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10月1日，天安門東面的公安部墻頭上搭好了一個特殊的「看台」。在閱兵大典開始前的半小時，有一群人表情平靜地走上了這個看台。
他們正是建國後第一批被允許參觀開國典禮的國民黨戰犯。
這裏面，有原徐州「剿總」副司令杜聿明，以及曾在「軍統頭子」戴笠身邊長期工作的少將沈醉等，幾乎都是國民黨高級幹部。
此時距離沈醉和杜聿明等被囚禁，已經過去9年左右，時移世易，他們的心境也變得完全不同。
等到閱兵隊伍陸續經過天安門前的時候，做慣情報工作、一向敏感的沈醉，竟發現杜聿明一個下意識忘了遮掩的反常舉動。
沈醉不由感觸萬分，他把這一幕記載了下來……
閱兵式上沈默的戰犯們
1958年，屬於是「八大」召開後，新中國轉型的第一個關鍵時期，在對付外敵和邊境騷擾的基礎上，社會各方都在努力啟動新建設。
在國防軍事方面，中國軍備進行了一定的補充與跟進，也準備在10月的國慶閱兵典禮中，來一次「大顯威風」的展示。
與以往有最大不同的是，在這次閱兵觀禮安排名單行列，因為事先有周總理的批示， 一批國民黨戰犯也被特別允許前往天安門觀禮。
國民黨原官至將軍、後來半途起義過的沈醉，還有曾在淮海戰役中發誓「要與共軍決一死戰」、後來被俘虜的杜聿明將軍等都在名單內。
他們將親眼看到新中國成立後的最大盛景，當然，這或許也是他們曾期待盼望過的和平盛世。
為了讓所有國民黨戰犯從根本上改造觀念和思想，以毛主席和周總理為首的新中國中央領導人，可謂是用心良苦。
9月中旬，關於戰犯觀看閱兵典禮的決議發出後，中央就讓安排觀禮的相關工作人員給搭出一個特殊的「看台」來。
當時上面對看台的要求是：視角完全合適，但絕不能與領導或群眾等混在一起或靠得太近。
因為這些人的身份太特殊了。
之後不久，相關部門就把地址選在了公安部大門東邊的院墻上。
而從這個位置看過去，不僅能將所有經過的閱兵隊伍一覽無遺，最重要的，屆時還能看到斜對面的天安門城樓上，毛主席和周總理等中央領導人的大致形容以及動作。
至10月1日當天，沈醉等戰犯天不亮就起床，按照中央安排，先乘車前往公安部。
之後在警衛部隊的文娛活動室內休息一會兒後，才被指派登上那個看台。
當一眾人剛登上看台，就看到對面天安門上、下的觀禮台都站滿了歡呼的人群，所有人興高采烈，所有人都揮著手表達不盡的喜悅之情。
沈醉後來回憶說：
我們所有人那時看起來雖然平靜，但實際心中都波濤洶湧。因為對面站立的都是勝利者，而我們則是真正失敗的那群人。
當閱兵軍隊、軍車、坦克還有大炮緩緩經過看台下的時候，沈醉不由發出贊嘆之聲，在他看來，人民解放軍的方陣氣勢如虹，對於他這個沒有親自上過戰場的人來說，誘惑力太大了。
但人群中本就很少有沈醉這樣曾主動主張過起義的將官， 因此大部份人都是或眼神飄忽不定，或於微微嗟嘆後繼續沈默。
突然，一群戰犯中冒出一句低低的評價，「無可奈何觀禮去，似曾相識戰車來啊！」
沈醉回頭看時，敏銳察覺到不遠處的蔣介石曾無比器重的「愛將」杜聿明面色有變，之後，杜聿明就摘下了他戴著的眼鏡，看似自然地用手帕擦了一下臉。
但沈醉註意到，杜聿明借機擦掉的卻是要掉出來的眼淚。
那一刻，沈醉突然察覺，所有國民黨將官其實都懷有一種羞愧，那或許是戰敗後的羞愧，或許是被俘虜的羞愧，又或者，更是反思戰爭、改過自新後愧對眼前一切的羞愧。
後來，沈醉把這些都寫在他集結的回憶錄裏，他在那一刻被杜聿明的感傷觸動，他在記錄中替杜聿明解釋說，「別的不說，畢竟那些戰車中的一部份，就是解放軍從他們手中成功奪去的。」
但沈醉還有一些話沒有完全說出來。
那就是當時之所以大多國民黨將領表現羞愧，還埋藏了他們此前在被囚禁期間，曾經「接獲」過種種與預期相反的「遭遇」。
