總罷課遊行之前,即6月1日統一行動,取締一切愛國民主活動,並出動大批軍警憲特,對全國新聞、教育、文化、出版、工商等各界進步人士及學生骨幹展開大規模逮捕,這就是「六一」大逮捕。
「六一」大逮捕為全國性統一行動,重慶被捕人數達260多人,居全國之首,被捕人員大多關在羅家灣原軍統局本部「漱廬」,少數關在警備部和廣播電台。6月9日,在地下黨支持下,成立了全市「大中學校六一事件後援會」,又由地下黨員陶敬之等發起組織「社會各界後援會」,各階層展開了大規模的營救活動。迫於各界的壓力,不得不開釋部份人員。截至7月,絕大多數已獲釋放,但在「漱廬」仍有20余人被認為是嫌疑重大,問題復雜,既不能輕易放掉,又不便移交地方法院處理,只好暫時關押在警備司令部稽查處看守所關押。
眼看漱廬看守所即將結束,各單位工作人員也紛紛撤走,這批決定長期監禁的「要犯」,究竟由誰接手?在捕人的時候,各特務機關以為邀功請賞的時候到了,紛紛出動,沒想到到頭來倒成了燙手的山芋,於是,幾個特務機關相互推諉。扯皮了將近半年,行轅二處處長徐遠舉從南京高級情報訓練班回來,行轅會透過警備司令孫元良建議,命令徐遠舉接管。根據當時全國各地集中營都設「感訓隊」,「青年訓練班」等情況,決定按國防部下達的「俘虜感訓辦法」,將這批人編為「感訓隊」,送往渣滓洞監押看管,對外掛「愛國青年感訓大隊」招牌。於是,1947年12月,渣滓洞作為重慶行轅(後改為西南長官公署)第二看守所又舊店新開,再次關押「政治犯」。白公館、渣滓洞看
守所和楊家山、黃家院子、紅爐廠秘密囚室,組成了龐大的軍統集中營。中美合作所建立後,這裏成為一個與世隔絕的禁區。出入要特別通行證,內部使用代金券,區域內的人員一律佩戴特制的藍底紅字鋼質圓形證章。歌樂山下四平方公裏的範圍,崗哨林立,電網密布,陰森恐怖,與世隔絕!原來的良田美土變成了特務住房和訓練場所;自然的幽谷山泉、小橋溪澗被插上了鐵絲網並建起了崗樓。
1941年,李仲達、石作聖、馮鴻珊、陳河鎮四名學生由璧山來渝,打算經三峽去解放區,途中誤入磁器口「特區」而遭逮捕,關押長達八年,在1949年11月27日慘遭殺害。
歌樂山下的「神秘特區」,是一片丘陵起伏、廣闊深遠的山谷地帶,橫跨原重慶市區第13、14、17三個區,直徑長達13華裏,縱橫20余華裏。
解放前夕,渣滓洞被關押人員案情分類表情況是這樣的:
1947年「六·一」大逮捕被捕:38人;
1947年重慶工人運動被捕:10余人;
1947年10月「小民革案」被捕:9人;
1948年4月新四軍房縣突圍被俘:7人;
1948年「挺進報」事件被捕:100余人;
川東三次武裝起義被捕:約100人;
川北被捕後移押來渝:數人;
1949年元月由成都移押來渝:10余人;
1949年8月民革川東分會被捕:10余人;
由全國各地移押來渝:數10人;
這些人,都在渣滓洞裏,或多或少參與了監獄地下黨反對蔣匪特務的鬥爭,最後犧牲在了這裏,用自己的壯烈行動,完成了「烈士」這個神聖名字的「涅槃」過程,是值得我們永遠敬佩與懷念的人。
走進渣滓洞
三面環山,一面臨溝,煙嵐裊裊,植被渺茫。按山色看,這裏確實是個好去處,峰連絕壁,泉蕩溪流,丹崖怪石,削壁奇壑。丹崖上鵑鳥啼鳴;削壁前石虎獨臥。鮮花綠草不謝,青松翠柏長春。翠色常掛果,修竹每留雲。澗壑藤蘿密,馳堤詩韻新。
正前方景區大門,在樹木映襯下,顯得很是低矮。兩邊尖頂,四面三角形棱窗崗樓,中間用一個長長的土紅色雙斜面橫坡行相連,黑底土頂,橫坡的正中,豎著白邊黑底「渣滓洞」三大字,顯得陰森恐怖。中間道路用粗大的烏黑鐵欄一分為二,並伸出大門五、六米,分割後雙側又各分兩個小門,而且右側的鐵欄一直狼伉著向前延伸,直到彎曲消逝在視線中。
這樣的景色,兀然把自己帶到了監獄中,冷穆、囚禁,失去自由,進入管制的感覺襲遍全身。
從2008年3月26日起,白公館、渣滓洞,敞開了大門免費向中外遊客開放,參觀時間是8:00至18:00。人們沒有了聲響,默默沿著路徑向前踱步。此時,我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進出的人們好象都靠左側前行,並無人在右側的鐵欄中行走,我想,恐怕是潛意識裏的監獄情節在作怪吧。此時,我心中想象著那些被抓進渣滓洞的革命者們,他們渾身是傷,戴著重重的刑具,艱難地向前行走著,草堡裏的士兵架著機槍,直接對準難友們,一旁的特務稍不滿意,就抽他們幾皮鞭,頓時,不寒而栗。走在這條小道上,我仿佛在穿越六十幾年漫長的革命征途。
