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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禹錫三首經典懷古詩,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2024-07-18國風

石頭城

【唐】劉禹錫

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

在六朝古都南京的清涼山西麓,自虎踞關龍蟠裏石頭城門到草場門,逶迤雄峙、石崖聳立的城墻聳立在藍天白雲下,紅墻與綠樹交相輝映,這全長三千多米的石頭城後來就成了南京城的代稱。

東漢建安十六年(211)吳國孫權將都城遷至秣陵(今江蘇南京),第二年,在石頭山上金陵邑原址築城,取名石頭城。扼守長江要塞,為兵家必爭之地,有石城虎踞之稱。唐代以後伴隨著長江水日漸西移,自唐武德八年(625)後,石頭城便開始遭到廢棄,及至劉禹錫筆下的【石頭城】已是一片荒蕪寂寞的空城了。

層巒疊嶂的群山之中,故國舊地的場景依然殘存,這固定的自然之景與變幻無端的歷史之間似乎有著某種奇妙的聯系。潮水翻湧著往昔的記憶,一浪又一浪拍打著古城的墻腳,仿佛被它的荒涼所震撼,碰到冰冷的石壁,帶著寒心的嘆息,而後又寂寞地撤回……見證了各種歷史變遷的金陵城,不曾記得那些歡樂笙歌、紙醉金迷的日日夜夜,亦早已褪去了六朝的奢靡與華麗,殘留的歷史已經化為了灰燼,唯有天邊的彎月在淮水之東的江面上熠熠生輝,在這個靜謐的深夜,仍舊無情地從城上矮墻的後面升起,照見這殘破已久的古城。曾幾何時,富貴風流,轉眼成空;悲歡離合,俱歸烏有。

細細品味,【石頭城】一詩在一片歷史的哀歌中蘊藏著靈動飄逸的氣息,當文字在現實之景與歷史想象之間穿梭如魚,那些群山、江潮與明月代表著恒定的存在,而故國、女墻與空城又象征著歷史的變遷,它們之間共同構成的隱形張力,似乎在呼喚著缺席的「人」,那蒼茫黝暗的山河空城,空中皎潔的孤月,交替著「昔日繁華」與「今日衰敗」的背景。憂傷的冷色塊,攪動著苦澀的歷史,凝成一聲聲深沈的感嘆,穿透金陵古城四百年漫長的歷史變遷。

相傳此詩作於唐敬宗寶歷二年(826),臨近晚唐之時,正是社會動蕩風雲變化之時,隱隱之中,處於末代的詩人深感歷史轉折的余震正在漸漸醞釀。雖未能親歷南京,然而這意中虛景與真摯之情雜糅在一起,越發激發了無窮的想象。

這首詩不僅在當時飽受贊譽,成為吟詠金陵的絕世之作;其後無論是【念奴嬌】中的「傷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還是周邦彥【西河】中的「山圍故國繞清江,髻鬟對起」,都潛移默化地受著劉禹錫的影響,成為後世詠史懷古的典範。

余秋雨曾在【羅馬假日】中說:「人稱此詩得力於懷古,我說天下懷古詩文多矣,劉禹錫獨擅其勝,在於營造了一個空靜之境。唯此空靜之境,才使懷古的情懷上天入地,沒有邊界。」細細品讀詩歌背後的世界,是無比宏闊的時空觀感。

烏衣巷

【唐】劉禹錫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在秦淮河之南的金陵城內,朱雀橋原是東晉時期建在秦淮河上的一座浮橋,經過歲月的洗禮,朱雀橋的蹤跡難再尋覓,只是這首【烏衣巷】卻經久不衰,歷久彌新,在一代代人的口中誦唱。

隨著傳說的腳步回溯往昔,曾經的烏衣巷是三國時期吳國駐守石頭城的部隊營房所在地,駐於此地的禁軍都身穿黑色軍服,烏衣巷之名由此而來。朝代更叠,風雲輾轉,及至東晉時期,王導與謝安兩大家族在此地定居,一時間車水馬龍,往來賓客熙熙攘攘,綾羅綢緞與珠光寶氣交相輝映,微醺酒氣中彌漫著金陵春色,冠蓋簪纓,皆為六朝巨室。於是這些在烏衣巷生活的王謝兩大家族,其子弟多被人們稱為「烏衣郎」。

