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3月16日4時黎明,能見度最低的時刻,山西長治黎城縣城北突然響起了密集的槍聲。
稍有經驗的軍人就可以從槍聲辨認:這是城外和城上的對射,城外不遠是捷克輕機槍和日式九二重機槍,城上是日本三八式步槍,大正十一式輕機槍(歪把子機槍)和擲彈筒。更多一些經驗的軍人,透過城外機槍點射的頻率就可以得出結論:射手是有相當經驗的老兵,在他們的火力壓制下,一定有一支部隊沖著城墻而來。而以攻城部隊並沒有大量響起的步槍聲判斷,這是一支經驗豐富的精銳部隊。
守衛黎城北的是一個日軍小隊,黑暗中他們努力想看清城下的一切,可是看不真切,這使得他們無法向目標組織火力,他們也不敢點燃火把,因為這會給城下的射手指示目標,他們只能憑著各自的經驗胡亂射擊,而以一個50人的小隊要守衛寬大的城墻,兵力實在不夠,何況三八式步槍的火力根本無法和機槍相較。此時的日軍很清楚有敵軍要登城,卻不清楚是哪一部份敵軍,有多少人,會從城墻的哪一截突破上來。
留給日軍慌亂的時間並不多,僅僅5分鐘後,夜襲的軍隊就突上了城墻。日軍嚎叫著與沖上來的軍隊展開了近戰。肉搏中,有日軍借著依稀的光亮,看見攻上城來軍隊的左臂上印著 「八路」 二個漢字。
這是這支日軍久聞大名,卻第一次見到的部隊。
攻上城頭的八路軍是1個連,這個連很快消滅了城頭上的日軍,緊接著,又有2個連登上城樓。
天已經朦朦亮,後上來的1個連迅速在城頭上架起重機槍,向城內日軍據點進行熟練的點射,另外2個連則沿著城內主幹道的東西兩側沖向日軍守備隊指揮部,不到半小時就攻到日軍指揮部附近。
八路軍在日軍指揮部附近調整好兵力,準備乘勢拿下指揮部,卻遭遇到堅固工事中日軍的火力壓制。日軍在不明八路軍虛實的情況之下,也只是躲在工事裏放槍,並不敢出工事反擊。幾次進攻無果之後,八路軍主動放棄進攻,撤出黎城。
黎城被襲的訊息傳到了東鄰的涉縣。駐涉縣的數百名日軍立刻乘軍車前來支援,結果又被埋伏在兩城之間1個營的八路軍阻擊,不得不退回涉縣。
與此同時,黎城往南到潞城之間的濁漳河上,一座大木橋被八路軍燒毀。黎城和潞城的交通被截斷。
圍繞黎城的一系列戰鬥行動,非常明顯地表明:八路軍的目標是拿下黎城。
恭喜你,日軍也是這樣想的。
日軍之所以這樣想,是八路軍129師讓他們這樣想的。
一、戰鬥的機會是如何被創造的?
1938年初,日軍108師團配合20師團在山西作戰,這個原本只是擔任配合任務的師團,卻在山西橫沖直闖,如入無人之境,先占領長治,後占領臨汾,並乘勢向黃河渡口的風陵渡開進。如果108師團占領風陵渡,就可能西渡黃河進入富裕的關中,給全國抗戰帶來極大的損失。
第20師團是日軍的6個常用戰略突擊軍團之一。108師團是淞滬會戰後增設的,是以常設第8師團預備役編成的特設師團,雖然是乙種師團,可是兵力和20師團相差無幾,戰鬥力同樣強悍。該師團剛成軍就從日本來到山西,一路所向披靡。
129師奉八路軍總部命令,為遏制108師團的西進勢頭,配合友軍作戰,準備在晉東南和長治一帶對108師團進行打擊。
八路軍開展的是獨立自主的山地遊擊戰,因此不會強攻堅城,只能以遊擊戰方式尋機殲敵,可是,日軍往往都占據城市和據點,各城市和據點之間配合密切,如何遊擊?在哪裏殲敵?成了擺在129師師長劉伯承面前的重要課題。
劉伯承仔細研究了108師團的進軍路線,發現他們從河北邯鄲,一路經武安,涉縣,黎城,潞城,屯留,良馬,府城,最後到達臨汾,經過的漫長路線也成了該師團漫長的補給線。為了保證打蛇不被蛇咬,劉伯承決定避開臨汾的108師團主力,在邯鄲到長治的公路沿線上打一仗。於是,129師的偵查員們沿著這條線開始了偵查活動。