裏面的路,也早已不是【紅巖】電影中那條坑窪顛簸、塵土飛揚的山路,而是平展舒暢、綠樹夾道的傍山公路了。右邊鐵欄通道外側,拉著銹跡斑駁的鐵絲網,應該是當年的遺物。
從渣滓洞門口到囚牢,有近200米通道,每隔數十米就有個牌子,上面記著渣滓洞裏的一些感人故事,包括楊虞裳「築墻自圍」、獄中巧手余祖勝、獄中的三次絕食鬥爭、何雪松舍身堵槍口等。看了這些故事後,我的心情變得愈發沈重。一幅幅畫面浮現在腦海裏,讓我感到進入了地獄。
路旁的道路中、樹下,不時會有一個草篷崗樓出現,這樣的建築也綜合了川人房屋特點,尖尖的雜草堆成頂子,下面是石塊白灰壘成的圓形堡體,雙側留門,是一個窄小的空隙,一個人出入恐怕都要側身。像是一個個瞪大眼睛的餓犬守在旁側,令人恐懼,這樣陰森的感覺,一直陪伴行人到達渣滓洞監獄。
如今的監獄裏,商業氛圍也逐漸濃厚,一長排商店開著大門,擺著花花綠綠的商品,我覺得傷害了整體範圍,在戒備森嚴的監獄,囚犯都失去了自由,哪裏能到此處購買商品呢?我覺得這樣的建築,愧對當年的革命烈士,所以,心裏很不是滋味。
突然,有個美麗的女郎對我們吆喝著什麽,一看她上身白色羊毛外套,下面是短裙絲襪,再下面,竟套了一雙長桶的翻毛靴子,左手掛了個紅書兜,右手托個木盒子,上面寫著:「特制土匪煙,手工精制,化痰止咳」。看我的鏡頭對向了她,趕緊把臉藏在左手的商品後遮掩起來,我不知,既然曉得與革命烈士所在處風格不合,為什麽還要在這裏做這個生意呢?
遠山如黛,近嶺清翠,煙嵐起伏,電網橫拉,老樹縫隙,雜草叢生,視線不過幾丈,充滿了陷入囹圄的驚慌。我不知道,當年的渣滓洞,是不是這樣的原貌,一進門,就給人陰森的人間地獄的感覺。
監獄外觀
轉過一個彎,遠遠的看到山腳下一團白嵐纏繞,雲遮霧撩,朦朧中似有一片紫瓦時隱時現。待漸漸走近,右邊是個渣頂崗樓,渣滓洞,隨處可見這樣的崗堡,建築雖然簡練,但各個方位沒有死角,觀察口大張,緊盯著監獄的一舉一動。如今這些哨口,有些廢棄,有些供遊客參觀,你可以站在哨口,透過石壁孔,體會當年的陰森恐怖。這樣的小草屋,如果不是放在這樣的獨特環境,也許僅僅以為這就是給遊客修建的避雨場所。然而在當年的環境下,哨口每天都盯著監獄裏的烈士,稍有異常,這裏很可能就會機槍掃射。置身站立,雙手合十,希望以後不會再有如此的人間悲劇。
逐漸走近,地面下突然出現了一片綠樹,仔細辨認,原來是個坑沿,路面由此低下,樹叢中露出幾片大屋頂,坑中建設的屋頂,幾乎與外面路面持平,低矮,憋拗,房屋交叉錯落,紫瓦破舊不堪,外墻迷幻的轉折,讓你猜不透監獄的真正形狀,悶沈沈,冷颼颼,似從閻王殿鉆出的口子。
再往前,就是蒼郁的歌樂山了。三面環山,如同陡峭的墻壁,把隱蔽的監牢層層包圍起來,在這條陰森山凹裏。崇山峻嶺,郁郁蔥蔥,渣滓洞坐落在兩山腰間的夾角中,初看像一個鄉村裏的四合大院。
監獄四周是高高的圍墻,上面架著一米多高的鐵絲網。圍墻內有不少紫色瓦房,不太高但數落著經年的瓦上霜。圍墻、房屋密度很小,全是灰黑色,顯得十分陰森恐怖。細細觀察,透過矮墻和樹枝的空隙,隱約能看到裏面走動的人群,甚至聽到人悶悶的說話聲。由於四周環繞著高高的墻壁,那些傳出的聲音似有似無,似是回音泄露,有種地獄傳聲的感覺。
一草一木,一房一舍,都講述著那段回不去,卻無法忘懷的歷史。盡管現在已經時過境遷,盡管現在道路暢通,但站在這片土地上,依然能感覺熱血沸騰,情感萬千。當年烈士生活過的地方,那些【紅巖】小說中寫過的情節歷歷在目。我似乎真切的走進了書中,仿佛那些英烈尚在,等著我與他們曾經的故事會面。
順階梯下行,到達門口要經過三個台階,高低是如此的明顯。到達最底層時,有個狹小的空間,正面是個低矮瓦房的角,右側是個導遊的工作間。一棵老楊樹微曲身體,用一樹的枯葉表達著對故人的不屑,簌簌雕落的聲音仿佛在嗚咽著對遊人訴說著陳年往事。
渣滓洞監獄的門口對面,有一口銹跡斑斑的警鐘,無人敲響的警鐘,仿佛定格了時間,定格了那恐怖的一夜。用手撫摸著銹鐘,用身體的溫度觸碰冰冷的鐵,感到了迷茫,感到了心酸。
對面就是渣滓洞的大門了,比圍墻略高半米,微微探出的前檐上,瓦上落滿了枯葉,宣告了一個時代的重新開始。檐下一米,鑿出一個長方形的洞口,厚實的橫梁,下面有個人字造型,雙側用厚木板支撐著,中間留出洞口經人透過。
門口右側,緊靠著一個黑色約兩米高的木崗樓,人字頂造型,以及一面開的前臉,都給人一種被戒備的恐懼感。估計是原來警衛人員所用,現在則是景點管理人員值班所在。
撫著手腕粗的鋼筋緩緩進內,擡眼,就看到監獄裏面的哨塔與探照燈。這一切只在諜戰片裏看過,可在渣滓洞,這一切都是真實的。此刻,體驗烈士們被囚禁的生活,又豈能不感同身受呢?
