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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南宋宮廷琴師,國破被擄入元,一首236字的長詞寫盡亡國之悲

2024-01-03歷史

他是南宋宮廷供奉的琴師,國破被擄入元,一首236字的長詞寫盡亡國之悲

公元1276年,元軍的鐵蹄踏破臨安,南宋朝廷無力回天。

太皇太後謝道清求和不成,只好抱著5歲的宋恭帝,帶著南宋皇族出城跪迎,奉表降元。

元世祖詔三宮北遷大都,三千余人從赤日炎炎的江南六月,走到了「八月即飛雪」的塞北。

「杭州萬裏到幽州 」,太後和幼帝一行漂泊萬裏,生活困頓,食不果腹,卻有一位琴師始終守護在旁。

他就是宋末傳奇詩人汪元量。

汪元量的父親是宮廷琴師汪琳,他自幼擅琴能畫、精於詩詞,還是個正牌的進士。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選擇成為供奉內廷的琴師,就像沒有人知道為什麽宋廷投降後,本可以趁機離開的他主動選擇了北上。

有人說他是為了一個女子,就是那個在汴梁夷山驛寫下一首【滿江紅】的昭儀王清惠。兩人曾有過詩詞唱和——但王昭儀並不是後宮中唯一受過他照拂的女子。

也有人說他是出於愛國之心,但是在謝太後簽下降表後,他直接點名「侍臣已寫歸降表,臣妾簽名謝道清」,也並沒有什麽「為尊者諱」的顧忌。

不管為什麽, 汪元量一路出居庸關,登李陵台,拜昭君墓,在北地呆了十三年。

他以琴聞名於大都,元廷對他頗為禮遇,元世祖還曾讓他代替自己到五嶽四瀆降香祭祀。

文天祥被囚大都時,汪元量曾幾次去獄中探望,為他彈奏了【胡笳十八拍】和【拘幽十操】 ,還對他說:

「丞相必以忠孝白天下,予將歸死江南。」

1283年,被囚禁三年的文天祥從容就義,終年四十七歲。

1288年,汪元量舍身入道,自號「水雲子」,最終得以南歸,終老江南山水之間。

當初在獄中之語,倒也算一語成讖了。

南歸之後,汪元量曾過瀟湘、入蜀川,然後回到蘇杭一帶,行蹤飄忽。

重遊金陵時,他懷古傷今,用詞史上最長的詞調,填了一首【鶯啼序·重過金陵】

金陵故都最好,有朱樓迢遞。嗟倦客又此憑高,檻外已少佳致。更落盡梨花,飛盡楊花,春也成憔悴。問青山、三國英雄,六朝奇偉?

麥甸葵丘,荒台敗壘,鹿豕銜枯薺。正潮打孤城,寂寞斜陽影裏。聽樓頭、哀笳怨角,未把酒、愁心先醉。漸夜深、月滿秦淮,煙籠寒水。

淒淒慘慘,冷冷清清,燈火渡頭市。慨商女、不知興廢,隔江猶唱庭花,余音亹亹。傷心千古,淚痕如洗。烏衣巷口青蕪路,認依稀、王謝舊鄰裏。臨春結綺,可憐紅粉成灰,蕭索白楊風起。

因思疇昔,鐵索千尋,謾沈江底。揮羽扇,障西塵,便好角巾私第。清談到底成何事?回首新亭,風景今如此。楚囚對泣何時已,嘆人間今古真兒戲。東風歲歲還來,吹入鐘山,幾重蒼翠。

「鶯啼序」這個詞牌,是南宋詞人吳文英的自度曲,正體240字。

汪元量的版本是變體,減了4個字,句法亦與前人諸家大有不同,大約是他基於音樂家的素養,重新調整了編曲和演唱的版本吧!

這首詞以「賦」的筆法來填詞 ,從眼前實景寫起,進而引出對三國、六朝等朝代興亡的思考,依次鋪敘。

或許是因為親身經歷過亡國之痛,因此寫出來意味深長,極為動人。

第一段總寫,人、事、時與情緒都在開篇中鋪墊開來。

「金陵故都最好,有朱樓迢遞。嗟倦客又此憑高,檻外已少佳致。更落盡梨花,飛盡楊花,春也成憔悴。問青山、三國英雄,六朝奇偉?」

南朝詩人謝朓有詩雲,「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 」。

汪元量筆下的金陵古都亦是如此,它雄偉壯麗,朱紅的高樓聳立,曾經是世上最美好的地方。

然而浪跡天涯歸來的「倦客」登高遠眺,眼前卻已經看不到什麽美麗的景致。就連春天也走到了盡頭,梨花落盡楊花飛,給眼前風光蒙上了一層憔悴頹敗之感。就連青山,或許也記不得曾經活躍在這裏的三國英雄、六朝雄偉。

