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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尘埃——贵州在「夜郎国」之前有一个「牂柯国」吗

2023-12-08历史

原创 袁 炜

清代后期,贵州著名学者莫与俦撰写【牂牁考】一文,通过【管子·小匡】指出春秋齐桓公称霸时,「西南夷」地区已有「牂柯国」。同一时代,西南大儒郑珍作【牂柯考】一文,观点与莫与俦相近,并论证了牂柯国与夜郎国之关系。此后贵州学界在追溯贵州上古历史时,往往避不开【管子·小匡】中的「牂柯国」。本文通过对「牂柯」一词的来源进行考证,指出「牂柯」系古越语「僮牯」一词的音译,其意为牂柯江流域僮人(今壮族)的自称,贵州在汉代设有「牂柯郡」,在「夜郎国」之前并无「牂柯国」。

一、所谓齐桓公时期的「牂牱国」

就文献来看,涉及「牂牱」时代最早的文献是【管子·小匡】,其言春秋时,齐桓公与管仲就葵丘之会的相关对答,现引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清光绪浙江书局精刻本【管子】言,桓公曰:「余乘车之会三,兵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北至于孤竹、山戎、秽貉,拘秦夏。西至流沙西虞,南至吴、越、巴、牂牱、不庾、雕题、黑齿,荆夷之国,莫违寡人之命,而中国卑我。昔三代之受命者,其异于此乎?」

庄蹻(庄豪)入滇示意图(袁炜绘图)

自魏晋以来,学者已指出,【管子】非春秋管仲所作。该书乃战国至西汉时逐渐编撰汇编,最终于西汉末年成书。民国罗根泽撰【管子探源】一书,认为【管子·小匡】主体成于西汉初年,涉及「牂牱」的数句成于西汉武帝开「西南夷」后。李学勤考证【管子·小匡】与【国语·齐语】中的异文中假借、避讳等情况,指出【管子·小匡】的文字远比【国语·齐语】浅显易懂,无疑是在【国语·齐语】的基础上加以修改的结果,他进一步指出,葵丘之会一段,在【国语·齐语】与【左传】「僖公九年」条基本一致,而【管子·小匡】增加的内容,从思想特点来看,只能是后增的。

仔细考证【管子·小匡】关于桓公的内容,可以发现和【史记】中【封禅书】【齐太公世家】的相关内容相似。【史记·封禅书】言:

秦缪公即位九年,齐桓公既霸,会诸侯于葵丘,而欲封禅……桓公曰:「寡人北伐山戎,过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上卑耳之山;南伐至召陵,登熊耳山以望江汉。兵车之会三,而乘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诸侯莫违我。昔三代受命,亦何以异乎?」

【史记·齐太公世家】言:

唯独齐为中国会盟,而桓公能宣其德,故诸侯宾会。于是桓公称曰:「寡人南伐至召陵,望熊山;北伐山戎、离枝、孤竹;西伐大夏,涉流沙;束马悬车登太行,至卑耳山而还。诸侯莫违寡人。寡人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昔三代受命,有何以异于此乎?吾欲封泰山,禅梁父。」

可能系汉代牂柯江的北盘江

通过比较【管子·小匡】与【史记】中【封禅书】【齐太公世家】的记载,可以明显看到,其对于齐桓公在北、西两个方向的征伐大体一致,但对于南方的征伐,【史记·封禅书】【史记·齐太公世家】仅言征伐到今河南漯河的召陵,但【管子·小匡】将其扩展到「吴、越、巴、牂牱」这样包含大半长江流域。考证先秦相关史料,齐桓公伐楚,在召陵与楚议和,召开召陵之盟后罢兵回师,这不存在任何争议,而【管子·小匡】将齐桓公的影响扩大到大半长江流域,则与史无考。继【史记】之后,东汉初年成书的【汉书】,也引用了【史记·封禅书】的记载,在【汉书·郊祀志】中言,穆公立九年,齐桓公既霸,会诸侯于葵丘,而欲封禅……桓公曰:「寡人北伐山戎,过孤竹;西伐,束马县车,上卑耳之山;南伐至召陵,登熊耳山,以望江汉。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诸侯莫违我。昔三代受命,亦何以异乎?」