監獄外院
渣滓洞分為內院、外院,兩者之間有一崗亭相隔。我們進來的就是外院了,一擡頭,便看到迎面寬大山墻上用淡紫色墨跡寫的「長官看不到想不到聽不到做不到的,我們要替長官看到想到聽到做到」、「命令重於生命,工作崗位就是家庭」等標語,旁邊是特務辦公室、刑訊室等,左側院墻上也是用淡紫色墨跡寫的「忠勇為愛國之本、孝順為齊家之本」等十二條「中國國民黨黨員守則」。
查了一下資料,墻上的這些宣傳與我河北的一個叛徒有關。
白佑生,1932年在保定加入共產黨,不到一年就被捕叛變,帶特務破壞了所在的地下黨縣委。導致5人被捕遇害。後來不知如何輾轉到重慶,他的經歷非常復雜,參加過復興社,並住過好幾個監獄。
叛徒白佑生,當時是軍統的指導員,他說:「只有辦感訓班才能動搖他們的信仰,化解他們的理想。」徐遠舉也認為,共產黨員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弱點,得意時也經不起色與利的誘惑,腐化墮落,蛻化變質;革命低潮時,很可能悲觀失望,信仰理想發生動搖。所以,對關在渣滓洞的人特別需要感訓。
徐遠舉的想法馬上著手兌現。他派叛徒白佑生,調往渣滓洞任上尉訓練組長(所長李磊,少校;管理組長徐貴林,上尉),想把被捕的囚犯加以‘教育’,動搖共產黨人意誌。
於是,白佑生在渣滓洞內外墻壁上畫反動畫,寫醒目反動標語,並經常對難友們進行「改邪歸正」訓導。他不止一次向劉國鋕攻心,劉國鋕用馬列主義理論把白佑生駁得張口結舌、無可答對。
厚顏無恥的白佑生對難友訓導時說:「你們這些人算啥?劉國鋕才是硬貨,現在還宣傳他的主義,宣布他就是要做一個布爾什維克!」
白佑生提出,在監獄裏辦一個「新生壁報」,說:「這是政府盼你們回頭是岸,爭取’新生’的意思。」要求每個難友寫一篇心得體會。
難友們想出對策應付:一借口是搞技術的,不會寫文章;二借口有病,能拖就拖過去;三寫一些鳥獸蟲魚、風花雪月、飲食菜譜之類應付了事。在難友們巧妙抵制下,「新生壁報」僅辦了三期便停辦了。
白佑生見感訓開班,心滿意足,請徐遠舉光臨檢查。徐遠舉看完墻報,眉頭緊鎖,正擬去圖書室,忽然聞歌聲,聽到唱的是【把牢底坐穿】,勃然大怒,把白佑生和猩猩叫到辦公室發泄了一腔怨恨:「這就是你們搞的感訓?誰在感誰,誰在訓誰?你看看你辦的墻報,墻報旁還貼了【中央日報】,墻報和新聞構成了鮮明對比。白指導員!我們的敵人很厲害,專門在我們的報紙裏找需要的東西。最近形勢不同了,前些時,我們占領了延安、中原地區,劉鄧逃進了大別山;這陣,陳賡的部隊過了黃河,劉鄧又從大別山跳出來,進入豫西了!這些人看到這些訊息,還會理會我們的感訓?他們是表示要和我們拼到底,幹到底!」徐遠舉宣布感訓馬上停止,從即日起管理從嚴,追查【把牢底坐穿】的詞曲作者,把暗藏在渣滓洞的地下黨挖出來。
白佑生這個叛徒,重慶解放後,去市委聲稱自己是老地下工作者,要求報到登記,並上交市委組織部一份署名白恕宏的洋洋萬言材料【近代革命史上奇跡——在蔣匪獄中15年】。當即被市委組織部有關人員識破,將其押送軍管會公安部。1951年6月最高人民法院西南分院判處其死刑,6月25日處決。
走近審訊室,墻上掛著蔣介石像和天下為公信義和平忠孝仁愛橫批條幅。審訊台旁,依舊擺放著當年拷打折磨革命誌士的48種刑具:腳鐐、手銬、烙鐵、斧頭、釘子、虎尾棒、電椅子、竹簽、辣椒水、老虎凳等。酷刑雖然已銹跡斑斑,皮鞭、老虎凳也蒙上厚厚的灰塵,但當年那血淋淋的場面仿佛就在我眼前,不禁脊梁發冷。此時,我想到了慘叫、呻吟、身上的鮮血、口中的泡沫、扭曲的肢體等,陰森、恐怖、低沈、壓抑、絕望,滿室血腥,不忍卒看,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仿佛聽到許建業三次受刑三處骨折的聲音,我仿佛看見江姐三次受刑三次昏迷的場面。
我依稀看到粗大的竹筷子連在一起,把唐虛谷手指頭夾在裏邊,用刑的特務稍稍一使勁,唐虛谷的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但他回話不大卻十分堅定:「竹筷子究竟是竹子做成的,但我們的骨頭是鋼的。」
我仿佛看到楊虞裳被拖上老虎凳。特務一邊動刑一邊陰險地問他感覺如何,他回答道:「我肉體上雖然吃了一點苦頭,精神上卻非常愉快。」特務見硬的不行,又來軟的,勸他投降。他斬釘截鐵地吐出四個大字:「有死而已。」
我似乎看到特務正在對陶敬之進行「擦汗」的重刑,用粗糙的劈柴在受刑者背上來回擦動,用不了幾下,背上就會一片血肉模糊。不管敵人怎樣用刑,陶敬之始終只有一句話:「我沒有什麽可說的。」
