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6年6月6日,袁世凱在憂憤中離世。袁世凱的死意味著:由蔡鍔領導的轟轟烈烈的護國運動已進入尾聲。討袁成功了,蔡鍔的喉疾,卻越來越嚴重,有時竟到了無法發音的地步。
蔡鍔的老師、好友梁啟超得知訊息後,曾電邀在重慶的德國醫生前來四川瀘州為蔡鍔治病。
蔡鍔求學時照片
蔡鍔在瀘州接受治療後,馬不停蹄地拖著病體前往成都赴任,他之所以如此匆忙,是因為此時這裏又起了戰亂,非他去不可。
這一次前往成都,蔡鍔是坐轎子去的。整整8日的顛簸後,他才抵達了成都。他抵達的當日,即7月29日,數萬名老百姓到四十裏外的地方夾道歡迎他的到來。老百姓看到他臉上的病容,卻並不知道:他的生命已經只剩下三個月時間了。
蔡鍔在成都十天裏,大刀闊斧,整頓了四川軍隊,統一財政收支,制訂軍人、官吏獎懲條例等。他還頻繁召開軍政會議,繁重的工作,讓蔡鍔的身體越來越差。
未離開成都前,蔡鍔就已經虛弱到「連三兩步都走不了了」。在成都經過檢查後,蔡鍔被診斷為喉頭結核。醫生還告訴他:四川的氣候不利於治療。
8月9日,蔡鍔離開成都,前往上海就醫。此時,他的夫人潘蕙英和兒子蔡永寧也已從昆明出發,準備前往上海與之匯合。
從成都到上海的一路,蔡鍔也著實受了不小的折騰,光路上的時間,就花去了近20天。好在,這一路還算順風順水。
抵達上海後,自知病情危重的蔡鍔深居簡出,謝絕了一切宴請和采訪。為了方便治療,他在虹口醫院旁,租了一棟小樓住下來了。
很快,夫人潘蕙英帶著兒子抵達了上海,久別重逢的喜悅,讓蔡鍔心情大好。潘蕙英嚴格說來是蔡鍔的妾室,但在蔡家,她的地位卻與原配劉俠貞完全平等。她受過新式教育,還曾參與過革命,多年來,她一直是丈夫背後的默默支持者。
潘蕙英與蔡鍔
再見到一年多未見的丈夫時,潘蕙英心疼地發現:他與過去一身戎裝,容光煥發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他面容清瘦,顴骨顯得很突出,他臉上的皺紋已很深,嘴唇沒有一點血色,就連聲音也變得低啞了。
見面的當日,潘蕙英一個勁地掉眼淚,蔡鍔見了卻安慰她道:「賢妹,現在好了,討袁成功,我已辭職隱退,我們可以一塊好好地生活了。只是這些年,難為你為我遭了多少罪,受了多少苦。」
潘蕙英聽到這兒心裏並沒有好受多少,她自己受多少苦沒關系,她現在擔心的是丈夫的病。蔡鍔大概明白了夫人的心思,他補充說:
「我想,等我治好了病,我們回到長沙去住,或者幹脆回到武岡山門老家去住。做點力所能及的事,看看書、寫點文章,到黃泥江遊泳,或網魚,或到雪峰山采擷蘆蒿,其樂無窮也。」
潘蕙英聽到這兒,心情瞬間好了起來,她也跟著憧憬起未來的美好生活了。那日,重逢的兩人還聊起了母親、家人和老家的生活。
聊完後,潘蕙英還和蔡鍔約法三章:從即日起,一切以身體為先,不可過度操勞。蔡鍔聽完後允諾說:「今後,我全聽你的。」
潘蕙英抵達後不久,蔡鍔摯友黃興前來探病。那日,是蔡鍔最高興的一天,他和黃興、陳天華、宋教仁曾在日本的大礁石上結盟。革命生涯裏,他們一直守望相助。可嘆,陳天華和宋教仁都已作古,四位盟兄弟,只剩下了倆。
「怎麽消瘦得這樣厲害,比在日本士官學校留學時清瘦多了。可見你舉兵討袁激戰之苦啊,我的好老弟。」一見到蔡鍔,黃興就心疼地說道。
蔡鍔聽了這話,心裏一陣辛酸,他嘆了口氣後說道:
「我從北京虎口逃生,長途跋涉,布滿了風險,每走一步,我都甚為擔心。袁世凱布下天羅地網,軍警林立,萬一有個閃失,那一切就完了。
「到了雲南,帶兵討袁,最初公開宣布討袁的,只有雲南一省,勢單力薄,能不能成功,我心裏也沒把握。那時,還得在士兵面前裝出心中有雄兵百萬,信心百倍的樣子來提高戰鬥力。
「這場仗打得也著實不易,死傷慘重元氣大傷……討袁成功了,我的身體也拖垮了,命該如此」。
聽到這兒,黃興的眼淚已經在眼眶裏打轉了。身為革命者,他怎會不懂革命的艱辛。可聽到病中的兄弟親口講述這些艱難,他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辛酸。
