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李學明:寒冬雪夜,想念那口「面布濟」

2023-12-19文化

來源:【愛濟南新聞客戶端】

編者按 :這幾天,整個北方都很冷,濟南也不例外。特別是一到晚上,看著窗外還未消融的冰雪,就更感冬夜之寒。寒冷的時候,人就會變「饞」,總想尋摸一點好東西吃。這也許是生理上的反應,也許是心理上的需求。「饑寒交迫」這個詞,就從反向印證了這種現象——人生最窘迫的狀況莫過於又冷又餓。假若在極冷的寒冬雪夜,能找到一口好吃的,那也就成了一種享受,那種滿足感,遠勝平日裏的饕餮盛宴。巧的是,這個冬夜,真就有人給我們提供了一種很稀罕的吃食——「面布濟」,這是畫家李學明先生老家莘縣的一種特有美食,承載著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那代人的獨特記憶,如今知道這種美食的已沒有幾人。所幸李學明先生還清楚地記得它,讀他的這篇回憶文章,似乎能從文字裏嗅得到「面布濟」所散發出的那種麥香、油鹽蔥花味、還有竈台鍋底那種獨特的炭灰香……不說了,口水都要流出來了,再讀一遍解解饞吧。

李學明作品丨【面布濟】

文/李學明

我又陽了,是在「小雪」裏。

其實,此前陽過沒有我也是稀裏糊塗。

陽了,此中的煎熬其苦難言,不堪訴說。好歹耐到七八天後才有了些好轉。然而,味覺木然,胃口極差,吃什麽都是個鹹與苦,眼睜睜地看著滿桌熱氣騰騰的飯菜,半點食欲也沒有。

李學明作品丨【見山堂觀月圖】

又到了飯晌,飯桌上有山藥、芋頭、胡蘿蔔還有蒸棗和地瓜,儼然一桌子的農家飯。坐對這一桌子的飯,不知為何我忽地卻想到了另一種食物,真真切切地就在眼前,就在飯桌上。我一時恍惚起來,隨口對老伴說:「我想吃一口「面布濟」。說罷,「布濟」的香味仿佛已經彌散到了我的嘴裏。一時我似乎恢復了味覺,一絲異樣的幸福悠悠地掠過我的心頭。

李學明作品丨【疇昔歲月】

在這個時候有此興味,讓我瞬間想到了五六十年前的「面布濟」,人也仿佛回到了那個時光裏,它如同久別的故人,既親切,又有幾分生疏,心裏便有了些許觸動。於是,我便隨手給老家人發了個微信,問這種食物是哪兩個字,老家的人回道:是「補給」。我有點疑惑,我倒覺得應是「補饑」。一時拿不準,便又請教了故鄉專門研究鄉土風物、美食的勇豪兄,他說:應該是「面布濟」,說這是人們在長期的農耕文明裏,從生產經驗裏衍化而來的食物名。我聽後心裏先是信了,繼而又羨慕起人家的學問來。

李學明畫回憶中的「面布濟」

昔時,在漫長的隆冬之夜,家有小兒或熬夜勞作的人餓的耐不住了,便到廚下抓來一把面和了,搓成「棉布濟」式的面劑,沾上點蔥花、油鹽,胡亂地纏到一根木棒或筷子上,扔到鍋底下或炕洞裏,一個半個的時辰也就成了。

如今,能認出「面布濟」的人多是老家人,這些人大都已經到了白頭時候。外地人從老伴的朋友圈裏看後,全都蒙了圈,亂猜一通:是烤腸?是熱狗?是四不像?

「面布濟」承載著一代人的獨特記憶

我已滿頭堆雪,但尚未昏耄,我清楚的記得六十年前的冬天裏,在外祖母家吃過的「面布濟」的味道。

李學明人物畫手稿

那時,一入冬,外祖父就推著木輪車把我接到他家。外祖父家住在村子的最西頭,墻外便是曠野,院墻後邊長滿了蓁莽荒穢,裏面住著野狐,黃鼬,刺猬,還有野兔和鵪鶉。外祖父曾說,姨夫的那只鵪鶉就是從咱家院子後面網的。我這才恍然大悟,姨夫來外祖母家時,他的老棉襖下總是鼓鼓囊囊的,不知是什麽玩意,原來腰裏別著鵪鶉籠子。

