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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年喜:人的一生就像植物丨不惑 2024

2024-01-03文化

陳年喜(農健/圖)

陳年喜有兩三個月沒動筆寫作了,最近忙於簽書,許多讀者透過社交渠道向他購書,需要添上簽名,加上書店的需求,一共大約有四千本。手上有許多未完成的約稿,他心裏著急,只能每天多簽一些趕進度。

2020年,陳年喜確診塵肺病,辭去了在貴州旅遊景區的工作,開始全職寫作。那是與他前半生的礦山爆破截然不同的生活。

以往他寫礦山、寫爆破,現在他的寫作也有意識地轉向另一個方向:寫家鄉的風物、家鄉的人。陳年喜在【南方周末】上的專欄「峽河西流去」正是這樣一個系列,他有意避開礦山生活,回到熟悉的故鄉。

陳年喜與【南方周末】結緣於2020年,在當時的兩次采訪中,陳年喜自認是「民間派」寫作者。三年過去,陳年喜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看起來似乎更接近主流文學圈了。不過,他覺得自己雖然被主流文學界接納,但仍然與其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我是熟悉民間生活,我的讀者大部份認可我這樣一個階層的民間寫作,我應該保持一個民間立場,民間寫作、民間態度。」陳年喜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如今,【南方周末】即將迎來創刊四十周年,陳年喜也早已走過人生不惑的年紀,經歷了一些由「惑」到「不惑」的時刻。

「老家是一個挖不完的寶藏」

陳年喜的老家在陜西丹鳳縣峽河村,位於莽嶺與伏牛山的交界地。哪怕多年一直在各地奔波,陳年喜依然覺得,自己的整個人生與家鄉緊密地聯系在一起,沒有分離過。2022年,陳年喜在【南方周末】開設專欄,他決定書寫自己的家鄉峽河,「老家是一個挖不完的寶藏」。

對他來說,寫作是對生活的重新挖掘和塑造,需要回頭審視,也需要重新在峽河那片土地上尋找。寫作專欄時,提及家鄉的某些人物和故事,陳年喜有時會再去走訪一些人,或重走一些地方,比如某個破舊的房子、廢棄的水井,重新感受一番。

「那些人物,那些東西,也會勾連起我的一些深深的回憶,勾連起對很多人物的思念和重新認識。作品和人的生活,是一個彼此塑造、彼此挖掘的過程。」陳年喜說。

寫【我們都有過光頭的少年】這篇文章時,他特意走訪了幾個少年時期一塊理光頭的小夥伴。年少時,大家頭發長得快,大人想盡可能減少孩子理發的次數,索性給他們都理成光頭。慢慢地,人到中年,當年一起理光頭的夥伴有了各自不同的人生際遇。

有的進了城,有的身體變差,還有的青年時期外出後便跟家鄉斷了聯系,生老病死已然成了一個謎。在那個互聯網還未發達的時代,有些人可能想聯系卻聯系不上,而現在通訊暢通,有些人卻再沒有機會發生聯系了。

寫作之余,2023年,陳年喜參加了一場【南方周末】的公益活動,走進了江西贛州的南方周末希望小學。「去重新走一走,實際看一看生活,也是我迫切需要的。一個人老待在一個地方,思維、故事都會枯竭,得去見證、去發現不一樣的生活。」陳年喜說。

他跟著走訪了幾個家庭,有些孩子的父母去廣東打工,只有爺爺奶奶陪在身邊。這和陳年喜的家鄉情況相似,留守兒童很多。

陳年喜想起了兒子,大多數時候只有妻子陪在身邊照顧他,自己多年來四處奔波,兒子相當於「半個留守兒童」。「這是我們這個時代一個重要的傷痛。」陳年喜說。

值得欣慰的是,這些孩子得到了社會的關註,陳年喜覺得這很重要,「當一個人一生徹底沒有任何一方面的關註或關心,就像一個人永遠走在黑暗當中,人生可能很多方向是不好把控的。當他人生得到一絲絲溫暖或者光照的時候,它有一些暖色在裏面」。

終歸要離開這樣的生活

陳年喜53歲,過去的十年,是他人生最起伏跌宕的一段時期。40歲前後,陳年喜開通了部落格,在上面發表詩歌,後來出版的【炸裂誌】就是這些詩歌的合集。透過這個公開平台,他被紀錄片導演秦曉宇發現,成為【我的詩篇】的主人公之一,從此為更多人所知。

如今回想起40歲,陳年喜形容那是非常「顛沛的一年」。剛過完春節,他就出發前往新疆。他們在那裏打煤礦隧道,十幾台機器同時作業,需要水來降塵。但新疆零下二十多攝氏度的天氣,水很難運送。工作一天下來,幾乎每個人都像從土堆裏走出來,連眼睛都沾滿了灰,咳嗽不止。陳年喜只得離開。

他又去了甘肅舟曲的一個礦山。老板是非法開采,炸藥都是自制的,品質差,難炸開,總得反復裝填,很難掙到錢。陳年喜又得另尋出路,離開時,手上僅剩二十元,他暗暗發誓,再也不上礦山。但那一年的後半段,他還是繼續輾轉各地,直到在延安工作了兩個月,收入才堪堪將一年奔波的花費抵消。

那一年,陳年喜認識了一個礦老板,說是老板,對方也在一線幹活。那位老板曾是億萬富翁,後來賠得幾乎一窮二白。在礦山上,老板每天開著三輪車,灰頭土臉地來回奔忙,但看起來心態平胡。

陳年喜觸動很大。40歲之前的他一直繃得很緊,雖然在礦山打工,但不甘於命運,總覺得自己終歸要離開這樣的生活。了解了這位礦山老板的經歷後,他意識到,連這樣一個曾輝煌過的人都坦然地接受了命運,自己從未輝煌過,沒有什麽不能接受的。

「四十之後,其實我對自己的命運、生活都很認同,繃得不是那麽緊了。人的一生就像植物,沒有任何區別,隨著春夏秋冬不停轉換。就像一棵草,到了春天,來到這個世界,到了秋天,隨著秋風又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陳年喜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從「惑」到「不惑」,從不甘到接受,陳年喜與自己達成了和解。他認為,要達到這種「不惑」狀態,「需要不斷地外視和內視」。外視就是對時代和歷史流變的規律有所認識和思考,內視便是要認清自己、正視自己。

「每天處在一種狂想當中不自省,就會遮蔽掉很多思考,很多東西就選擇了不看。需要向外、向內地,不停去正視一些東西。」陳年喜說。

南方周末記者 翁榕榕

責編 李慕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