我仿佛看到上了老虎凳的李青林,特務狠心往老虎凳上加磚頭,她在熬刑時幾度昏死過去,最後腿骨被殘暴的敵人活生生折斷了。
我看到了木板抽打下的何敬平。
我看到了兩排竹筷子夾住了指頭的左紹英。她疼得大喊大叫,但就是不肯叛變投敵。
我看到忍受「燒八團花」的藍蒂裕,那用特制繩子盤成小餅子,點燃一端,貼在脊背上慢慢燒烤,吱吱冒油,使整個脊背焦糊發臭。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他仍不屈服。
我似乎看到了經受殘酷的刑罰折磨,吊打、竹筷子夾手指、豬毛穿乳頭、灌辣椒水的鄧惠中,她挺過來了,始終嚴守黨的秘密。
我聽到渣滓洞幸免於難誌士張澤厚的控訴:「 夜裏的昏暗電燈光下,有的是殘酷的毒刑逼供。拳打腳踢和打耳光是家常便飯。吊打,血肉橫飛,斷了手腕,爛了背胸;坐老虎凳,折斷了腳骨;銅針穿指甲,鮮血淋淋;紅鐵簽烙周身,肉焦氣臭;坐電刑,猶如萬針刺心;踩杠子,骨斷筋折,屎尿橫流;辣椒石灰水灌鼻孔,口內鮮血直淌;吊木腦殼,頭痛得快將爆炸;坐軟板凳,倒掛腳趾,周身骨節痛得像散開了一般;鋼針鐵棒毒打,皮破肉爛,然後貼上紗布棉花,這就叫披麻帶孝,隔兩天把紗布棉花撕去,鮮血長流,痛苦極難當。殘酷的毒刑近百種,折磨得我們的同誌昏死過去,無人性的兩腳獸,又用水噴醒過來。再用毒刑整得昏死過去,再用涼水噴醒過來。想死,哪能得死呢?想咽下最後一口氣,可惡的匪徒們,卻不讓我們咽下最後一口氣呢!殘酷的拷打,兇惡的用刑,死了過去,又被涼水噴醒過來……」
我聽到了蔡夢慰【黑牢詩篇】中的詩句:「這裏的二百多個人,每一個都是活證,每一個的身上永留著它的爪痕。熱鐵烙在胸脯上,竹簽子釘進每一根指尖,用涼水來灌鼻孔,用電流透過全身……人的意誌呀,在地獄的毒火裏熬煉——像金子一般的亮!像金子一般的堅!可以使皮肉燒焦,可以使筋骨折斷;鐵的棍子,木的杠子,撬不開緊咬著的嘴唇,——那是千百個戰士的安全線呵!用刺刀來切剖胸腹吧,挖得出的——也只有又熱又紅的心肝!」
面對革命烈士曾經受刑的場地,我的心震撼了,這一個個寧死不屈的鏡頭在我的腦海閃現。身在其中,才感覺到什麽是革命黨人的熱血和信仰,才體會到今天的美好生活來之不易。你沒親眼看到腳鐐手銬、老虎凳、竹簽,還有地牢、刑訊室,你不會也不可能會有這種感覺。
當年的渣滓洞監獄是怎樣的一種環境啊!高墻上如蜘蛛網般密布的高壓鐵絲網、外院崗樓上如臨大敵的哨兵和那黑洞洞對著各個監室的槍口,還有那在放風壩四處遊動著特務看守、不時從審訊室裏傳來的鞭打聲和特務們如狼似虎的嚎叫聲,讓人想起這是一所人間地獄,陰森、恐怖。劊子手們在這裏踐踏生命,演出了一幕幕殘絕人寰的驚天悲劇!想一想,那威逼利誘的審訊,那兇神惡煞的面孔,那殘忍暴虐的酷刑;那凜然慷慨的陳辭,那堅貞不屈的身姿,那洇衣滴血的傷痕,就在耳邊,就在眼前! 渣滓洞的烈士們已經犧牲六十七年了。六十年一個甲子,六十七個歲月輪回,六十七個春夏秋冬;六十七年物換星移,六十七年過眼煙雲!六十七年前渣滓洞是魔窟,是人間地獄;六十七年後渣滓洞成了傳統教育基地。六十七年,許多人在變,許多事在變。然而,渣滓洞烈士們對人生信念堅持的精神氣節沒有變!對於被關押的革命者來說,如果沒有鋼鐵般的堅強革命意誌,很難在這樣的環境中保持高昂的革命鬥誌,堅守革命立場。
行刑室前轉著圈排起了長隊,每個門口、視窗都擠滿了人。參觀的遊人中,除了中青年,還有老人,有領孩子的爸爸,有抱孩子的媽媽。雖然年齡、性別、來歷不同,但大家來一睹灑滿鮮血、堆積屍骨的烈士殉難地,以求心靈洗禮的願望是一樣的。一部紅巖小說影響了一代一代人,一代一代人又影響著各自的下一代,其人文價值真是不可估量。
監獄內院
特務辦公室的右面就是內院。邊上有一個小門相通,進去便看到向外傾斜的兩層十四間牢房,形成了一個不太長的三角形院落,這就是所謂的放風壩。牢房對面墻上淡紫色墨跡寫著「迷津無邊,回頭是岸,寧靜忍耐,毋怨毋尤」;白墻上藍色墨跡寫著「青春一去不復還,細細想想,認明此時與此地,切莫執迷」,左下角還畫著帆船圖案。這些,都是叛徒白佑生叛黨投敵的佐證。
在放風壩的南側,還豎著一個藍球架,還有個碾米的機械。由於當年「政治犯」們吃的米又黴又糙又沙,經過系列鬥爭,特務同意在院壩內安設一個碾米槽。放風時,男難友依次在院內碾米,同時,也利用此機會鍛煉身體為越獄做準備。門口聳立著的監視塔,虎視眈眈地監控內院犯人的一切行動。
兩間平房是關押女政治犯的。正面的小矮樓上有上下各八間房間,因建築整理,暫時封閉了樓上的通道,只能在樓下參觀了。雖然遠處青山環繞,景色秀麗,但院內氣氛凝重壓抑。