祭祀是中国传统王朝一项很重要的仪式,【史记】【汉书】作为汉代官修史书,其【封禅书】【郊祀志】体现了汉代官方观点。由此可见,就算【管子·小匡】在西汉末年已成书,但官方观点则以【史记·封禅书】和【汉书·郊祀志】所述为正。由以上论证可见,【管子·小匡】涉及「牂牱」的数句不可靠,在西汉时期也并非官方观点。

二、秦汉文献中的「牂柯江」

涉及「牂柯」时代次之的文献是【华阳国志】【后汉书】中关于战国楚顷襄王(前298—前263在位)遣庄蹻(豪)伐夜郎植牂柯一事,【华阳国志·南中志】言:

周之季世,楚顷襄王遣将军庄蹻泝沅水出且兰以伐夜郎,植牂柯,系船于是。且兰既克,夜郎又降,而秦夺楚黔中地,无路得反,遂留王滇池。蹻,楚庄王之苗裔也,以牂柯系船,因名且兰为牂柯国。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言:

初,楚顷襄王时,遣将庄豪从沅水伐夜郎,军至且兰,椓船于岸而步战。既灭夜郎,因留王滇池。以且兰椓船牂柯处,乃改其名为牂柯。

今按,从文献角度来看,庄蹻伐滇之事最早见于【史记·西南夷列传】,此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因袭,其文不见庄蹻伐夜郎植牂柯一事,至【华阳国志】【后汉书】始见;从考古发现来看,目前在贵州中西部甚至云南东部地区发现的考古材料,见不到楚系青铜器的文化因素,可以说楚系青铜器对夜郎文化区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记。故庄蹻伐夜郎植牂柯一事殊为可疑(图1,庄蹻/庄豪入滇示意图)。

而关于「牂柯」最可靠的最早文献证据,则源于【史记·西南夷列传】,其文言(图2,可能系汉代牂柯江的北盘江):

建元六年(前135),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柯,牂柯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夜郎者,临牂柯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西至同师,然亦不能臣使也。」蒙乃上书说上曰:「南越王黄屋左纛,地东西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也。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窃闻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万,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诚以汉之强,巴蜀之饶,通夜郎道,为置吏,易甚。」上许之。乃拜蒙为郎中将,将千人,食重万余人,从巴蜀筰关入,遂见夜郎侯多同。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夜郎旁小邑皆贪汉缯帛,以为汉道险,终不能有也,乃且听蒙约。还报,乃以为犍为郡。发巴蜀卒治道,自僰道指牂柯江。

清刻本【隶释】卷九【广汉属国候李翊碑】1

而最早将「牂柯」与系舟之树桩联系者,最早见于【华阳国志·南中志】言「以牂柯系船」,此后南朝宋范晔【后汉书】言「以且兰椓船牂柯处」,【史记正义】唐张守节引北魏崔浩言,「牂柯,系船杙也。」最终在南朝梁顾野王撰楷书字典【玉篇】「牁」字条,直言「牁,系舟弋。」此处「牁」可通「柯」字。可见关于「牂柯」是系舟之树桩的说法,发端于南北朝,无法追溯至西汉,乃南北朝时人逐步望文生义而得。

三、「牂柯」系越语的音译

以上可见,现存汉文文献中「牂柯」一词最早来源于公元前135年,唐蒙在南越国都城番禺(广州)听闻而来。【汉书·地理志】言:

「夜郎,豚水东至广郁。」「广郁,郁水首受夜郎豚水,东至四会入海,过郡四,行四千三十里。」

【汉书·地理志】的地理疆域以西汉元延、绥和(前12—前7年)为断。今按,公元前135年,西汉设立犍为郡,下辖夜郎县,以夜郎侯多同的儿子为夜郎县县令;公元前111年,设立牂牱郡,夜郎县归属于牂牁郡,封夜郎君主为夜郎王;公元前27年,牂柯太守杀夜郎王兴(【汉书·天文志】作夜郎王歆,当为同名异译),夜郎国灭。可见,在公元前135年至公元前7年之间,汉王朝对夜郎地区的统治逐步深入。在此过程中,将在公元前135年南越国听闻而来的牂柯江,其夜郎段被改称为豚水,广郁段被改称郁水。这在一定程度上暗示了「牂柯江」很可能是下游南越对整条江的称谓,而上游夜郎等地并不是如此称呼此江河。在「牂柯江」上游被称为豚水、郁水后,三国时期,「牂柯」一词依旧被岭南所使用,成书于隋代的【北堂书抄】引三国东吴万震著【南州异物志】言,有山在海内小而高,以系舡筏也,俗谓之越王牂牁,远望之甚小而高不似山,近望之以为一株枯树在水内也。