李學明作品丨【草堂行樂圖】

外祖父家的大門臨著村街,過了街便是滿垓子的老槐樹,老楊樹,老棗樹,還有不知名的雜樹。這些老樹,有的一個人都抱不過來。每到夕陽西下的時候,無數的暮鴉不知從哪裏聚來,呱呱地叫著歸巢爭枝。此時,北風掛著哨地肆意呼嘯,似乎這個荒寒的小村在這種凜冽的朔風裏也被凍的瑟瑟發抖。然而此時,外祖母家的土屋裏卻竈火正紅,把外祖母的臉都映紅了,從竈上的鍋蓋裏漸漸的冒出白色的蒸汽,似紗、似霧,越來越大,裊裊地在廚房裏彌漫開來。這時外祖母家的熱炕頭也燒熱了,外祖母拉著我的手放到被窩底下,被窩裏暖烘烘地,近乎有點燙手,我真想立刻扒光了衣服,一頭鉆到裏面去。

李學明作品丨【暖冬】

更讓我難忘的是,傍晚裏,外祖母家的炕洞裏總是埋著「面布濟」,飯時便取出來只給我吃,香噴噴的油鹽蔥花味老遠就能聞到。如今思來,那種滋味與感受,欲言又止,欲說還休。

李學明作品丨【荒邨寒冬圖】

在這個岑寂寒冷的荒村裏,外祖母家裏的竈火、熱炕頭、「面布濟」,營造出了人間平凡百姓家最是純真的溫馨,它是沒有半點市井味的人間煙火,在這種溫馨裏,我做了許多幸福而溫暖的夢。

李學明人物畫手稿

我家食口眾多,上有三個姐姐,下有三個妹妹,還有一位年近古稀的爺爺。一家老小,從頭到腳基本上都是靠母親的雙手。母親常常在冬天勞作熬夜,懷裏還常揣著最小的妹妹,困了乏了,便合衣打個盹,餓的實在耐不住了,就在炕洞裏燒上一個半個的「面布濟」墊墊,然後又把頭埋進灰暗的燈光裏。母親有時做飯時隨手揪點面塊做成一個兩個的「面布濟」,埋在爨下的余火裏,燒好後再把它移到炕洞的暖灰裏保暖,以備深夜補饑。我有時老惦記著炕洞的「面布濟」,磨蹭著不睡,母親明白我的心思,便笑著從炕洞裏取出來一個給我吃。「布濟」的香味和外祖母做的一模一樣,仿佛出自一個人的手。

母親不僅學會了外祖母做「面布濟」的手段,她把外祖母的善良、勤勞、堅毅和賢惠一點不拉的都學了來。後來,我的三個姐姐,三個妹妹,他們也是如此這般,個個勤勞賢良,家裏收拾的井井有條,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直到如今。

李學明人物畫手稿

這個世界當是平凡人多,平凡人過的當是平凡的日子,在平凡的日子裏往往才能體悟出生命的真諦,這是平凡人獨有的福分。平凡人吃的是荒圃清蔬,家常便飯,除了基本的生活必須之外,再無多少貪心與欲望。因此,也就余下了不少的閑時光。在這些閑時光裏可去看藍天,看白雲,看月亮,數星星,在這種生活狀態裏,人的各種感知都是異樣的放松,此時,時光隧道的那扇大門隨時便可以被開啟,人在須臾間便可回到十年,二十年,五十年...甚至更久遠的那個時空點上。這是人間一種可遇不可求的美好。這有點像齊白石先生的畫,看齊白石的畫,無論花鳥、山水還是人物,很多時候從畫裏就冷不丁地從內心深處襲來一種觸動,這種觸動俄而間就勾連到自己人生的一個美好的瞬間。這種觸動,有時讓人心動,有時讓人心熱,有時甚至能讓人流下淚來。

李學明作品丨【月圓】

人這一生就是一個圈,中國人講究人生圓滿。在漫長的人生逆旅上,有時走的累了、倦了、困惑了、迷惘了,便想回頭看看,在這種回首裏,自能悟出一種明白、一種淡定,人生自然也就又有了投奔。

李學明人物畫手稿

昨日已是「大雪」,昔日的故鄉早已下了好幾場雪了。母親總是在這種雪夜裏熬夜紉織。我與母親懷裏的小妹妹常常在母親的紡織聲裏進入夢鄉,我們睡的又香又甜。然而,母親卻在昏暗的燈光裏勞作不已,她熬到幾更?是三更?是五更?還是一個通宵?我從來沒有問過,直到現在也不知道......

李學明作品丨【涼月歸僧圖】

「面布濟」,是兒時那些艱辛歲月裏最美的美食。如今說與眼前的兒孫,他們已不知為何物,聽來木然,漠然,不以為然。然而,在我們那一代人的記憶裏,它不僅是一種美好的尋根與追憶,更是一種幸福溫馨的符號。這種符號就像名山大川裏的摩崖石刻一樣,摩崖石刻是刻在石頭上,而這種符號卻是刻在心靈上、生命裏、刻在白頭人的骨子裏!

癸卯大雪前一日於山中

本文來自【愛濟南新聞客戶端】,僅代表作者觀點。全國黨媒資訊公共平台提供資訊釋出傳播服務。

ID:jr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