牢房低矮、牢門緊閉,後墻小視窗豎立著成人手臂粗的幾根木柱,室內空氣流動差。上層樓房靠後部很矮,人站起來頭會撞到屋頂,無法挺身站立,只能彎腰移動。被關押者大小便,均拉在室內屎尿桶裏。牢房頂木條搭架,青瓦遮蓋。冬季冷風透竄,冷得直打哆嗦;夏季像蒸籠,汗臭、狐臭、屎尿臭鉆鼻。所有關到渣滓洞的人,均被強行脫下原來的服裝,發給兩套國民黨冬、夏軍服,一套灰色,一套黃色,每人衣服前面和背後,用藍墨水各劃了一個大叉,標誌此人是渣滓洞的關押囚犯。
從門前向外邊望去,是一排排完全相同的牢房,只能從鐵門外樓欄桿的縫隙裏,望見不遠處有一塊地壩。每天只有到了放風的時候,才有機會輪流得到10分鐘的自由放風時間。我想,一個人走進監獄,駐足對著這小的不能再小的視窗上那一絲亮光,才會感受到什麽是絕望,什麽是精神摧殘!
監獄生活是極其艱苦的,難友們曾用「吃的三多飯,睡的一腳半」來形容獄中生活。獄中每天只吃兩餐,飯是糠殼多、稗子多、沙粒多的「三多飯」,菜是鹽水煮白菜,或者幾粒胡豆,終年見不到一點油葷。據逃出來的難友回憶:「碗裏盛著烏黑的硬飯粒,吃在嘴裏的感覺就像咬到碎石頭一樣,混合著焦糊和黴臭的味道。還有一碗鹽水湯,上邊漂著幾個爛菜葉。他們都要堅持咽下去。
渣滓洞監獄關人最多時達300余人。在長不到兩丈、寬不足八尺的牢房裏關著20多人,每人地鋪只占一尺一、二寸。睡覺時,須左右兩排人一齊側身臥下,腳對腳交叉起來,才容得下身體,被難友們稱為「一腳半」生活。
為分化瓦解革命者意誌,特務設立了「獄中優待室」。1949年春節以前,男牢的平一室至平四室就是看守所設立的所謂「優待室」。所謂「優待」,基本條件根本沒有改善,只是比別的牢房放風時間長一點,即每天早晨6點開鎖,晚上5點閉鎖,白天不鎖門,平一室還兼作娛樂室,允許看書、打牌、下棋、唱京戲。
走進那一間間牢房,從懸掛著殉難烈士遺像的空隙走過,陳列有一百多位烈士的照片和生平事跡介紹。駐足觀摩那一件件實物,凝望那一幅幅圖片,我細數著那些長眠的英魂,心情格外沈重。他們當年慷慨赴死、舍身取義的一幕幕仿佛就發生在眼前。我在他們生活的床前,逐一問候著他們的英靈,與他們對話,像是多年相識的朋友,他們是:
平一室:
刁俠平胡其恩黎功順汪進儀程仿堯鄧致久陳詩伯
蔡夢慰古承鑠章培毅易仲康張現華張文端
平二室:
鄭繼先聶濱黃位賢郭俊鐸廖瑞卿付立誌張國雄李猶龍胡硯鋒胡小鹹王樹林
平三室:
吳學正伍時英鄧積玉薛傳道李澤
平四室:
毛錫霖黃寧康吳正鈞楊翺邵文征趙家麟鄭寄松廖模烈史德端龍光章
平五室:
文學海陳少白張朗生唐玉琨侯萬群張健黃楠材陳貽陳邦文潘仲軒
平六室:
郭重學 茍悅彬 程謙謀 陳堯倫 劉篤君 伍大全 何懋金 葉正邦 高天柱
平七室:
鄧 誠 唐征久 屈懋修 丁鵬武 郝耀青 蔣開萍 張澤浩 樓閱強 李建民 周殖藩 張遠誌
平八室:
張學雲 譙平安 盛騰芳 劉石泉 何柏梁 盧秉良 艾文宣 粟立森 周後楷 楊子龍 蔣啟平
雖然沒能登上二樓牢房,但我心中也對烈士們進行了拜祭,讓我們永遠記住他們的名字吧:
樓一室:
陳丹墀 周顯燾 劉祖春 李仲弦 劉振美 顏昌豪 廖忠良
曹文翰 楊虞裳 陳紫金 冉思源 段定陶 唐茂傳 白深富
沈君實 陳柏林 榮世正 朱 麟
樓二室:
余祖勝 張鵬程 唐文淵 張永昌 胡有猷 劉德惠 彭如松
張孟晉 何忠發 袁尊一 張守正 張德明 張力修 王 屏
狄文海 王 鈞 塗鑫源 韓秉煬 馬正衡
樓三室:
何敬平 潘鴻誌 豐偉光 鄧 華 朗明昭 向成義 吳奉貴 周成銘 齊 亮 王錫敏 夏惠祿 陳本立 王德偉 蒲小路
樓四室:
袁德明 荀明善 張澤安 賴德國 張國雄 張銘新 陶敬之 劉文蔚 唐建余 左國政 李銘三 張光偉 師韻文
樓五室:
高精益 李承林 雷 震 周鴻鈞 尹慎福 陳鼎華 李明輝 黃紹輝 唐慕陶 唐虛谷 石文鈞陳以文 胡作霖
樓六室:
蔣可然 陳作儀 成善謀 沈迪群 楊華友 韓子重 李 群 趙時衡 楊泉新 邵全安 席懋昭盛超群
樓七室:
華 健 李維哲 陳俊卿 王 敏 黃鐵材 周誌欽 李懷普 李仲炳 李維邦 陳用舒 傅紹裔楊積超 周尚文 李維田 藍蒂裕
樓八室:遊中象 何雪松 李子伯
我默讀他們的名字,去思索他們活著的歲月,烈士們一個個氣宇軒昂,竟是那樣年輕。三十歲以上的很少,大都二十幾歲,最小的只有十幾歲。他們犧牲在風華正茂的年齡。為了信仰和理想,經受住了種種嚴刑拷打和非人折磨,保持了共產黨人的崇高氣節,為黨、為人民、為革命毫無保留地獻出了自己的一切,直至年輕的生命!