詞人經歷過花團錦簇的宮廷繁華,經歷過國破家亡的慘痛,經歷過被擄北上的奔波,經歷過北朝為官、宦遊、入道等等豐富的人生歷城,如今卻 以「倦客」兩個字來指代自己,給人一種看遍世間風雨的懶怠和厭倦感,同時也有著無處歸屬的淡淡惆悵。

第二段看似描繪眼前實景,實則用了數個典故,呈現的是金陵穿越數百年的代表性畫面。

「麥甸葵丘,荒台敗壘,鹿豕銜枯薺。正潮打孤城,寂寞斜陽影裏。聽樓頭、哀笳怨角,未把酒、愁心先醉。漸夜深、月滿秦淮,煙籠寒水。」

「麥甸葵丘」之 典出自劉禹錫【再遊玄都觀】「蕩然無復一樹,惟兔葵燕麥,動搖於春風耳 」,喻物是人非也。

「鹿豕銜枯薺」 之典出自【史記·淮南王安傳】「臣今見麋鹿遊姑蘇之台也 」,是伍子胥對吳王沈迷西施美色、不理政事時的諫言,後以此喻指亡國。

很明顯,第一句暗指眼前曾為繁華歌舞場,卻遍歷興亡,如今荒台敗壘、蔓草遍野,沒有人煙,唯有豬鹿來去。

後三句則分別化用了劉禹錫「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孤城寂寞回 」和杜牧「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都是唐代寫金陵的名作。

汪元量將其重新拆改組合,卻錯落有致、密合無間,十分妥帖,借前人之口寫自己「愁心如酒醉 」的情緒。

第三段進一步加深了悲涼慘痛之感,飽含對亡國之君的強烈譴責,和對南宋朝廷「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復雜感情。

「淒淒慘慘,冷冷清清,燈火渡頭市。慨商女、不知興廢,隔江猶唱庭花,余音亹亹。傷心千古,淚痕如洗。烏衣巷口青蕪路,認依稀、王謝舊鄰裏。臨春結綺,可憐紅粉成灰,蕭索白楊風起。」

很明顯,詞人連連化用了李清照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杜牧「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劉禹錫「烏衣巷口夕陽斜」和「舊時王謝堂前燕 」、白居易「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 」等詩句。

國家衰亡,新朝即使再優容,對於他們這些南宋遺民來說,依然是時時處於憂慮之中。

當然,他不可能多麽直接地寫本朝興亡,只能借前人、前朝之事,感慨當權者無所作為,感慨後宮女子都像臨春閣、結綺閣中的後妃一樣遭遇了悲慘命運。

一句一詩,皆是前人妙筆,組合起來,寫的卻是詞人自己的國愁家恨。

第四段則是參照東吳、東晉的史事,喻指南宋王朝覆滅的歷史悲劇。

「因思疇昔,鐵索千尋,謾沈江底。揮羽扇,障西塵,便好角巾私第。清談到底成何事?回首新亭,風景今如此。楚囚對泣何時已,嘆人間今古真兒戲。東風歲歲還來,吹入鐘山,幾重蒼翠。」

鐵索沈江是東吳亡國的故事 。晉武帝命人在川渝造大船伐吳,東吳末帝孫皓命人在江中軒鐵錐,又用大鐵索橫於江面,企圖攔截晉船。然而,晉軍在王濬的帶領下順流直下,孫皓只能黯然投降。

羽扇障塵則是晉朝之事 ,記載於【世說新語】。王導與外戚庾亮皆是權臣,勢力相當、爭鬥不休。一日大風揚塵,王導舉起羽扇拂去灰塵說「元規(庾亮字)塵汙人 」;而戚庾帶兵到王導的治所,別人建議他嚴加戒備,王導卻依然「角巾烏衣 」,只穿便服迎接他。

汪元量選用這兩個典故,前者是說君王不智,後者是說大臣不合,是非常有針對性的。

這些事都發生在金陵,卻與南宋朝廷覆滅的悲劇異曲同工,他既是懷古,又以此喻指。

唯一明確表達個人感情傾向的,落在「 楚囚對泣何時已,嘆人間今古真兒戲 」一句上。

詞人的語調看似輕松,實則卻頗為犀利,直接將諷喻度拉滿。

「楚囚」 本指春秋時被俘到晉國的楚國鄖公鐘儀,後用來借指被囚禁的人。汪元量以楚囚自稱,可見他在元朝雖然擔任了閑散官職,內心對自己的定位依然是被囚禁的宋人。

而他看到金陵城的興亡,想到南宋朝的頹敗,內心的感情是極為復雜和沈重的。

他直接用了「兒戲」 二字概括今古諸多朝代的興亡,飽含著對歷代亡國君臣的遣責,和對當權者無所作為的悲憤。

而他先入後宮,避開人事紛爭;後入江湖,與亙古不變的山水相伴,風蹤雲影,倏無定居。

想來,或許他也是早早看透了南宋王朝主弱臣不合,興亡之事不可能由某個人來扭轉,所以才不肯入朝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