歲月荏苒,當劉禹錫再次踏上這烏衣巷,東晉舊時的繁榮場景早已被時光無情地碾軋磨碎。夕陽的余暉靜若處子,柔柔地沿著巷口徘徊;微醺的日光泛著被時光發酵的暈黃,與巷口處的斷壁殘垣形成了不謀而合的呼應。朱雀橋邊雜草叢生,偶然在其中若隱若現的幾朵野花算作淒涼之中的些許慰藉。曾經精雕細琢的生活場景已經被粗糙殘酷的現實覆寫,及至唐朝時候,那些商賈巨戶紛紛衰落得不知出向何處。

細細思忖,朱雀橋是橫跨在南京秦淮河上通往烏衣巷的必經之地,而穿河南岸的烏衣巷,不僅在地理位置上與朱雀橋相鄰,在歷史淵源上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系,它們曾經共同見證著舊時名門望族們如何聚居於此,當年六朝如何周折更叠。這朱雀橋與烏衣巷偶對天成,冥冥之中成了往昔繁榮之景的象征,可是如今,再形容起這些曾經的盛地,卻只能附著上「野草花」「夕陽斜」這般的字眼,春景之中見秋色,無一字直寫悲意,卻是滿目的寂寥暮景無限淒涼。

經過這一系列環境的渲染烘托,自然到了要將感情進一步昇華的契機。最為別致的是,作者並沒有歸於庸常采取過於淺露的寫法,若是僅僅像別人那般寫出「無處可尋王謝宅,落花啼鳥秣陵春」(無名氏)、「烏衣巷在何人住,回首令人憶謝家」(孫元宴【詠烏衣巷】)這樣的詩句,【烏衣巷】一詩是不可能名垂千古的。詩人轉筆采用了獨特的細微視角切入,出人意料地將筆觸轉向了烏衣巷上空的奇比蹤影,讓人隨著燕子飛行方向的變異,越發感受到這種盛衰更易背後的無名憂傷。用這側面的描寫,表達出靈動的審美體驗和別致的感受視角。順口而下,語言淺顯易懂,卻深藏著一種蘊藉含蓄之美,使之讀起來讓人余味無窮。

滄海桑田,人生多變。榮枯興衰之事本就非人本身所能控制,舊時風景依舊,而現實卻已經變得殘缺不全、七零八亂。在這種人與事的無窮變遷中,每一個人似乎不過是巨大車輪上的一個零件而已,順著時代的滾滾車輪輝煌而後湮沒,就算再如何順著無情的命運之水掙紮溯遊,卻也覆寫不了最終的結局。

於是從這首【烏衣巷】的變遷中,在悲戚之外忽而品出些深沈的味道來……

西塞山懷古

【唐】劉禹錫

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沈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

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今湖北大冶東面的長江邊,穆然靜立著一座俊險秀麗的山峰,桃花洞裏的鐵樁上相傳是吳主孫皓鐵鎖橫江的遺筆,摩崖石刻上「西塞山」三個大字漸漸被歲月褪去了痕跡,西塞山東邊的明朝牡丹依然寄寓著那個美麗的愛情傳說,亭閣林立,綠蔭成群,遠處的群山層巒疊嶂,綿延到歷史記憶的深處。

這風光秀麗的西塞山,不僅是當下的旅遊勝地,在歷史上更以其處於吳頭楚尾的獨特地理位置和險峻的地形集古戰場和風景名勝於一身。自古至今,見證著無數的腥風血雨的戰爭洗禮,也銘記著無數文人墨客的騷詞歌賦。

唐朝張誌和在【漁歌子】中吟詠道:「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漁歌子】在這桃花綠意中再現了古時的自然風采。江南水鄉春汛捕魚,鮮明的山光水色裏若隱若現著漁翁之影,這一幅詩一般的山水畫恍若桃源夢境。