他們有父母、有妻兒、但為了共同的理想,為了千千萬萬的勞苦大眾,他們寧願犧牲自己。他們甘願拋頭顱灑熱血,為了人民的幸福,願把牢底坐穿。我是含著熱淚,逐一走過這一個個牢房的。
資料介紹中,他們身處逆境,隨時有犧牲之虞,但他們充滿了理想,堅持「努力學習,鍛煉身體,迎接解放。」用黃泥搓成粉筆在地板上寫字,用竹簽子和竹筷子削尖磨成「自來水筆」,用棉絮燒成灰拌上水當「墨汁」,用香煙盒寫字去記載信仰與罪惡。
沒有書本,他們憑著記憶,把過去讀過的書回憶出來,供大家學習討論。江竹筠、曾紫霞等人把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背誦出來,用竹筆寫在草紙上供大家傳閱。江竹筠還憑著記憶給難友們講解【土地法大綱】、【政治經濟學】。有許多同誌還刻苦學習外文。
共產黨員譚沈明,在八年多的牢獄生活中,自學英文、俄文。曾任地下黨重慶北區工委書記的齊亮同誌,畢業於西南聯大。在獄中主動教難友學俄文,還結合鬥爭實際寫出了【怎樣作支部工作】供大家學習討論。有的同誌還編寫了數學、物理、化學講義。
我實在想象不出,在這樣惡劣環境的封閉牢房裏,他們是如何進行學習的,愈看愈是仰慕。他們是一批有著真正信念的革命者!
站立在牢房門口,望著眼前的「放風壩」,就這樣的一塊狹小場地,竟然發生過共產黨人發動的「監獄迎春聯歡會」,真是件不可思意的事情。於是,我的眼前,背後的門開啟了,情景又真實地再現了:
大家熱切期待著的春節終於來到了。淩晨,夜色漸漸隱退,牢門外15 瓦的獄燈還在閃耀著依稀微弱的光亮,崗亭上還不時傳來「梆梆梆」的竹柝聲響。
就在這時,從平一號牢室暮地升起來嘹亮的歌聲。「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二室、三室……各室都跟了上去,女一、二室也應和著。開始,歌聲略微顯得不十分整齊,後來慢慢地統一了。300 個人一條心,300 個難友一個願望,它匯聚成一股不可抗拒的鐵流。
唱完了【國際歌】,大家又唱葉挺將軍的【囚歌】,何敬平的【願把牢底坐穿】。這兩首歌大家人人會唱,也都愛唱。接下來又唱起了一首渣滓洞洞歌,這首歌從詞到曲全是渣滓洞獄中的難友自己譜寫的,平時各牢房經常唱,今天變成大合唱,唱得分外有感情:「遠處有雞啼報曉,太陽隨黎明而到,黑夜已經死滅,這世界已再沒有強盜。離鄉背井的人趕快回家去團圓,被侮辱與損害的已不再嗚咽嚎啕,藝術家、科學家、作家、教育家,擡起你的頭來,為人民的自由幸福而工作和歌唱吧!不再有人捏住你的筆桿鎖住你的嘴巴。種過田的總得有飯吃,作過工的總得有福享,挨過餓的不去再挨餓,受過冷的不愁再沒有衣裳,坐牢的已不再是革命戰士而是那些妖魔鬼怪、豺狼虎豹。啊……天亮了,遠處有雞啼報曉,太陽隨黎明而到,黑夜已經死滅,這世界已再沒有強盜!」
當唱到「坐牢的已不再是革命戰士而是那些妖魔鬼怪、豺狼虎豹」一句時,稍微出現了一點混亂。有人接著往下唱,有人卻回過頭來重復這一句。沒有任何人出面指揮,大家的心意很快就相通了,一遍遍地重復著這一句。
最後,大家開始齊聲高唱渣滓洞全體難友共同議定的「洞歌」,即南宋民族英雄文天祥的【正氣歌】,這是古代的「囚歌」,但卻表現了中華民族的氣節,為世代所傳頌。這首詩很長,抗戰時期,作曲家江定仙截取其中部份段落配上曲,由詩成歌。這首歌的歌詞,並不是所有的難友都弄得懂,但是 「天地有正氣」一句就把人帶入莊嚴的境界之中:「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有明。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唱得酣暢,唱得興奮,歌聲一直延續了一個早晨。在歌聲中,獄中春節聯歡會拉開了大幕。第二個節目是互贈賀年片,互送禮物。「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祝同誌們春節愉快!」樓下一室全體同誌敬賀一張香煙盒紙,制成四張賀年片,用竹簽筆寫著蒼勁的蠅頭小楷,下端畫著剛出土的小草,參照白居易的詩,寓意深刻。