黃興
那日,斜躺著和黃興聊天時,蔡鍔腦子裏突然意識到:黃興比以前蒼老了好多,他的情況似乎比自己好不了多少。有一瞬間,他甚至有了不好的預感。
黃興走後不久,梁啟超前往探病,他力勸蔡鍔「前往日本治療」,理由是:那裏的醫療條件更加先進。一旁的潘蕙英也竭力支持他前往日本治療。
9月9日,即蔡鍔去世前兩月,他在夫人的陪同下,前往日本接受治療。走之前,他的喉嚨已經痛到「經常不能說話了」。
到達日本後,蔡鍔進入了九州帝國大學醫學部所屬醫院福岡醫科大學醫院就診,和以前看病時一樣,他特地在醫院附近租了房子。這一趟隨行的,依舊有他的副官何鵬翔等人。
治療期間,蔡鍔的病情並未得到任何好轉。這個結果,讓蔡鍔心裏非常郁悶。不知為何,到日本後,他總想去以前他與黃興等人結拜的礁石處看看。
一日,蔡鍔終於忍不住帶著夫人沿著海岸,走到了礁石處。遠遠地看到那塊大礁石後,蔡鍔心情非常激動。他當即在海岸邊停下,並盤腿坐下,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一直呆呆地望著翻滾在大海裏的那塊大礁石。
潘蕙英早已知道:那塊礁石就是他們當年結下同盟的地方。她還知道,青年時代,懷揣報國之誌的他們,曾無數次和愛國青年們在那塊礁石上談論國事、暢談理想、抒發個人抱負。
因為懂得,所以, 蔡鍔盤腿呆望礁石時,潘蕙英一直默默在旁邊陪著,她也和他一樣,呆呆地望向那塊礁石。
不知過了多久,蔡鍔才終於說話了,他的聲音激動而低沈:
「警世疾呼的陳天華,他寫的【警世鐘】、【猛回頭】等,都是在宣傳革命思想,熱情歌頌中華民族的偉大,憤怒控訴清廷賣國和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滔天罪行。
「是他指出‘只有反抗、奮鬥才是救國救民的道路’,這些充滿革命激情的文章,震撼和喚醒過多少愛國誌士、投入救國圖強的戰鬥。
「可是,目睹當時中國革命屢遭挫敗,他悲憤極了,決心用自己的死來震驚和喚醒自己的同胞,於1905年12月8日在此跳海自殺。」
陳天華
聽到這兒,潘蕙英震驚了,她先前只知道陳天華是為革命蹈海自盡,卻不知道:此地就是他的命殞之地。她的眼眶瞬間濕潤了。
「壯誌未酬身先死,滿腔熱血付東流!」蔡鍔懷著無限悲痛的心情低聲對身旁的妻子訴說著。
潘蕙英深深被感動著,身為革命者中的一員,她的心此刻已完全被那悲壯的情景所震撼,淚眼模糊中,她仿佛看到陳天華向大海奔去的身影。她用手絹捂著嘴,盡量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不止陳天華,黃興為了革命也做了極大的犧牲,他的身體已經不好了,每次養病,他也從不閑著。他多次革命多次失敗,還一直受排擠……」說著說著,蔡鍔的聲音哽咽了。
「黃興積勞成疾了,身體不好,可他只有40來歲,來日方長,我希望黃兄能養好身體,再圖東山再起,為重建民國、振興中華出力,使苦難、黑暗的祖國,早日富強起來。」說這段話時,蔡鍔的聲音低沈中有力量。
潘蕙英聽出來了,丈夫將革命的希望寄托在了黃興的身上。此時此刻,她的心情也變得格外沈重了。
那天,他們一直在海岸邊,待到很晚才回去。之後的日子,蔡鍔還是回到了醫院,繼續毫無療效地治療。
蔡鍔與潘蕙英在日本治療期間所攝
10月31日,即蔡鍔去世前8天:開創民國的功臣黃興,突然在上海病逝了。這個訊息對蔡鍔而言,猶如萬裏晴空下的一聲霹靂,一下子就把他擊倒了。
得到黃興病逝的確切訊息後,蔡鍔就陷入了半昏迷狀態。潘蕙英和孩子圍在他身邊,低低地啜泣著。醫生、日本友人們及親隨副官、護兵也都圍繞在他的床前,守護著他。
在所有人的精心呵護下,蔡鍔於第二天早晨慢慢蘇醒過來了。可再度醒來時的他,身體已非常虛弱,他的臉色慘白,兩頰瘦削,呼吸緊促、困難。
見他醒了,潘蕙英忙去倒了一杯水,喝下水,並服下幾片藥後,蔡鍔吩咐副官帶著永寧外出玩,只留下蕙英陪他在房內,安心靜養著。
