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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催人成長的雪

2023-12-11文化

視覺中國供圖

編者的話

一場雪後,陽光透過從樹上散落的細細的雪粉,閃耀著柔和的銀光。青年心中的「雪」,常常飽含著「閃閃發光」的故事。在他們的筆下,雪是景色,也是催動自己成長的動力。

——【中國青年作家報】編輯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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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人(小說)

劉琴(23歲,苗族)

母親急急地走在前面,帶動了一陣風。

她頻頻回過頭,吵嚷著說去奶奶家的公交車快趕不上了。我卻仍是慢慢地走,猶豫,或者遲疑。已是3月,眼前卻忽然飄過一絲雪。我望著那絲雪,落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在你的門前,我堆起一個雪人

南方的冬天是少雪的。而重慶的山卻使我們踮起腳,可以觸摸到冬天。雪是一點一點落下來的,似作閑庭信步,在地上鋪就薄薄的一層。緩緩地,一夜一夜的漫長之後,竟然也全白了。白色的枝杈,銀灰的空色。

小小的我不顧奶奶的呼喊,逮到一個機會就跑到木屋外面,用腳丈量冬天。

擡起頭,望著門前的青石上,也積了輕而柔的雪,像極了高貴的鵝絨枕頭,靜靜地躺在那裏,上面枕著冬天。

二嬸家一片喧嘩,原來是她在院前堆了一個大大的雪人,正用鏟子狠狠地拍打結實。小哥哥快樂而著急地跑來跑去,鼻子也像極了雪人臉上的胡蘿蔔,紅紅的。

需要一個小雪人代我守候

我忽然想起那枕青石,需要一個小雪人代我守候,以免沈睡的冬天在半夜醒來,哇哇地叫著奶奶。而我的奶奶此刻一定沈睡著,打著呼嚕。她只聽得見自己孫女特有的聲音。

我放開隨手抓的兩把雪,小心翼翼地把頭伸向屋檐。上面的瓦一片一片,我卻只用手捧最幹凈的雪。很快雪人便做好了,下身是雙拳大的圓,上身是只有橘子那麽大的雪。

橘子?我低著頭,仔細凝視著或潔白或透明的雪球,心裏生出無限的憐愛。家裏沒有胡蘿蔔,我正猶豫著用什麽來給它添上笑臉。一下子,像有一股泉水流過全身——橘子皮便是她最好的笑臉。

你拿出一顆糖,一顆甜甜的心

木屋裏面又是另一種時光了。銀色僅在門口的木板上坐著,屋子裏是一片黃澄澄的光,暖暖的,像秋天又像春天。我小心翼翼地跑進去,木門後面有我想要的橘子。我高興地回過頭,而奶奶卻站在身後了。

她並不惱我,只是微笑著說不能吃太多,不可以外出玩耍,然後把我連人帶橘子一起拎進了火櫃裏。開啟方腦殼兒的電視,又捧出許多只有過年才吃的糖果,她卻總是忙著,讓我好奇大人哪裏有那麽多事情呢?

室內越溫暖,室外便越暗。奶奶終於和我一起坐在火櫃裏,手裏卻還是不肯停下,好像在打粉色的毛線鞋吧,嘴裏繼續著不要出去、太冷的碎碎念。

於是我和她說起我的雪人,我和她講我看見的冬天:冬天很美,純潔得想叫人抱一抱。但卻又怕把她弄醒,於是堆了雪人守夜,可它還需要橘子一樣的笑臉。

奶奶又好笑又吃驚地看著我,停下了手裏為我做的毛線活,答應明天中午可以出去一小會兒。而這時候門響了,是二嬸進來了。一臉的寒冷和水汽,映著燈光,或許是雪化的水珠吧。

我並不在意熟人的到來,高興地一會兒吃糖,一會兒看電視,一會兒鉆進火櫃裏。紫紅色的毯子蓋在頭上,裏面黑黑的,而炭火們卻抱在一起,發著講不出顏色的光,很溫暖,就和口袋裏未融化的糖果一樣。隱約聽見她們提到了我的名字,似乎有什麽不一樣。我盯著炭火,選擇專心聽自己怦怦的心跳。

雪人沒有笑,一直沒有作聲

不記得那天怎麽睡的了,仿佛火在一點一點變暗,最後變成了雪人的笑臉。而大人們還在講著,聲音一點一點變小了。

我醒來時安然地躺在木床上,身邊空空的,奶奶已經起來了。火櫃裏又是一盆旺旺的火,我剝著橘子,一個,兩個,然後把橘子皮放在從竈頭拾來的透明塑膠口袋裏,等待著雪光再到屋前坐。