樓上一室的同誌用貼錫箔的白紙片,寫上工整、秀麗的小楷字:「星火燎原,愚公移山。眾誌成城,水滴石穿。」
樓上七室的同誌,把罐頭上的廣告牌紙保留下來,在反面寫著:「 熬過冬天,迎接春天;越過高墻,穿過雲端;高山仰止,黎明來兮。」
新年禮品琳瑯滿目,雅致大方,大多是同誌們的精心創作之物,凝結著勞動與智慧的結晶。其中有黃泥精制的圍棋、象棋、跳棋,也有紙殼撲克、84 張牌。最靈巧雅致的要數五角星、小紅心,這是余祖勝的作品。他在放風的時候,偶爾拾到了一個鐵釘子,如獲至寶,在地上、石頭上磨呀磨呀,終於磨成了一把小雕刀。他又找來紅色的、黃色的牙刷柄,刻成一個個紅心、紅星、短劍的模樣,刻上「中國共產黨萬歲」的英文縮寫,很多難友在春節這一天都收到這份禮物。
第三個節目是張貼春聯,難友們顧不上吃飯,搶先把飯桶提到自己所在牢門口,盛出稀粥當漿糊,把事先寫好的一塊塊草紙黏貼成長條,作為春聯牢牢貼在門兩邊,瞬間,各牢房門口煥然一新。
樓下七室的對聯:「兩個天窗出氣 一扇風門伸頭 橫額:樂在其中 」
樓上五室對聯:「歌樂山下悟道 渣滓洞中參禪 橫額:極樂世界」
樓上二室對聯:「洞中才數月 世上已千年橫額:萬象更新」
……
對線上竅別出,表達著難友們的希望、信仰,比如「滿園春色關不住 一枝紅杏出墻來橫額:春回大地」等。早在構思這些對聯的時候,他們就想到了既要含蓄巧妙,又要有過春節的喜慶氣氛,還要有戰鬥意義。現在看來,這些目的都達到了。
看守長李磊(紅巖小說中的猩猩),一間牢房一間牢房地看過來,搖頭晃腦地品評著這一副副春聯。當他走到樓下七室門口時,腳步停了下來。
「我看橫額上這個‘樂’字用的不好,我建議換個字。」李磊搞不明白這些坐大牢的人有什麽歡樂而言。一位難友挖苦道:「把‘樂’字換成「苦」字怎麽樣?」李磊自討沒趣,悻悻地走開了。貓頭鷹和一些小特務也來看對聯,更是看得莫名其妙。他們被難友們的興奮、喜悅、沖動弄呆了。
吃過午飯,大家情緒更加高漲。李磊回五靈觀家中過年去了,徐貴林拖著老婆、孩子進了城。當班的是黃茂才,他是難友們多次教育的策反物件。女室的楊漢秀、胡其芬、曾紫霞等人便大膽地向他提出:「過春節,我們要表演文娛節目,請你行個方便,開門大放風!」黃茂才見上司不在,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為防萬一,在大門外增加了崗哨,機槍架在高墻的鐵絲網上,密切地註視著牢房內的一切動向。
牢門一開,難友們狂奔而出,有的伴隨著鐵鐐的嘩啦聲跳起「踢跶舞」,有的在放風壩上翻跟頭,有的拍手歡跳,有的相互拉扯放聲大笑……在這個陰森、恐怖的監獄裏,一個史無前例的春節聯歡會開始了!
沒有樂器,臉盆、漱口盅以及鐵鐐的碰撞聲變成了一支「交響樂隊」;沒有導演和節目主持,難友們即興發揮,不拘一格,節目層出不窮。
樓四室的精彩節目「空心筋鬥」開始了。表演者頭朝地,腳朝天,翻身騰空旋轉360 度,一個筋鬥又一個筋鬥,一連串人影,形成一根長長的拋物線,從院壩這邊翻到院壩那頭,贏得了難友們齊聲喝彩。
接著,七八個人圍攏過來站成一個大圓圈,五六個人踩著別人的肩膀再站上去,又形成一個較小的圓圈,三四個人再站上去,一層、二層、三層……
最小的圓圈上只站著一個人,手執小紅旗,迎風招展,極目遠眺高墻外的崗哨,借此偵察墻頭上的電網。這個節目叫「疊羅漢」,是樓五室的難友刻意安排的,它引來又一陣歡呼聲。
放風壩變成了大舞台。樓下八間牢房前台階上坐的全是人,樓上樓欄後也是人,好像是兩層戲台。突然,從女牢裏傳出了歌聲,隨著歌聲跑出了楊漢秀,她腰間系著大紅大綠的繡花被面,邊唱邊跳,扭起了陜北秧歌:「正月裏來是新春,趕著豬羊出了門,豬呀,羊呀,送到哪裏去,送給那英勇的解放軍……」
隨著歡快的歌聲,踏著輕盈的步履,一群女難友,濃妝淡抹,翩翩起舞。絲光被面的彩裙,姹紫嫣紅,使人眼花繚亂。五十多歲的鄧惠中也加入了跳舞的行列,提著個空捅扭起來。跛腳的李青林正踏著有節奏的舞步,江姐的臉上布滿紅雲。只有有著崇高理想的人才能在這個時候跳得這樣優美,這樣自如,這樣使人感動。
