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片」這個說法,源自時任軍委一縱政治部主任
王首道
的文章【長征中九軍團支隊的斷片】。
這指的是二渡烏江時,紅九軍團因為執行調敵任務,沒能跟上大部隊,於是單獨走了一段長征路,王首道當時恰在紅九軍團隊伍中。
凡是寫紅九軍團的文章,必然會提到這一段歷史。我們先放一放,講另外一件事。
小杜看到過一個說法:長征中最先出發的部隊是紅九軍團。
了解長征的朋友一看就知道,這個說法大概率是錯的。因為如果從長征的整體來看,紅六和紅七軍團的出發肯定都要早於紅九軍團。
即便是限定為中央紅軍的出發,紅九軍團也不可能先走,因為它是側翼部隊,不會比擔任前衛的紅一、紅三軍團先出發。
既然提到了長征的出發,咱就先聊一下這個題外話:中央紅軍到底是哪一天開始出發長征的?
油畫【十送紅軍】
這個問題乍一看似乎不應該成為問題,其實不然…我們來看兩個例子。
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編著的【讀懂長征】中,是這樣寫的:
10月10日晚,中共中央、紅軍總部率主力8.6萬人,從瑞金等地出發,踏上了戰略轉移的漫漫征程。
解放軍出版社的【看地圖,話長征】(趙飛鵬著)中,是這樣的:
1934年10月16日晚,中央紅軍(即紅一方面軍)先頭部隊在蘇區人民的依依惜別裏,毅然跨過於都河(即貢江),揭開了兩萬五千裏長征的序幕。
兩本書都是嚴肅出版物,到底哪個正確?
再看王樹增的【長征】和中央黨史研究室的【紅軍長征史】,講得就比較全面了:10月10日向集結地域開進;10月16日集結完畢;10月16晚紅一軍團先行出發;10月17日紅軍主力正式出發。
這樣看來,三個時間似乎都有道理。10月10日是中央離開瑞金的日子;16日先頭部隊確實出發了;17日是正式出發。
但如果非要較真一下,應該是哪個日子呢?只有看最權威的【中國共產黨歷史】了,裏面是這樣寫的:
10月10日晚,中央紅軍開始實行戰略轉移。…從17日開始,中央紅軍主力五個軍團及中央、軍委機關和直屬部隊共8.6萬余人,踏上戰略轉移的征途,開始了著名的長征。
這就很明確有答案了,長征出發時間是1934年10月17日。「開始實行」,不代表出發,而是指集結,也就是為出發做準備。
這個答案體現的歷史觀在於:中央紅軍是個整體。
因為,負責殿後的紅五軍團,直到17日晚上7點,才從前線撤離。如果把長征出發時間定義為10月10日,就顯得不那麽妥當了。同理,「16日出發」也不妥當。
10月10日,是「開始實行戰略轉移」,所以說成「長征開始」,沒有問題,但不應該說成「長征出發」。
毛主席和軍委縱隊渡過於都河的時間是10月18日。那麽,作為側翼的紅九軍團,出發時間也應該在17和18日之間。
好了,進入正題。文章分為三部份:「斷片」前、「斷片」、「斷片」後。
01
從長汀到湘江
紅九軍團在長征開始前的第一個集結地是長汀。
10月7日,朱德總司令給各軍團發出了戰略轉移的命令,並作了詳細的部署。
紅九軍團軍團長羅炳輝和政委蔡樹藩收到的命令是:7日轉移到長汀;8日就地隱蔽;8日夜轉移到瑞金附近隱蔽;9日羅、蔡到軍委報到。
下圖是第五次反「圍剿」的示意圖,字比較小,小杜標的三個地點分別是:①於都、②瑞金、③長汀。紅色五角星是紅九軍團在戰役不同階段的四個位置,這樣,就能大致看出它的行動路線了。
很明顯,九軍團於9日抵達瑞金附近,10日應該是和軍委縱隊一起向集結地開進的。
紅九軍團是比較早從前線撤下來休整的部隊,9月底集結於長汀以東。以此來定義紅九軍團最早開始長征,並不符合邏輯。
如果要強調紅九軍團對長征的貢獻,應該講紅24師。因為,在軍委7日電令中,紅九軍團的紅24師被留在了東南端(上圖最下方的五角星),由軍委直接指揮,掩護大部隊的轉移。