是這些遭遇，形成了這些人此時在看台上的集體無聲。
入獄後的「刑罰與改造」
沈醉是1949年12月被原國民黨雲南省主席盧漢扣押，當時，他的身份不僅是戴笠的多年愛將，還是蔣介石特別委任的雲南省國防專員。
在國民黨軍中，軍統本就無法無天，勢力一度大到無人敢惹， 沈醉28歲就成為戴笠下屬的第一將軍，那時他就接獲一個綽號，是「軍統三劍客之一」。
只是，沈醉此人秉性作風偏向清直，雖與國民黨無數高層有過合作，但沒有沾染那一套流行的貪汙、陽奉陰違等做官習氣，且堅決不沾黃和賭。
這也是他最終投靠共產黨的原因之一——在1949年蔣家江山大勢已去的時候，沈醉明白國民黨腐壞的核心在於內部難以治理，人心向背，他早已看清形勢，也就對蔣介石生出異心。
於是在盧漢宣布起義的時候，沈醉實際也曾跟著一起起義，只是當時半途出了一個岔子，讓盧漢反過來把沈醉等人不分青紅皂白都軟禁或直接關了起來。
這個岔子就是：
大家都起義後，原來的國民黨第八軍李軍長和第二十六軍余軍長又再次反悔，半途反水不起義了。
這讓盧漢惱怒非常，當時所有人身在非常情勢中，局勢變換太快，盧漢不願再輕易相信沈醉等人，就一律「等而視之」，把他們扣押了事。
後來，盧漢因為「報恩」放掉了蔣介石方面派來綏靖的大頭頭張群，導致中央計劃用張群換回張學良的計劃失敗，盧漢為「將功補過」，才一股腦把沈醉等人都交到了解放軍手中。
沈醉經此後被扣押，作為戰爭罪犯，無論是否曾組織起義，他都不可能就過往爭辯，就這麽著，他開始接受思想改造與勞動改造。
至1956年，沈醉被從重慶戰犯管理所轉移到北京功德林，在淮海戰役中被俘虜的杜聿明也從山東轉來，此外，還有後來被毛主席特別指定守靈的黃維等，都一起集中到了這裏。
這裏面絕大部份名將，都是解放軍在「三大戰役」中所俘虜的，杜聿明和黃維是至1949年元月結束的淮海戰役中被俘，他們此時是被俘後首次見面，一時都說不出話了。
沈醉記得，在一次操場早操後，經歷淮海戰役的幾個戰將你看我，我看你，都不願先說，是李以劻直接在地上畫了一張戰略布置圖，問杜聿明還有黃維等人：
你們當時都在哪裏？
幾人討論一番，沒有什麽結果，因為他們都是戰場老將，但卻敗在解放軍的「五人指揮團」手下。
黃維是陳賡的舊時同學，也是出名的「書生將軍」，打仗直，說話更直，他說：
反正我不是打敗的，我的12兵團剛聽令布置完畢，就鉆進了陳賡布好的口袋。
其實，不止是黃維早就思考清楚國民黨最終必將失敗的關節，杜聿明此時也被關押7年之久，如何不會反思當日的種種決策呢？
此後，沈醉和杜聿明等人進入了新的改造期，這些改造包括思想上的，也包括身體方面的。
最開始，管理人員給國民黨戰犯們下的命令是「生活上盡己所能，爭取自食其力；思想上老實學習，多作心得報告」。
沈醉本就改造態度較好，他自告奮勇參加手工勞動，只是讓他想不到的是，杜聿明竟然報名成為縫紉組組長，答應要教他踩縫紉機。
沈醉在學習的過程中發現，杜聿明不僅做衣服做得不錯，而且思想態度比許多人改造得更好。
這讓他多少有些迷惑不解。
畢竟， 杜聿明可是曾在淮海戰場上宣稱「與共黨不共戴天、必須決一死戰」的人啊。
之後，杜聿明就告訴沈醉：
我很感激共產黨，也很慚愧。如果今日讓我杜某人再評價一次，我想說，共產黨已猶如我的再生父母。
原來，當日杜聿明被捕後，本來決意自殺，只是把槍頂到腦門上時被攔了下來。
之後，杜聿明想象的是，到共產黨監獄中一定會生不如死，他也一心求死，身體有病就硬拖著，即使被查出有背椎結核，僵硬到睡不成覺，他也忍受著不吭聲。
但是，他和許多國民黨軍官預想的在獄中「會被共產黨羞辱和虐待」的情形，並沒有真的出現過。