等待的日子仿佛特別特別長,真的就想這樣跑出去啊!但我還是乖乖地等著,坐著。

早飯之後我終於鼓起勇氣問正在洗碗的奶奶,我可以出去了嗎?「可以呀。」我本能地想聽到這樣的回答。而耳朵反饋說,「是明天呀!」

於是明天又明天,橘子皮一點一點變得幹癟,在火櫃裏放著,散出陣陣的香。奶奶說,雪人也在一天一天長大,等春天到了,它們就會遇見最美的顏色,變成更好的自己。

原來明天以春天為期,我溫馴地點點頭,認真地數著奶奶或自己剝的橘子皮,期待著春天的相遇,許諾著無數次再見。

直到母親的忽然到來,說開學的日子近了。太陽很好,該回家了。

哦,春天到了嗎?我跑出木屋看見一個很大很大的太陽。山又變成黛色,屋檐下的水一滴一滴地落,門前的大石青青的,只有些水光在閃爍。

「奶奶,雪人呢?」我直視著太陽,想哭又迷惑,想著再也不要回來了。

直到春天的驕陽,把它融化幹凈

木屋又在眼前,我到底還是回來了。它滄桑了許多,黑瓦泛出微微的白,院前的兩側則是滿眼的青苔,叫人擔心會不會摔倒。

母親走在前面,而我躊躇著,不願進去。別過頭,看見二嬸在自家的院子裏擇菜,於是那個紅鼻子男孩兒又躍然心頭了。「哥哥怎麽樣了?」我微笑著。她一怔,擡著頭露出復雜的凝色,極光亮卻又極暗淡。

母親尷尬地打了招呼,快速地拉我走了。她對我說:堆雪人的男娃走失了,那年下了好大的雪,二嬸連夜發了瘋似的找,卻連鞋印子也沒找著,不是還上了咱家去嗎?

我定在那裏,忽然明白二嬸那年臉上的,不是雪。我忽然懂得,我欠奶奶很多很多次再見,於是開始跑,想要跑過時間,想要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人在哪裏呢,心在哪裏呢

奶奶病重躺在床上。我慢慢地走近,竟忽然覺得不認識了。沒有豐滿的慈祥和記憶的輪廓,骨瘦如柴的老人掙紮著起來,原來小小的木床添上一床又一床的被子,卻仿佛大了許多。

「妹,你歸屋了,我在等你嘞。還能走的時候,我就經常帶把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看天上的雲,雲就變成你們的樣子,和我講話。後來走不動了,我就躺在床上想雲,想你們都在做哪樣。」

「村裏頭的老人家一個個都走了,這回,怕是要輪到我了。山裏頭春天的時候會長出好多草,風一吹,就成為天上的雲啦。」

「擔心你和你父母,他們愛熱鬧,你愛吃拿橘子皮熏的臘肉。等他們老的時候你一定要經常回去看哈。對他們好點,他們當初養你不容易,受不了這份冷清,也是看不懂天上的雲。我還悄悄地給你留了點臘肉放在櫃子頭,是拿橘子皮熏的,莫給別個曉得。」

「妹莫哭啊,以後想我的時候你就看天上的雲,我也看你們……」

小小的淚潭邊,只有蜜蜂

我點著頭,卻早已淚流滿面。時光一點點匯聚起來,從幼稚園到中學,從童年到少年,拼成一幅東邊日出西邊雨的畫卷。小學時我如何不知道父母是為我好,只是我一直著眼於那些表面的小事,而忽略了親人對我的愛。幼年時我如何不知道奶奶的話,只是面臨著滿天的雲,我卻死盯著地上的水不放!

只是面臨著溫暖的太陽,我卻堅守著心中的寒冷。只是因為我不能理解,所以堅信那是謊言。只是站在晴與雨的中間,我背對太陽,選擇了雨的一面!

離開的路上,我看見那絲雪落到了一方矮矮的墳墓邊。青了苦草,於是蜜蜂在白花處環繞。太陽大大的,一朵流雲閑定,像極了小小的雪人,凝視著那年的遇見。

我跑上前,挽了挽母親的手。忽然發現母親其實走得很慢,慢得像天上的雲。別過頭,我想要給她一個大大的笑臉,卻看見風又吹白了幾縷青絲,飄起一絲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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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晴雲淡日光寒(隨筆)

鄒賢中(33歲)

我出生的湘南農村四面環繞著青山,無論房屋何種朝向,都能開門見山。湘南的雪並不是入冬就下,而是集中在臘月和翌年的正月裏,斷斷續續地下三四場雪後,才進入春天。一下雪,開門見雪的景觀就這樣映入眼簾。