這支部隊最終沒能參加長征,而且大部都犧牲了。所以,紅九軍團參加長征的部隊只有兩個師:羅炳輝兼任師長的紅3師和周子昆的紅22師,總兵力1.1萬余人,槍支不到4000支。
長征開始之初,紅九軍團位於大部隊的左翼,前面是紅一軍團,右邊是中央縱隊(軍委縱隊)。
紅九軍團這一側,面對的是粵軍,因為紅軍與陳濟棠有「借道」密約,所以在透過前三道封鎖線期間,紅九軍團遇敵較少,戰事主要集中在前面的紅一、紅三軍團。
進入湖南境內後,紅三軍團攻打嘉禾,紅一軍團於11月17日占領臨武。為了提高進軍效率,周恩來親自指揮紅九軍團突到了前端,殲敵一個營,占領了臨武以西的藍山。
11月22日,紅軍抵達道縣,並計劃於25日西渡瀟水,挺進湘江。
紅軍一開始的計劃是四路進軍,以圖打亂敵人的部署,從多路搶渡湘江。
紅九、紅八軍團,被編為第4縱隊,處在最南端,從道縣以南的江華過瀟水,然後經永明、灌陽,向興安前進。即下圖中最下面的紅色路線。
但桂軍於27日全面出擊,搶占了灌陽和興安,意圖關閉紅軍渡江的「走廊」。
紅九軍團不得不轉而北上,向大部隊靠攏。與此同時,紅八軍團接到命令,到灌陽東北的水車地區與紅三軍團紅6師會合。
這段歷史在【長征生死線:從瑞金到湘江】中提過,當時因為後方的中央軍追得很猛,軍情緊急,在劉伯承的建議下,彭德懷臨時把一軍團紅1師和三軍團紅6師都留了下來。
紅八軍團是去接替紅6師的,因為當時紅三軍團在南線有兩個防禦支撐點:界首和新圩,所以兵力嚴重不足。
11月30日,紅八軍團趕到水車時,紅6師已經去增援新圩了。八軍團在水車遇到的部隊是,陳樹湘的紅五軍團34師…這意味著,紅八軍團走到了全軍的最後面。
八軍團離開水車後,開始追趕前面的紅九軍團,但就在此時,桂軍突破了南面防線,插到了紅八、紅九軍團的中間。
張慶濤油畫【湘江戰役】
12月1日,血戰湘江的最後一天。
清晨時分,除了兩個軍委縱隊和紅一、紅三軍團各2個師渡過了湘江,另外8個師都還在湘江東岸。
紅五、紅八、紅九軍團的6個師全部都沒有過江。紅五軍團是因為執行後衛任務,而紅八、紅九則是因為行軍路線太長。
湘江之戰,這三個軍團的損失最慘重。紅五、紅九軍團後來都被縮編為3個團,紅八軍團僅突圍出來千余人,其中包括後來的開國元帥羅榮桓。
02
從烏江到金沙江
紅九軍團渡過湘江後的經歷,就不詳述了。土城戰役時,九軍團和紅一軍團一起在第一線作戰;遵義戰役時,九軍團又和紅五軍團一起,在婁山關阻擊後方來敵。
這個階段的紅九軍團,更像一支機動部隊。這其實也體現出了遵義會議之後,紅軍在軍事指揮上的變化,從教條主義,回到了靈活機動。
3月22日,紅軍第四次渡過了赤水河,但這個時候還沒有完全跳出包圍圈,因為南下的路上還橫著烏江。
3月27日,紅九軍團接到命令,偽裝成主力在西側行動,以掩護大部隊從東側南下烏江。
九軍團出色地完成了任務,國民黨主力一直被牽制在西線。
31日,紅軍從江口、大塘、梯子巖等處渡過了烏江。軍委縱隊過江後,幹部團的一個連守在最後,當聽說紅五軍團已經從別處渡江後,就把浮橋拆了。朱德聞訊後發了火,因為走在最後的其實是紅九軍團,於是命令幹部團重新搭建起了浮橋。
電視劇【偉大的轉折】中,講到了這段歷史。
但紅九軍團最終沒能過江,當他們趕到烏江時,敵人已經控制了渡口。
按王首道的說法:九軍團掉大隊了。
由此開始,紅九軍團單獨完成了一段長征路,歷時一個多月。
關於這條路線,小杜畫了下面這張圖,紫色為紅九軍團,紅色為紅軍主力。可以看出,兩條行軍路線基本是平行的,但紅九軍團在一開始經歷了一些波折。
01
老木孔伏擊戰
3月底,紅九軍團被阻隔於烏江北岸後,收到的軍委來電很簡單:暫留貴州,打遊擊戰,尋機與主力會合。
羅炳輝和政委何長工商討後,決定先往回走20裏,然後再和主力紅軍一樣,向西進軍。何長工是在九軍團執行調敵任務前剛剛就任政委的,原政委蔡樹藩調任至軍委縱隊。