相反，所謂的「刑罰和改造」，都是在尊重人權的情況下進行的，而且在獄中再犯錯時，管理人員也是以批評和幫助為主。
除了學習，主要的「刑罰」就是勞動。
此外，讓杜聿明說出對共產黨無限感激心聲的原因，是他原先在長期作戰中積累下的一身難以治好的頑疾，竟在被關押期間陸續治好了。
杜聿明身上原來有嚴重肺病、腎病以及胃部潰瘍癥狀，管理人員發現後上報，經決定，他被特別允許乘小轎車，送去復興醫院做治療。
此外，杜聿明自己也沒有發現的背椎結核病，是被管理人員強制治好的。
因為當時杜聿明這樣尊奉「入獄也講風度」的人，走路卻無法再直起腰來，而是顫顫巍巍，管理人員經發現後，一方面仍給他做思想工作，打消他「自戕」的念頭，一方面硬是給他做了一副石膏模具，讓他墊在身子下睡覺。
有時管理人員買不到給杜聿明治病的特效藥，就在上報後，派專人到港澳去特購。
還有在杜聿明恢復養病的期間，一般勞動人民生活還十分艱苦，監獄卻盡量給杜聿明提供魚肉、雞肉、雞蛋還有牛奶，以保證他的營養吸收，讓他快速康復起來。
由此，怎能不讓杜聿明思想大改，情緒逐漸大變？
尤其是蔣介石還在台灣那邊，間接逼殺他在美國的長子，並讓家人受盡苦楚後，杜聿明恍然大悟。
這也就是後來他在觀禮台上流淚的原因，那是慚愧之淚，更是對過去一切的愛恨交雜，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是未到傷心處。
包括杜聿明，也包括其他許多國民黨將官，他們或許都在那一刻，體會到「家國平安、團圓美好」之意吧。
終獲「特赦」喜出望外
1958年的閱兵式過後，沈醉及杜聿明等一眾國民黨原將官更勉力改造，爭取得到寬大處理。
但他們沒想到的是，之後毛主席會提出「特赦戰犯」的建議，這在他們想象中，原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就在1959年國慶日前夕，【人民日報】刊發一則「可以考慮特赦一批戰爭罪犯」的訊息。
當時王耀武第一個把訊息大聲念出來，而和戴笠齊名的大特務頭子康澤，當時由於來不及反應，竟緊緊抱住杜聿明，接著便因激動而暈了過去……
至12月4日，在北京功德林監獄的小禮堂中，作為第一批被特赦的戰犯之一， 杜聿明第一個被叫起，事後沈醉再次記錄：
我看到他那厚厚的眼鏡片後面，又一次聚滿了快要掉下的淚水。
將軍有淚不輕彈，杜聿明的兩次流淚，沈醉都親眼所見，他後來在回憶錄中如此評價：
共產黨把我們當人，也尊重我們在改造時的每一次進步，不僅是我，包括所有人的變化，都是共產黨真正的英明決策與春光化雨的關懷所致。
我們都是有血有肉的，所以我永遠感佩共產黨。
尾聲
沈醉是在杜聿明等第一批戰犯接受特赦後，於次年11月底再被特赦，那以後，他成為共和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的專員，兢兢業業為黨工作多年。
杜聿明和黃維等人在被特赦後，也分別有了更新的政治面貌，以及重新接受了黨內工作。
參考資料：
「國民黨高級將領的另面人生」 ；【沈醉回憶錄（全5冊）】沈醉
39年前我采訪了沈醉父女,率先在報紙上披露沈醉「起義將領」身份.上觀新聞
杜聿明的後半生：紮根大陸 從戰犯到政協委員.中國新聞網
【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背後的故事.人民政協報
沈醉：「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是堅決主張國家統一的」，今古傳奇·人物版2021年9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