及至劉禹錫的筆下,這西塞山之景已然大不相同,少了張誌和筆下的悠然閑適,卻多增了幾分厚重的歷史感。

唐長慶四年(824),原為夔州(今重慶奉節)刺史的劉禹錫奉命東調,沿著滾滾長江順遊而下,前往和州(今安徽和縣)赴任刺史之職。其間途經湖北,暫駐西塞山之時,望著茫茫山景慨嘆萬千,聯想時局,撫今追昔,忍不住將一腔沈思化作這首感嘆歷史興亡之詩。

西晉鹹寧五年(279),為了完成統一大業,滿懷雄心的司馬炎率領一眾鐵蹄踏上了吳國的土地,從東面的滁州到西面的益州,數路大軍組成的遼闊戰線像一條長龍一般,踏著飛揚塵土向東吳大地長驅直入。當時被封為龍驤將軍的王濬,正暫駐益州制作戰陣所需要的船只,為即將到來的大戰做著最後的準備。當浩浩蕩蕩的大軍乘船東下,伴隨而來的便是金陵城池被攻破的訊息,曾經的泱泱大國氣數殆盡,吳主孫皓的投降正式宣告了東吳的滅亡。

再回憶起這場歷時五個多月的大戰役,其間的各種周折與細節都被模糊了,在劉禹錫筆下只截取了其中的始與末,從王濬發兵到吳國滅亡,寥寥幾筆便集中概括了歷史發展的全部過程。哪怕困獸再做最後的掙紮,孫皓的腐敗政權早已是茍延殘喘不堪一擊,遇上足智多謀英勇善戰的王濬,一切的拼死抵抗都化作虛無。當王濬大軍如決堤之水般向東吳大地呼嘯而來,金陵政權的覆滅早已成為命運註定,於是這黯然淒慘,也有了某種必然的意義。

當時的東吳,並非人寡物窮,亦並非將少兵弱,只是仰仗著優渥的自然條件而不自知,空空地讓不修內政、荒淫誤國的吳主孫皓白白浪費,最後落得「鐵鎖沈」「降幡出」的下場。這人為的悲劇背後更顯示出深刻的歷史教訓。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這兩句詩是詩人睹景觸情沈思之後的慨嘆。遙望著依然巍峨聳立的西塞山,綠意一年舊時一年新,而腳下滾滾東流的長江水如同永不止步的時間一般化成了永恒。物是人非,無語凝噎,這些世間的人事滄桑似乎與它們全然無關。一句「往事」涵蓋的早已不僅僅是東吳覆滅之事,而是在歷史上一遍又一遍重演的興亡榮辱,東吳之後在金陵相繼建都的東晉、宋、齊、梁與陳等朝代,紛紛踏著前人的腳步重蹈覆轍,歷史於是從某種意義上變作了輪回,那些不肯接受歷史教訓而自省的人,最終只能成為新的犧牲品而已。

當時的唐朝經歷了安史之亂的顛簸,氣數大不如從前,藩鎮割據朝局動蕩,整個國家如同狂風暴雨中飄搖的小舟,再難以尋得一片安寧的港灣。縱然此後唐朝曾取得了幾次藩鎮割據的勝利,然而這曇花一現之景很快被更加嚴酷的現實所湮沒,當時包括劉禹錫在內的一批人才試圖改革時弊力挽狂瀾來拯救即將奄奄一息的唐王朝,然而積疾久矣,無力回天。參與到政治革新集團中的一大批人最終也屢遭迫害與打擊。歷史與人生的悲劇觸發了詩人內心柔軟的琴弦,讓他忍不住慨嘆「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杜牧曾在【阿房宮賦】中點出的至理名言「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似乎將要在當朝現實中重演,等待唐王朝的又將是怎樣的結局?

西塞山的這次懷古,穿梭在古今家國的橫縱線上。當此時的劉禹錫站在西塞山頂,在一片搖曳著的秋風蘆荻中傷心喟嘆前朝的故壘遺跡,不知後世是否亦有人將會在同處悲嘆唐朝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