經過偵查發現,黎城是108師團的後方兵站,有約1000日軍步騎兵駐守;武安有約1500名日軍,涉縣有約400日軍駐守,潞城則有108師團和16師團的步騎兵2000余人。
根據偵查情況,劉伯承分析:作為兵站,黎城自然就成了日軍在邯、長公路上最重要的據點,因此日軍在距離黎城最近的潞城安排了重兵,一旦黎城受到襲擊,潞城的日軍可以很快北上增援。劉伯承還發現,黎城和潞城之間有一條濁漳河,一旦斷了濁漳河的橋梁,就可以斷了兩城之間的聯系,使得兩城的日軍在短時間內無法互相支援。
基於以上偵查分析,師長劉伯承和副師長徐向前共同制定了殲敵計劃:先對黎城進行佯攻,引誘潞城日軍出城支援,之後在潞城與濁漳河之間打潞城出援日軍的埋伏。
劉伯承把這個戰術叫「吸打敵援」。
之後,就有了襲擊黎城日軍,阻擊涉縣日軍,燒毀濁漳河橋的行動。這一系列行動只是揭幕戰,由八路軍129師769團的2個營承擔。
真正的大戲,是殲滅潞城來援的日軍,這個任務落到了師主力386旅的頭上。
二、沒有條件怎麽辦?逆向思維就可以
1938年1月,受美國總統羅斯福委托的美國海軍陸戰隊軍官,駐華參贊卡爾遜上尉從山西洪洞縣的八路軍總部出發,到晉察冀抗日根據地考察,途中見到了陳賡和陳賡麾下的386旅。行伍出身的卡爾遜發出由衷感嘆:
386旅是中國最好的一個旅。
卡爾遜對八路軍根據地考察了一圈後,回去就將八路軍遊擊戰法用在了對日軍的太平洋作戰上,結果屢建戰功,這是後話。
當卡爾遜發出386旅是中國最好旅的感嘆時,他可能並不知道,這個旅還被陳賡取了個日本名字—— 「三子一郎」。
陳賡在南昌起義時左腿負傷,自稱「瘸子」,為了拉人入夥,他把高度近視的政委王新亭稱為「瞎子」,把參謀長周希漢稱為「瘦子」,又拉上了有「拼命三郎」之稱的副旅長陳再道。把四人綽號湊在一起,陳賡稱自己的旅是 「三子一郎」 。
在師部「 吸打敵援 」策略之下,陳賡麾下這個中國最好的「三子一郎」旅,接受了在潞城和濁漳河之間打援的任務。
劉伯承給陳賡指定了打援地點——神頭嶺。
陳賡手中有一張國民黨作戰地圖。從地圖上看,神頭嶺位於潞城縣東北約25裏處,這裏是兩條高高凸起的山梁,山梁底部夾著一條公路。從等高線看,兩條山梁山勢陡峭,非常便於隱藏和沖鋒,是打伏擊的好地方。
在386旅團以上幹部參加的戰前準備會上,大家看著地圖上的神頭嶺異常興奮,他們都是紅軍時代過來的人,常常以弱勢裝備戰勝優勢的敵人,其中最主要的依靠就是地形。見神頭嶺是理想的伏擊地,大家全都高興無比,就等著陳賡一聲「 散會 」然後分頭準備。可是,陳賡出乎意料地優柔寡斷起來,他沒有讓大家散會,而是盯著地圖好一陣子不說話。在場的都是身經百戰的軍人,心裏不耐煩嘴裏卻不敢說,只能陪著陳賡看,一個個心不在焉,這時,陳賡嘴裏突然蹦出:「誰實地看過神頭嶺的地形?」
陳賡這句話,如同一盆冷水澆在在場的所有人頭上,沒有任何人應答。現在我們雖然不知道在場人具體怎麽想,卻也能猜到八九分:打了半輩子仗,結果把自己變成了紙上談兵。陳賡見大家楞在當前,笑著說:「劉師長常說,‘ 五行不定,輸得幹幹凈凈’ ,還是先看了地形再說。」
說幹就幹,這時的陳賡又顯示出其果斷的作風,他立刻帶著團幹部們騎馬考察神頭嶺。
到了神頭嶺,真正讓大家大吃一驚。
實際的地形和地圖完全不同,地圖上的公路是在山梁之間的山溝裏,而實際上,公路就在光禿禿的山梁上,只是公路兩邊地勢稍高而已,整條山梁長約幾公裏,寬約100-200米不等。在山梁上一眼望去,所有風景盡收眼底,在路邊20-100米的範圍內有一些之前國民黨軍構築的廢舊工事(主要是一些壕溝)和4個只有幾間民房的小莊子,完全沒有可以隱蔽大部隊的地方。
神頭嶺的東北方是一條山溝,溝對面有一座山,名叫申家山。申家山倒是個藏兵的地方,可是申家山距離神頭嶺太遠,從申家山發起沖鋒,不僅時間長,而且會消耗大量的體能,失去伏擊的效果。