潘蕙英的情緒已非常不好,她從醫生那裏得到的訊息並不樂觀,她知道:丈夫這次,是抗不過去了。蔡鍔對自己的身體很了解,他勸夫人道:「如果自己真的死了,這也是天命,自然規律,不必悲傷。」
之後的幾天裏,蔡鍔經常昏睡過去,醒著的時間裏,他一直在想黃興,和他們未完的革命事業。期間,他還從前來探望他的雲南省議會議長趙坤那兒,得到了壞訊息,趙坤告訴他說:
「你一離開四川,川軍將領劉存厚和督軍羅佩金之間,爭權奪利、角逐權勢,發生了內訌,一場火拼,在省城成都雙方展開血戰,死了不少戰士和平民百姓。哎。」
四川再度陷入混亂局面的訊息,讓蔡鍔憂憤不已。他憤慨地道:
「北洋軍閥尚未清除,南方革命黨內又出現了新的軍閥。這新舊軍閥的混戰將何日是盡頭,國家何日才能統一起來?」
蔡鍔為之付出所有心血的國家,何日才能走上繁榮富強?如今,這個問題的答案,他已給不出。他恨,恨自己這病著的軀體,恨自己只能眼睜睜看著國家分裂、軍閥各霸一方的混亂局勢,而無能為力。
憂心國事的同時,蔡鍔還憂心著黃興的喪葬事宜,他掙紮著在病榻上親自為黃興擬寫唁電,他還含淚作【哭黃克強】挽聯一副,聯曰:
「以勇健開國,而寧靜持身,貫徹實行,是能創作一生者。
曾送我海上,忽哭君天涯,驚起揮淚,難為臥病九州人。」
這副挽聯,成了蔡鍔此生的絕筆。蔡鍔之絕筆,竟是英雄哭英雄,這,大概是世人沒想到的。
蔡鍔與黃興
寫完後,蔡鍔立即函托住在上海的友人張嘉森,前往靈堂送挽幛並代表自己祭奠黃興。一切安排妥當後,蔡鍔的力氣也全部花完了。
奄奄一息之際,蔡鍔很想自己的故鄉。他的故鄉武岡州(今洞口縣)山門的老家是真美啊,屋前是蜿蜒多姿的黃泥江,碧波蕩漾。屋後,是清幽秀美的青山,江水山色、鐘靈毓秀。
想到老家時,蔡鍔的心裏感受到了安寧。就在想老家的當口,他的腦子裏模模糊糊出現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身影,這個人,正是他的母親王氏。
「白發人送黑發人啊!」蔡鍔輕輕嘆道,潘蕙英握住他的手後,他看了看夫人,又想到了原配夫人劉俠貞,女兒鑄蓮、淑蓮及蔡端他們,此時,他也悲哀地想到:他們已經一兩年未見了……
蔡鍔、潘蕙英(左)、劉俠貞(右)與孩子們合影
「今後,我不在你們身邊,一切都靠你們自己保重。」蔡鍔喃喃地道。潘蕙英流著淚點頭,她知道:他的這番話,是在做訣別了。
11月7日晚,即蔡鍔去世前一日,他感慨地對身邊的副官何鵬翔等人道:
「作為一個民主革命鬥士,一個職業軍人不死於對外作戰,不死於沙場,而死於病室,不能為國家作更大的貢獻,這不能不說是人生一大遺憾。」
聽到他的這番話後,副官們都發出了啜泣聲,他覺得遺憾,他們何嘗不是如此認為呢!
11月8日,即蔡鍔去世當日淩晨,他口授了遺囑,後來,這份遺囑由蔣方震、石陶鈞、何鵬翔等記錄,並致電全國:
「一、願我人民、政府協力一心,方有希望之積極政策;二、意見多由於爭權利,願為民望者,以道德愛國;三、在川陣亡將士及出力人員,懇飭羅、戴兩君核實呈請恤獎,以昭激勵;四、鍔以短命,未克盡力民國,應行薄葬。」
口授遺囑時,潘蕙英聽到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她的心如刀絞。說完「薄葬」二字後,她眼看著他的頭慢慢垂下去,完全沒了聲音……
潘蕙英像瘋了一樣伏在蔡鍔身上,撕心裂肺地邊哭邊喊:
「松坡,松坡,我傷心的夫君啊!」
蔡鍔遺容
黃興辭世僅僅8天,蔡鍔亦隨之而去。他們的接連離去,是對革命的極大打擊。
蔡鍔去世後,潘蕙英為了表示對夫君的無限敬仰和永遠緬懷,剪下蔡鍔將軍的一綹頭發,把它梳在自己的發髻裏,永久不變,直到終年。此後一直到離世,她終生未再嫁。
蔡鍔辭世4天後,國會決定:追授蔡鍔為上將軍,並舉行國葬。1917年,他的靈柩被運送回了長沙,並被葬在了長沙名山嶽麓山上。
關於蔡鍔的死,陳炯明所書挽聯,大約是對其最好的總結了:
「兩君子,首造共和,再造共和,遙睇周原鹹釋賜。一周間,先逝七日,後逝七日,九歌楚些為招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