左紹英抱著「監獄之花」,樓上樓下地忙著給叔叔伯伯們拜年。小卓婭被大家輪流抱著,她咧開小嘴,恬靜地笑著。歡快熱烈的秧歌使大家熱血沸騰,很多人都沖進院壩,參加到跳舞的行列中。
聯歡會達到了高潮,看守特務被這沸騰的場面驚呆了,他們拉響了槍栓,幾乎是一觸即發。一位難友一邊跳舞一邊大聲地說:「真有意思,這裏又可以跳舞,又可以唱歌,還有人架機槍保衛我們的安全。」輕快的秧歌舞曲久久地在空中繚繞,整個渣滓洞爆發出了充滿激情的大合唱:「正月裏來是新春,趕著那豬羊出了門。」
整個渣滓洞監獄沈浸在節日的氣氛中,別開生面的春節聯歡會,把崗樓、碉堡上持槍警戒的特務們註意力吸引過去了。就在這時,一個個分散的人影,悄悄溜進了樓上一室,劉振美站在牢房門口,與進來的每一個人緊緊握手,20 多名監獄詩人席地而坐,宣告「鐵窗詩社」在烈火中誕生了。為了防止特務發現,余祖勝、張朗生輪流在牢門外放哨。
今天,由劉振美來主持。他說:「組織詩社的目的,是要以詩歌作為鬥爭的武器,把竹簽筆當作戰鼓、號角,揭露強盜的罪行,迎接革命的勝利。」
楊虞裳接著說:「革命者決不能沈默,每個戰友都應拿起筆來戰鬥,既要無情揭露敵人,又要寫出我們的理想、未來和獄中生活。但是要註意監獄的特殊環境,傳遞詩歌必須保密。」
藍蒂裕補充說:「短詩以口傳為主,需要抄在紙上傳閱的,一定不要寫作者姓名,防止敵人搜查。」為慶賀「鐵窗詩社」成立,楊虞裳帶頭朗誦了魯迅的七律【慣於長夜過春時】。何雪松朗讀了自己創作的【靈魂頌】。張朗生、陳丹墀、張學雲等都相繼朗誦了自己的新作。詩友們心情激奮,直至「收風」,才依依不舍地離去。
「鐵窗詩社」成立後,隨著國民黨反動派的節節敗退,敵人對難友的監視更加嚴密,放風被取消了。敵人只要發現有字跡的紙屑,總要追查到底,手銬腳鐐隨時可以加在難友身上。然而詩友們仍在作詩,在歌唱。「鐵窗詩社」的詩友們共創作新舊體詩50多首,詩作中既有探求真理的【宣誓】、【靈魂頌】、【論氣節】;也有抒發革命情懷的【詠梅】、【生命的謳歌】;還有表現獄中鬥爭的【陰暗的角落】、【囚歌】等。
其中藍蒂裕烈士,在臨行前吟誦的【示兒】,當為詩作中的精品:「你——耕荒,我親愛的孩子;從荒沙中來,到荒沙中去。今夜,我要與你永別了。滿街狼犬,遍地荊棘,給你什麽遺囑呢?我的孩子!今後——願你用變秋天為春天的精神,把祖國的荒沙,耕種成為美麗的園林!」
讀著,讓人潸然淚下,久久不能平靜,這是革命者發自內心深處的暢想,這是革命者對祖國未來的期望,這是革命者人格精神的迸發,似流星、似驚雷,使敵人膽寒,使革命者鼓舞。讀著這些詩作和信抄,我感受到了革命者的無私和堅毅、思想家的深邃與睿智、藝術家的豪邁與灑脫。似這樣壯烈、豪邁,纏綿的作品,可惜大部份在「11·27」大屠殺時被烈火燒毀,遺留下來的僅有20多首。
讓我們記住這些偉大詩人的名字吧,他們是:何雪松蔡夢慰古承鑠 何敬平劉振美楊虞裳藍蒂裕胡作霖余祖勝齊亮唐征久張學雲艾文宣張永昌 陳丹墀張朗生史德端白深富屈楚(被營救出獄)傅伯雍(越獄脫險)
「鐵窗詩社」的詩友們,絕大多數在黎明前倒下了,他們留下來的詩稿也大多殘缺不全,我想,可能他們很少被稱為詩人,但是,他們每一個人的經歷,本身就是一首壯麗的詩篇。他們都是真正偉大的詩人,他們的文字讓我們汗顏,他們的句子讓我們熱血激奮,他們的信念讓我們仰慕,讓我們久久不能忘懷。我想,這些用生命和鮮血凝成的詩句,是我們這些被稱做詩人的人絕然寫不出來的!
走進渣滓洞
山巒疊起隱層溝,鷙翼騰翔越壑丘。
虎口開張吞野陌,狼煙彌散下松洲。
鐵欄蠻橫切梯路,電網蕭疏問捃收。
此崗當年如嚙噬,悲歌終日響難休。
監獄外觀
坑深連累壑低頭,路徑折來草掩愁。
灰瓦應羞遮舊歲,窟窗堪恨鎖原由。
碉篷駐惡依扶霸,電網牽絲枉佞柔。
牢洞憑開陰冷浸,囚歌縷縷曳咽喉。
監獄外院
崗樓高豎聚燈光,依見當年架上槍。
壁贅蠍言思亂正,墻開窟洞欲遮殃。
竹簽帶血說忠骨,鐵烤沾斑緊摯剛。
翻閱紅巖勾慘烈,堪留故事訴滄桑。
監獄內院
陰森小院矮低房,伸體當心碰到梁。
牢窗忿眼留余恨,遺物蜷身背詩行。
聯歡堪盼春天至,結社偷擇豪句忙。
一腳半床尤作樂,三多飯菜苦「蕭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