因此,神頭嶺是一個根本不適合打伏擊的地方。
回到旅部再次開會,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見,根據各自的觀察說出自己心中理想的伏擊地點,雖然大家說出的設伏地點各不相同,可是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沒有人認為可以在神頭嶺設伏。最後陳賡拍板,他又一次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神頭嶺是最好的伏擊地。」
陳賡又讓大家目瞪口呆。
陳賡解釋道:「從地形上看,神頭嶺其實還不如北面的申家山能隱藏部隊,可是我們知道這點,敵人也知道。敵人認為這裏不適合伏擊就會產生麻痹,他絕對想不到我們就要在這裏打他的伏擊。」
陳賡這樣一說,讓大家有豁然開朗之感。
陳賡接著說:「其實,神頭嶺並非完全沒有隱蔽之物,敵人司空見慣的舊工事就可以為我所用,我們隱蔽在這些舊工事中,如果偽裝好,敵人是很難發覺的。」
陳賡的這番話通俗易懂,讓在座的每一位都理解得很透徹。
這時,一位幹部提出另一個異議:「我軍的作戰原則,是以優勢兵力殲敵,山梁上大部隊無法展開,達不成對敵兵力的優勢啊。」
在紅軍,八路軍一直到解放軍的軍事會議上,無論級別高低,都能做到知無不言,這就是我軍的軍事民主,也是我軍打勝仗的法寶。
陳賡又笑著解釋:「山梁之上確實不容易展開兵力,可是敵人也無法展開啊?好比在獨木橋上打架,誰能打贏?」
陳賡手中最強的主力團,771團團長徐琛吉回答:「先下手,勇者勝。」
見徐琛吉領會了自己的思想,陳賡非常高興地說:「對,只要我們突然,勇猛,優勢就是我們的。」
一場全旅團以上幹部的軍事會議,在陳賡詼諧的笑聲中達成了共識。
三、神頭嶺上發生了什麽?
當陳賡正帶著386旅在神頭嶺設伏時,本文開篇襲擊黎城的戰鬥打響了,涉縣的日軍被堵了回去,濁漳河大木橋也被燒了。
萬事順利,只看386旅的好戲了。
從潞城到黎城,是條南北走向的公路,從潞城北來而來的日軍,要透過一個名叫微子鎮的小鎮,再經過有10多戶人家的神頭村,之後抵達神頭嶺。
陳賡將771團和772團兩個團主力都埋伏在神頭嶺公路路西的舊工事中,其中771團在北,772團在南;補充團則埋伏在路東的舊工事裏。陳賡特別囑咐要做好偽裝,尤其不要動工事上的舊土,踩到的草一定要扶起來,而且一定要順著風的方向。
得到黎城被襲的訊息,潞城的日軍果然出動了1500人出城支援。
8點30分,潞城日軍的先頭部隊抵達了神頭村,在村內停了半小時,9時,一隊30人的騎兵向神頭嶺搜尋前進。騎兵上了神頭嶺之後,朝著距離神頭村最近的772團1營陣地走去,這時的形勢非常緊張,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不出陳賡所料,日軍的關註點在神頭嶺東北面的申家山,對眼前常見的舊工事並不在意。30名騎兵對申家山一陣觀察,沒有發現動靜,之後繼續往前進。見30名騎兵安然透過,9點30分,日軍大部隊隨後沿著公路朝神頭嶺開來。
其實,申家山還真有名堂,這裏不僅埋伏了作為預備隊的771團2營,還是陳賡的旅指揮所。陳賡用771團2營為預備隊並不是隨意為之,因為這個營是386旅出擊最快的營,能保證以最快的速度支援神頭嶺。
申家山的秘密居然沒有被日軍偵查隊發現,不能不說是386旅的素質使然。
日軍後衛進入386旅在神頭嶺設立的伏擊圈後,陳賡和政委王新亭發出了攻擊訊號。 771團和772團主力從公路西面向日軍出擊,補充團從東面向敵人出擊,772團3營進到神頭村和微子鎮之間,截斷了日軍往潞城的退路。