下雪前是有征兆的。為了防寒,農村人家的窗戶會蒙上一層厚實的薄膜。下雪前的夜晚,不穩定的氣流作用在窗欞薄膜上,會刮得薄膜噗噗作響。冬日的夜晚,裹著被子睡在鋪著厚如棉絮的稻草木架床上,聞著稻草散發的綿長清香,那是一件極其幸福的事。在即將進入夢鄉的時候,隱約間會聽見一陣淅瀝淅瀝的清脆聲在瓦面上響起,恍如調皮的孩子在高處往瓦面上扔下了一把豆子,那細碎的聲音清脆悠長,在寂寥的冬夜有鳥鳴山更幽的味道。這時,母親會在暗夜裏睜大了眼睛,凝神傾聽一會兒,然後欣喜地對我們說:「下雪了!」

其實,母親所說的下雪,還不是真正的雪,而是一種叫「霰」的固態小冰粒。霰灑向瓦面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消失了。無聲無息的雪花然後才緩緩降落,陪著我們進入夢鄉。

第二天一早,平時穿衣起床磨磨唧唧的我們,如不怕冷的小獸般躥出了家門。「吱——呀——」隨著門扉開啟,展現在面前的是一片銀裝素裹的世界。雪打在人的臉上冰涼入骨,在體溫的作用下很快就化為了水。落在人的頭上、肩上,就積存了起來,如果人長時間站著不動,就會與大地連為一體,成為白茫茫的一片了。極目四望,那雪落在山尖上、樹梢上、瓦面上、大地上……到處是無瑕的雪。雪如一個參透世事、大徹大悟的高人,以海納百川的胸懷將美好、善良、骯臟、罪惡一並接納、覆蓋。

禾坪上,鋪著一層厚達一寸的雪,那是一片尚未被涉足的世界。我和哥哥如撒歡兒的小馬駒在上面瘋跑,所到之處,在雪地上印下一行行淩亂的腳印。母親的呼喚從裏屋傳來:「還不快點回來吃飯,上學都要遲到了。」

我和哥哥一溜煙跑回屋裏,火塘裏燃起了熊熊大火,奔放的火焰在火塘上空搖曳著,屋裏溫暖如春。我們鞋面上細碎的積雪在炙烤之下瞬間融化,化為蒸汽冉冉上升,在屋裏飄忽著出了窗戶,最終消失在茫茫曠野中。

吃過早飯,該去上學了,這才發現那條平時綠蔭遮天蔽日的山野小徑此時被積雪覆蓋,再被夜裏的朔風一刮,已經凍上了一層堅硬的冰層。父親用一把鋤頭將下山的路,以60厘米的間距整齊地挖出了一條父愛的「天梯」,才算是解決了下山難的問題。

去上學的路上,到處是白茫茫的雪,田裏有泛青的白菜尚未被積雪完全覆蓋,露出青蔥色的葉子,與大雪頑強地作鬥爭。路旁的樹枝上,下滴的雪水凝固成冰柱,懸掛著,長短不一,如倒懸的鐘乳石。路上遇到三三兩兩的同學,大家追逐打鬧,到了學校,人人身上帶雪,無一幸免。就是在課間休息時間和放學路上,也少不了打雪仗。

家庭富足的孩子,在玩雪上更有了創新之舉,他們買來鞭炮埋入雪團之中,只留下一根引線在外。點燃鞭炮,將雪團拋向空中,待鞭炮爆炸,只見雪團四面開花,好像下了一場急切的雪雨。

我曾獨自一人在淩晨的雪夜裏行走。

那時,哥哥已遠去深圳打工。傍晚時分,天上下起了鵝毛大雪。下到了半夜時分,整個村莊銀鋪世界,玉輾乾坤。那潔白的雪成了一面巨大的反光鏡,將大地映襯得如白晝一般,也難怪晉朝的孫康能夠映雪讀書了。這狀如白晝的雪夜擾亂了母親的生物鐘,她以為天已放亮,在這種潛意識的影響下,母親看錯了時間。我吃過母親做的早餐,背上書包獨自走出家門。

大雪茫茫,均勻地鋪蓋在大地上的每一個角落。路上的雪完美無瑕,連一個腳印都沒有,更別提見到人影了。想到自己竟是今天最早出門的人,內心歡欣雀躍地躁動著,似乎有一團火在心頭燃燒,抵禦了無邊的寒意。走到村裏的代銷店時,想起一位要好的同學,我決定邀他同行。敲門半晌,屋裏才傳來他母親驚訝的聲音:「你怎麽這麽早,現在可是淩晨兩點。」