4月3日,紅九軍團回到了打鼓新場附近(今屬畢節市金沙縣)。4月4日,在一個叫老木孔的地方停留休整。
剛停下,就有偵察員來報告,附近發現黔軍猶國才部的三個團。羅炳輝與何長工決定就地打一場伏擊戰。
但還未開打,就出現了意外:敵人遠不止三個團。換言之,紅九軍團只能以少打多了。關鍵時刻羅炳輝沈住了氣,一直按兵不動,等到黔軍指揮部進入伏擊圈,才發起了猛烈的進攻。
指揮部遇襲,黔軍頓時亂了方寸,不久就被擊潰,紅九軍團俘虜了1800多人。俘虜沒法帶,只能放了,但九軍團的武器彈藥得到了極大的補充。
02
瓢兒井擴紅
紅九軍團一路向西,於4月6日攻下了大定縣的瓢兒井,這裏是個大集市。
紅軍在瓢兒井獲得了三天的休整時間。當然,不是純休息,還要打土豪、分浮財。
這一「打」,就擴紅了300多名青年。紅九軍團還在這裏做了800多套新軍服。
03
貓場遇險
離開瓢兒井後,紅九軍團沒有繼續西行,而是徑直南下,經過4天的連續行軍,於4月13日來到了織金縣的貓場鎮。
從這個行軍路線來看,九軍團當時應該是想在貓場附近過烏江,因為紅軍主力當時在紫雲附近,並於18日渡過了北盤江。
老木孔戰役後,紅九軍團的征途一直很順利,不僅有槍有糧,隊伍也壯大了。而且,從俘虜身上扒下來的黔軍軍服,很好地偽裝了前鋒部隊,打地方民團的時候經常是不費一槍一彈。
事情往往是這樣,一順利,繃緊的「弦」就容易放松,一放松,偏偏就出事了。
紅九軍團選擇在貓場駐紮,便是因為「弦松了」。這個鎮子處在一個峽谷中,出口是崖壁上鑿出來的一條台階小路,僅容一人透過。
如今的貓場鎮
九軍團只打算在這裏宿營一晚,淩晨4點就出發,再加上敵人很少發起夜戰,所以就放松了對這個地形的警惕。
淩晨3點半,黔軍的一個師對貓場鎮發起了進攻。九軍團倉促間建立起了防線,但敵人的進攻很猛烈。
當時,政委何長工傷病在身,軍團長羅炳輝又必須先行突圍,所以組織戰鬥的重任落在了參謀長郭天民身上。
郭天民曾入讀黃埔六期,參加過廣州起義,1927年入黨。據說,還是唐朝大將郭子儀的後裔。建國後,郭天民成為了57位開國上將之一。
在郭天民沈著冷靜的指揮下,紅九軍團且戰且退,從鎮口的那條小道緩慢撤出,最終脫離了險境,但也付出了傷亡400多人的代價,而且彈藥物資損失嚴重。
04
巧渡北盤江
撤離貓場後,紅九軍團轉而向西,來到了水城(今六盤水)地區,並在這一帶徘徊了很久。
其間,中央軍委來電,指示九軍團渡過北盤江進入雲南。但因為當時的各個渡口已經被敵人把守,所以渡江的難度非常大。
最終幫助紅軍絕處逢生的,是當地的老百姓。這一段原文摘抄王首道的文章。
當時前後都有敵人,情況是很緊急的,同時北盤江水勢很急,號稱小黃河。在我們擬渡河的地點已經有了敵人的重兵,只得找農民另尋渡河點。得到農民的引導,經過一條奇形古怪的小路找到一個渡口。河中有許多高聳的大石頭,我們采了一些木棍,將木棍架在兩個大石頭上,然後接著一個個爬過這條惡水,騾馬則請農民帶從另外一個小口子(僅只有這一個口子),浮過來了。許多戰士說,這奇怪的水生了這樣的石,我們從這奇怪的橋爬過來,真是從有生以來沒有見過的。
05
滇人羅炳輝
羅炳輝是滇東北的彜良人,1915年加入滇軍,參加了護國戰爭和北伐戰爭。1929年秘密入黨,並在這一年的11月,率領江西吉安靖衛大隊起義,加入了紅軍。
紅九軍團進入雲南後,滇人羅炳輝的影響力就顯現出來了。
4月26日,紅軍順利攻取了宣威。這裏盛產火腿,九軍團再一次得到了給養的補充。
4月29日,中革軍委發出了【關於野戰軍速渡金沙江轉入川西建立蘇區的指示】,其中規定:九軍團占領東川後相機渡江。
紅九軍團攻打東川,得到了雲南老百姓的大力支持。根據王樹增【長征】的記載,當時老百姓「 把堅持要與紅軍作對的縣長抓起來槍斃了,然後開啟城門迎接紅軍 」。
這裏插一句,【長征】中寫到這一段,講的是「占領會澤縣城」,而在【紅軍長征史】和王首道的文章中,提到的都是「東川縣城」。
會澤古城