清刻本【隶释】卷九【广汉属国候李翊碑】2

可见【南州异物志】所言「越王牂牁」,与越文化密切关联,但指代的并非「牂柯江」。春秋至两汉时期,自东南吴越至西南骆越,越文化在中国南方有着很深的影响。而番禺城又是西汉时南越国都城,具有浓厚的越文化。唐蒙在番禺听闻的「牂柯」一词,很有可能也具有古越语因素。上古汉语固有词汇地名多为单音节词汇或齐尾式双音节(通名在后),百越地名则多为齐头式双音节(通名在前),且已有学者指出汉代牂柯郡其下属十七县中的毋单、毋敛、谈指、谈稿、镡封、同并、都梦、句町八县之名可以和百越地名相通。可见当时南越乃至西南夜郎之地,古越语地名的盛行。由此暗示了「牂柯」一词,与其说自南北朝以来从「牂」「柯」二字字义分析,不如认为更有可能是古越语词汇被汉文收录。

清刻本【隶释】卷九【广汉属国候李翊碑】3

民国以来,民族学者们从古越语对音角度,提出了关于「牂柯」二字的多种分析,其中,徐松石【粤江流域人民史】等提出,僮人(壮族)自称「僮牯佬」,「牂柯」即「僮牯」,汉代时,「僮牯」又被音译为「苍梧」或「仓吾」,「牂柯江」即「僮牯江」,此说音近意同,最为可取。

四、汉代「牂柯」的「柯」字

唐宋以前,传世传统文献的流传主要靠抄录,在辗转多次抄录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出现文字讹误。莫与俦【牂牁考】对「牂柯」正字做了详实考证,笔者在此将其中符合现今学术推理逻辑的两点罗列如下。

「牂柯」一词,单就【史记·西南夷列传】所言的「牂柯」一词,【百衲本史记】(影印南宋黄善夫刻本【史记】)做「牂牱」,清乾隆四年(1739)校刊武英殿本【史记】作「牂牁」,中华书局在清同治十一年(1872)金陵书局刻本基础上的点校本【史记】做「牂柯」。

从正字法校对来看,「牂柯」中「柯」作「柯」,或「牁」,抑或「牱」,可从以下两点得以解决。

一是成书于汉和帝永元十二年(100)到安帝建光元年(121),后失落,再后由北宋徐铉于雍熙三年(986)校订完成的【说文解字】,其中仅收录有「柯」字,言「柯,斧柄也。从木可声,古俄切」,未收录「牁」「牱」二字,故有可能汉代仅有「柯」字,还未出现「牁」「牱」二字。

二是宋代是中国金石学繁盛的时期,南宋洪适广收两汉隶书碑铭拓片,释读文字,严格依据拓片文字编撰【隶释】(成书于1166年)、【隶续】二书,其中【隶释】卷九收录有【广汉属国侯李翊碑】(图3~5,清刻本【隶释】卷九【广汉属国侯李翊碑】),卷十二收录有【李翊夫人碑】。【广汉属国候李翊碑】言:

君讳翊,字辅国,牂柯大守曾孙,谒者孙,从事君之元子也……年五十四,以熹平二年(173)卒。

洪适对于【广汉属国侯李翊碑】的解释性文字言,「碑以柯为牂柯」,对于【李翊夫人碑】的解释性文字言:「右广汉属国候夫人碑李翊之配也,两碑今在渠州,欧、赵时皆未出。」其中,「欧」指北宋欧阳修(1007—1072),「赵」指北宋末至南宋初赵明诚(1081—1129),可见今四川渠县南宋时出土的东汉晚期的【广汉属国候李翊碑】上,「牂柯」中的「柯」为木字旁,惜此碑今不存,不能与原碑参照。

综上所述,【管子·小匡】所言春秋「牂柯」和【华阳国志】【后汉书】所言战国「牂柯」不可靠。「牂柯」一词最早是公元前135年唐蒙在南越听闻而来,很可能是古越语「僮牯」一词的音译,其意为牂柯江流域僮人的自称,与后世望文生义的「系船木桩」无关,其最早字形为「牂柯」,而非「牂牁」,所谓齐桓公时的「牂柯国」并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