我嚇得一個激靈,說:「不可能吧?我都吃了早餐要上學了。」

屋內,燈亮了。她的聲音傳出來:「現在真的是兩點。你媽媽看錯時間了吧?要不在我這裏擠一下再睡會兒吧。」

想到在別人家睡覺多有不便,我決定趕回去睡一個回籠覺,便跟她告辭了。走出數步,她屋裏剛扯亮的燈又滅了。之前的歡欣雀躍已經變成對深夜的恐懼害怕。回到家,母親知道自己看錯了時間,後怕不已。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雪夜之行。

讓人成長的不是歲月,而是經歷。那一刻的經歷,讓我瞬間長大了。就這樣,突然之間,我敢走夜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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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的雪路,讓我和父親變得更親密了些(隨筆)

陳龍(28歲)

那年冬天,我和父親邂逅了一場久違了的雪,在心中留下了屬於雪的永久記憶。

人們一開始是幸福地開啟大門迎接雪的,可它的到來卻是沒有節制的奔放——一個月都沒有停下,仿佛要一次釋放掉它所有的能量。到最後,它留給人們的痛苦就比幸福多了一點,那一年的麥子差不多都被它「帶」走了。

我家坐落在群山懷抱的山谷中,從家到學校要越過幾座山峰,若趕上雪天,父親便和我同行。玲瓏剔透的水晶球世界,應該是白雪公主降臨人間的時刻,但這一切只會發生在童話裏。大雪把整座山都覆蓋了,並且經過幾日的積雪、低溫,路面上都結了冰溜子,仿佛成了一個滑雪場,走在上面,無論是大人還是小孩,仿佛都回到了初學走路時的模樣。不過,若是喜歡滑雪、溜冰,此刻正是一個絕妙的機會,到處都是展示你才華的場所。但我不行,雖然我喜歡體育運動,可在滑雪方面,我完全是個外行。

在動身出發前,我和父親就在鞋底打下了草結,並備好了樹枝做的拐杖。走在山腰時,他走在前面,我緊跟其後,但他還是不放心,仍時常回頭叮囑我說:「打橫著走。」我們都盡量讓自己的身體降低,嘗試與雪地保持平行,讓手在腳的前方領路,活脫脫像兩個小老頭。那一場大雪讓我和父親的年齡和經歷差距減小,變得更親密了些。狼狽的我們,一前一後不停地在路面上重復著跌倒和爬起的動作。

在一次次的跌倒中,我的手腳早已失去知覺,變得麻木,衣服上的積雪也沒有力氣清理,任它融化,與體溫融合。額頭的汗水時常進到眼裏,和無辜的淚水相遇。父親始終在前方,拉著我的手,那年,他已40歲,近距離地看著他在雪地裏摔角、打滾,他的身子骨肯定也不好受。

時至今日,我仍忘不了那一日的雪路,沒有什麽能比它更親切的了。並且,我開始有點懷戀那時不停跌倒和爬起的感覺,我不會忘記全身僵硬時,淚水與汗水的交融;我不會忘記我的父親,始終在前方領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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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白何曾墮塵埃(小說)

劉臻鵬(23歲)

北方山村裏的野狗吠了幾聲,連綿的山谷與高低不平的地勢將這聲音的音量和層次感調大,回音在觸碰到家家戶戶人耳的時候才會消散。遠遠望去,黑夜之中,天上白銀色點點,地上隱約的一些暖熒色點綴山腳間。

小追在房間裏看著小人書,旁邊的油燈影影綽綽,發出劈裏啪啦的微小聲音。阿婆早已躺在了床上,裹了兩層棉被。疲倦時,小追推開房門,發覺院子裏不知道何時起下起了鵝毛大雪。這些天之精靈將下墜的過程演繹成一個慢性的垂線運動,並不紛擾胡亂飛舞。它們遵循著各自的軌跡。

小追擡頭,看著一個個純白的小點好似在逐漸放大、圓潤,接近他稚嫩的睫毛時,已是一層濕潤臉部的輕紗。觸碰到眼角周圍的那個瞬間,他感到一陣酥麻,雪便融化得無影無蹤,一半成了水,在他臉龐浸潤,另一半似乎進了無形的氣,讓周圍空氣變寒,自己的軀體卻更感到暖和甚至熾熱。

「孫兒,快回屋裏吧,外面冷,別受了風寒。」沈醉其中的小追突然聽見了阿婆的呼喚,此時阿婆已下了床,倚在了木門旁。因為下雪算是件稀奇事,所以他是不情願回屋子裏的,但是他怕阿婆受風寒或者為他擔憂,便回了屋子。關好木門的瞬間,他耳朵裏忽然清靜了,清靜得有些荒蕪。