386旅3個團在出擊前,先向日軍投擲了一大批手榴彈,此起彼伏的手榴彈爆炸,就如小型榴彈炮彈一般,威力不可小視。日軍的建制立刻被打亂,失去了統一指揮,之後,3個團沖上去和日軍進行白刃戰,使得日軍的重武器和騎兵無法發揮作用。
日軍對八路軍的裝備優勢,已經全部喪失。
386旅3個團的白刃戰,以補充團最為活躍。補充團是新編團,也是裝備最落後的團,一個班才一支步槍,其他全是紅纓槍,平時的訓練就是紅纓槍術。紅纓槍比三八大蓋長,因此在白刃戰中有比三八大蓋更加明顯的優勢,加之平時補充團戰士們對另外兩個主力團手中的槍支非常羨慕,此戰就是沖著繳獲日軍的槍支而來,士氣極其旺盛。只見數千紅纓上下翻飛,閃著寒光的槍尖宛若梨花,在日軍陣中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
而日軍在狹小的山梁上施展不開,相互間無法配合,只能個人作戰。面對比三八大蓋還長的紅纓槍,日軍自詡驕傲的白刃戰終於遇到了對手,戰後對紅纓仍然心有余悸,此戰讓補充團好好地露了把臉。
在申家山指揮所的陳賡一直關註著神頭嶺的作戰。總體上看,386旅3個團的突然打擊,使得失去建制的日軍無法形成有組織的抵抗,又沒有地形可以利用,只能各自倚靠汽車和馬匹作為隱蔽物進行抵抗。可是,訓練有素的日軍,憑著過人的個人作戰能力也讓八路軍一時無法解決戰鬥。
這時,陳賡命令在申家山埋伏的771團2營出擊。2營早就憋了一股氣,只等陳賡的命令。聽到命令後,2營如猛虎一般朝著神頭嶺中段猛沖過來,40分鐘後沖上了神頭嶺。2營加入戰鬥,就宣告了日軍的快速崩潰。
戰鬥前後持續了4個小時,日軍除了後衛100人逃脫外,其余日軍全部被殲滅,其中俘虜8人,繳槍550余支,繳獲騾馬300余匹,此外,還繳獲了大量的軍服,藥材和彈藥。
戰鬥過後,陳賡在日記中對神頭嶺的景象有生動地描述:
當時神頭附近日寇死屍滿溝漫野滿屋,勝利品遍地皆是,紙張書畫隨風臨空飛舞,似為天女在散著花,慶祝我們的勝利一般。
而這次戰鬥中,386旅僅傷亡240余人。
四、事件評論:不足和突破
神頭嶺伏擊戰,不僅僅是八路軍 「吸敵打援」 的經典戰例,就連日軍也把這次戰役稱為八路軍「 典型的遊擊戰」 。
此戰雖然取得了輝煌的勝利,但是作為這場戰鬥指揮官的陳賡,有著更高的眼界,他透過這一仗還是看到了自己的不足,主要有4點:
1、771團3營在日軍汽車還沒有完全進入伏擊圈時,就迫不及待擅自離開伏擊地包抄日軍,結果減弱了對日軍的攻擊;
2、各部隊之間的分界線沒有明確,導致戰鬥時發生了混亂;
3、機槍沒有跟隨步兵運動轉移火力,而且沒有及時調整標尺;
4、771團個別部隊機動性沒有做好。
能在大勝之後有如此理智客觀的總結,確實難能可貴。
陳賡是個多面手,既幹過軍事,又幹過情報,解放後還幹了理工的軍事工程。一個人能做跨行如此廣的工作,沒有很強的學習能力是做不到的,而強大的學習能力又來自於悟性。
陳賡能成為一代名將,有很多原因,其中一點就是對戰爭的悟性。這樣的悟性,導致了陳賡能夠熟練駕馭戰爭,他透過逆向思維將不可能變為可能,從而打了一場漂亮而經典的伏擊。
透過對這次戰鬥前後的梳理,可以看出陳賡是透過對3個主要節點的把握,終於完美地達成了這場勝利。
1、 接到任務後,沒有完全依靠地圖,而是實地考察;
2、 實地發現沒有伏擊條件,陳賡不是將困難推給師部,而是自己考慮如何克服;
3、 在沒有條件的情況下,又透過逆向思維創造條件。
從戰鬥開始到結束,各個環節環環相扣,銜接緊密,從而保證將一場不可能的伏擊打成了大勝仗,這就是陳賡旅被譽為中國最好旅的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