這是因為,古時的「東川府」,指的是現在巧家、會澤、東川這塊區域。當時的東川縣,在1929年改稱會澤縣,而現在的東川,指的是昆明的東川區。
所以,【長征】中的敘述是準確的。只不過,長征時中革軍委的電文中,仍使用「東川」這個舊稱,所以相關文獻沿用「東川」地名也沒有錯。
紅九軍團在會澤受到了當地群眾的熱烈擁護,擴紅人數達到了900人,編成了一個新兵營,各機關、營、連還分散擴大了500多人。
此外,紅九軍團在會澤籌款6萬多元,以及價值3萬多元的貴重物資。這筆錢在懋功會師後,為紅軍采購物資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06
渡過金沙江
離開會澤後,紅九軍團按照軍委的指示,西進至金沙江邊。
紅軍主力在皎平渡巧渡金沙江的時間是5月3日至9日。而紅九軍團的渡江時間,按照當時雲南【民國日報】的報道,是在5月5日。所以兩部幾乎是同時渡江。
關於渡河地點,【長征】中說的是「 一個叫鹽井坪的小渡口 」,【紅軍長征史】中提到的是「 會澤以西的樹節、鹽井坪地區 」。
經杜衡記一位蔡姓網友的熱心提醒,九軍團渡河點是位於現在東川區拖布卡鄉的樹桔村渡口。
紅九軍團渡江是比較順利的,當地老百姓自發組織,為紅軍找來了40多條大小船只。
渡江後,紅九軍團穿越大涼山,徑直北上,在西昌地區與中央紅軍主力會合。
03
從武漢到海城
懋功會師後,紅一、四方面在蘆花會議時進行了合編,九軍團改番號為32軍。
沙窩會議後,紅軍分成了左右兩路。朱德、劉伯承和32軍、5軍(原紅五軍團)被編入張國燾的左路軍。
左路軍南下作戰失利後,於1936年7月2日在甘孜與紅二、六軍團會師。
在此之前,受命南下迎接紅二、六軍團的,便是羅炳輝的32軍。甘孜會師後不久,中央電令紅二軍團、紅六軍團和紅32軍,合編為紅二方面軍。
在長征紀實小說【最後一步:盡開顏】(陳夥成著)中,32軍南下接應賀龍部,是朱德的安排,而賀龍向張國燾「要來」32軍編入二方面軍,則是劉伯承的建議。
所以,紅九軍團(32軍)在長征中有一個獨特的經歷:先後被編入過紅一、紅四和紅二這三個方面軍的序列。
抗戰全面爆發後,羅炳輝離開了延安,於1938年擔任了皖南新四軍第一支隊副司令員,司令員是陳毅。
在此之前,羅炳輝是八路軍武漢辦事處的負責人,和葉劍英一起從事統戰工作。
杜衡記在上周的文章中提到過,對韓練成將軍有很大影響的民主人士周士觀,就曾在武漢與羅炳輝有過交往。
八路軍武漢辦事處舊址
另外,根據【心路滄桑:從國民黨60軍到共產黨50軍】(高戈裏著)一書的記載,羅炳輝在武漢期間,曾對兩位滇軍將領起到過關鍵性的影響。
一位是時任60軍184師師長的張沖,雲南瀘西人。張沖於1937年抗戰之初就密見了羅炳輝和葉劍英,並在184師成立了第一個地下黨支部。1938年,張沖因為「通共」而被削去了軍權。1947年1月,張沖在黨組織的安排下,抵達了延安。
另一位是後來的184師師長潘朔端,雲南威信人。
1938年初,潘朔端是60軍的一名團長,在台兒莊戰役中受傷後來到武漢養病。透過同病房的共產黨員蘇石泉,潘朔端結識了「雲南老鄉」羅炳輝,開始對共產主義思想有了初步了解。
1946年5月,潘朔端率184師在遼寧海城起義,當時的參謀長馬逸飛,也是羅炳輝的安排。
杜衡記之前寫過紅五軍團的故事,裏面提到過,寧都起義時的西北人李達,在14年後,促成了另一位西北人高樹勛在邯鄲的起義。
同樣,在吉安起義的雲南人羅炳輝,影響了17年後在東北起義的潘朔端,間接地,也影響了在長春起義的另一位雲南人曾澤生。
羅炳輝沒能分享到長春和平解放帶來的勝利喜悅,他於1946年6月因腦溢血而去世。
老一輩革命家的韌性,是靜待花開的耐心。
更是,「但問耕耘,莫問收獲」的胸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