時光流逝,大山綠了又青,青了又綠,永遠無言,變的是山裏的孩子們,即將撲扇著自己的翅膀飛出大山了。小追想離這個小山村遠遠的。他從這裏出生,但他想脫離這個小地方,在大城市裏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他打算前往三亞生活。臨走前,正是雪夜。當天夜裏有風。他逆著風往前走,他走出這段崎嶇的山路才能在車站坐上車,開始旅程的第一步。

這一次,雪很小,卻紛飛得晃他的眼睛。他心裏篤定著南方,卻被風雪吹打得生疼,走這段泥濘山路的時候,他心裏什麽也沒有想,理性且面無表情,像是平靜的海面。直到山路走到盡頭,他即將正式跨出這個村子的時候,他才下意識地回頭望去。曾經就是他的全世界的山村,如今在他視野裏竟如此渺小,各種雪白的殘缺的斜線和密集的顆粒籠罩著這個山村,也呼應出了他紮在心底的料峭冰川:對阿婆的不舍。

坐上火車之後,小追終於捂著臉,無聲地抽泣起來。火車逐漸接近南方,卻拉遠著他與阿婆的距離,也越來越用力地撕扯著他隨著變遠的距離而即將破碎的心。此刻,他之前積蓄著的、對外婆總是啰唆而產生的不耐煩,早已被舍離的滔滔苦水沖散。原來,他走山路的時候刻意什麽都不想,是怕自己一旦想到即將與阿婆分隔兩地,不舍的感情就會沖破自己虛設的理性心理防線,讓他在這感情的水流中重新返回阿婆家。

在南方摸爬滾打的日子裏,小追幾乎沒見過下雪。這裏常年高溫,他一開始也是從事一些體力活。夜晚,他經常登上免費的景觀樓高處,看著黑暗中地上各種強度的燈光,好似家鄉溪流裏的粼粼水光,只不過這裏的「水流」是純黑或黛紫色,鳴笛聲和鼎沸的人聲令他耳朵被填滿,心裏卻荒蕪無物。但是既然已經選擇了來到大城市打拼,那麽他是必然不會走回頭路的。

在漂泊沈浮了幾年後,小追手裏已經有些積蓄。他在節假日前往一個藝術家畫展進行參觀,眼前各式各樣的畫令他感到費解又無感。直到眼前出現一幅畫,纏住了他的腳步。畫中,山腳下有一個屋子,在雪中明明暗暗著。

他的心被重重地敲了敲。幼時,他只想逃脫故鄉的束縛,即便童話世界般的雪花也無法吸引他留戀。如今,他拿著用省吃儉用的薪金買的入場券,在畫展中用幹澀的眼球定格著一幅藝術畫,在一個被框在方格子裏的扁平的紙上回憶著那些雪、那些人和那些事。

年底,小追飛回了北方,回家。下了飛機,他感到了陣陣的刺骨的寒冷,自我打趣道:這就是故鄉給我的歡迎儀式吧。他加快步伐,朝著阿婆的家奔去,心窩子逐漸暖起來。天公不作美,故鄉沒有碰巧下起雪,沒有讓他重溫心心念念的場景。與阿婆重逢的時候,他的嘴張了又閉,有好多好多話要講,但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眼神重歸溫和,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竈房中,阿婆不再和從前一樣一個人做菜,多了一個長大成人了的小追。他走進原本他睡的那個小房間,角落裏那些小人書已字跡難辨,但一向節儉的阿婆卻並未將其當作廢紙賣掉。夜深了,阿婆想去點亮懸掛在書桌上的那盞油燈,卻因腰逐漸佝僂而不再能夠到那盞油燈,小追此時已能輕易夠到那燈,將裏面的芯子點燃。阿婆又習慣性地嘮叨道:「晚上盡量少看會兒書,傷眼。」

油燈被點亮的那個瞬間,屋內又燃起暖橘色的光,小人書將他的心理暫時地變回童年,晚餐時飯菜的香氣未完全退去,一切又與記憶深處的最初重合在了一起。唯一變了的,是阿婆的提醒不再刺耳,這提醒和每天將其喚醒的第一縷晨光一樣舒適。明明暗暗間,窗外透著蟲語般微小的聲音,是否突然降雪了呢?小追不得而知,也未推門出去驗證,他起身,蓋緊了阿婆的棉被。

看雪是其次。他不怕自己受涼,他怕阿婆擔憂。

責任編輯:周偉,趙小萱,謝宛霏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