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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讀|春吃筍

2024-04-04美食
春來,吃春筍,江南有味。
去籜衣,去老根,洗凈,切滾刀塊,加幾片金華火腿,五花肉切成小方塊,加姜,加蔥結,加茴香,加紹酒,加清水,共一煲,大火燒開,小火慢燉。這一鍋,江南人稱「腌篤鮮」。「腌」就是腌豬肉,金華火腿片。「鮮」是鮮春筍、鮮豬肉。「篤」是小火「篤篤」有聲,滾水冒泡。老鹹肉和小鮮肉,冬天的臘味和春天的鮮味,於一煲之中,混亂、穿越、對話,相互成就。肉紅、湯白、筍黃,跨越季節的鮮香,熱氣騰騰。
杭州和尚濟顛說,春筍有兩種吃法:取鮮嫩者,和薄面,拖油煎煿,如黃金色。或以筍切作方片,和白米煮粥。【筍疏】雲「拖油盤內煿黃金,和米鐺中煮白玉」。一黃一白,一稱「煿金」、一稱「煮玉」。「煿金煮玉」,聽上去就很好吃。袁枚說:「凡事不宜茍且,而於飲食尤甚。」對於飲食,不只色、香、味「不宜茍且」,連名字亦「不宜茍且」。一個好名字,讓人忘卻塵俗、食指大動。
對春筍,宋人林洪在【山家清供】另有「傍林鮮」一法:「夏初林筍盛時,掃葉就竹邊煨熟,其味甚鮮,名曰傍林鮮。」林洪會吃,吃法極簡,不過,取菜名亦不遺余力。「傍林鮮」是直接在竹林邊掃攏落葉,點火煨筍。筍熟即食。我在兒時煨過筍,不在林邊,在竈下,以煮飯之余燼,煨細筍,一把十數根,煨至外焦裏嫩,香氣彌散。以灰鍬扒出,敲去外殼灰衣,邊剝邊食,剝一節,食一節,不用蘸醬,加料,已極鮮美。仿林洪之說,可取名為「竈下鮮」。
林洪文中還錄一趣:「文與可守臨川,正與家人煨筍午飯,忽得東坡書,詩雲:‘想見清貧饞太守,渭川千畝在胸中’。不覺噴飯滿案。想作此供也。」其事出蘇軾【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文與可尤擅畫竹,為畫竹,不管冷熱寒暑,刮風下雨,一頭鉆進竹林,細致觀察竹子四時之變、明暗之異,於是,竹之變、竹之異,皆抵達其筆端毫末,鋪展在紙上。蘇軾與文與可為表兄弟,行文記之:「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他說別人畫竹都是一節一節、一葉一葉地畫,文與可畫竹是胸中有完整的竹子,拿起筆就能在紙上看到自己想要畫的竹子。如此,不過是把胸中成竹掏出,放到紙上,迅速異常。
這「胸有成竹」,讓國人反復咀嚼了一千年。像春筍之鮮,可反復咀嚼。
卻說這天,文與可正在煨筍過飯,鮮掉眉毛。忽然就收到了蘇東坡來信,展開一看,裏面一詩,詩中說「料想你這個清貧嘴饞的太守,定是把渭水之濱千畝竹子都吞進肚子了」。文與可忍不住哈哈大笑,飯都噴了出來。蘇東坡寫這一句時必定也極為得意,大概也想象到了文與可笑到肚子痛的模樣,不過,他恐怕沒想到文與可恰巧是在吃幼竹時讀到。還好,沒有把胸中那些成竹噴出來,不然,更為壯觀!
我不會寫詩,亦不會畫竹,不過,並不影響我吃春筍。我之好筍,自童年的春天伊始,數十年未變。「傍林鮮」是鮮,「腌篤鮮」也是鮮,「煿金煮玉」同樣鮮,同樣春筍,不一樣的鮮。李漁說:「論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潔,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鮮。」不管一樣不一樣,鮮就好。
現在,不是缺吃少穿那會兒,想吃吃不到。現在,想吃,就吃。有時不是不想吃,而是不敢吃,不能吃。既然吃已有節制,已有約束,更要好好地吃。所以,吃東西,不純粹只是吃東西。會吃的,要慢慢地吃,要吃出文化味,吃出儀式感。春天,吃春筍,於吃筍之余,想一想「成竹在胸」,想一想「渭濱千畝在胸中」,更入味,有回味。回想數十年前,將一把細筍埋入竈膛、余燼,一時,鮮香四溢。這,就是春天的味道,正宗的江南味。細究起來,我這胸中,雖無「千畝」,江南千根,定是有了的。(半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