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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京城卖馄饨,一卖就是二十年(完)

2024-07-15美食

01

大白菜帮、芹菜茎、一把大葱洗净切碎。

鲜嫩多汁的猪肉细细剁成肉末,拌入蔬菜调料,包裹在薄如蝉翼的面皮里。

面皮上附着些许面粉,内里肉馅口感饱满滑嫩。

轻轻倒入热滚滚的鸡汤锅里,肥嘟嘟的馄饨在热水中欢快地翻滚。

待面皮熟透至透明,捞出放入碗中,撒上翠绿的葱花和香菜。

初春的早晨,来上一碗馄饨,舒坦得让人全身冒汗。

这天早上,锅中的白烟刚刚升起,就有客人上门了。

走街串巷的小贩,天桥下的手艺人、南来北往的马车夫……都是我的顾客。

五文钱一碗的馄饨,在京城这个物价高昂的地方,可谓是物美价廉。

客人络绎不绝时,几个身影站在街角,鬼鬼祟祟地向这边张望。

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昨天刚进京的学子,都住在街角李叔家的通铺里。

李叔家的通铺是柴房改的。正月底的天气阴冷,那窗户呼呼漏风,却还是吹不尽屋子里的酸臭味。

但好在价格便宜,只要十文钱一晚。

住在他那的学子们囊中羞涩,一碗馄饨五文钱,足够他们啃上三天的干粮饼。

我叹了口气,对他们挥了挥手。

「来吧,我这可以赊账。」

几个学子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

摊子角落里有一棵小树,是我三年前亲手种的。

初春的日子,树上已经冒出了点点嫩芽。

我招呼他们在树下的座位坐下,又拿出几个碗,挨个盛了馄饨给他们:

「放心吃吧。寒窗苦读这么多年,别在这最后关头掉链子。」

见还有人僵着不动筷子,我话锋一转,摆出一副凶狠模样:

「我这都记着账呢,等你们金榜题名当了大官,我肯定挨家挨户地上门去要。」

「到时候,你们要是不认账,我就去京兆府敲鼓,告新科进士欠我的馄饨钱不还!」

那人忍不住笑出声,转眼却又红了眼眶。

水滴落入面汤中,荡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02

正月刚过,又是一年春闱。

京城里挤满了进京赶考的学子。

有些家境富裕的,一进京就住进了东西城的会馆客栈中。

那里装修豪华,店家服务热情周到。

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不说。为了不影响学子备战春闱,三餐热水也都会每日准时送至房中。

然而,价格也相当昂贵。

因此,更多的学子会选择在南北城安顿下来。

南北城里多是些民宅改的房子,漏风的通铺炕,带着些馊味的铺盖。

一天只要十文钱。

东贵西富、南贫北贱。

同样是寒窗苦读十数载,却是天壤之别。

我的馄饨摊就开在南城的集市口。

以前是我娘开的。

三年前她去世了,就由我接手。

三年来,我琢磨出了更好的馄饨配方,也得到了些许名气。

这时候啊,进京赶考的举子如潮水般涌来,大伙儿都扎堆儿在南城集市口那儿,我的馄饨摊天天都是人山人海。

实在是囊中羞涩的学子,我就记下他们的名字,先欠着。

有些不好意思的,提出要以工抵债。

我就找了些轻松的活儿给他们干。

干完活儿,他们也吃得心安理得。

吃了几天,大家都熟络了不少。

学子们凑钱买了蜡烛,等收摊后,一起坐在摊子里看书。

昏黄的烛光、沙沙的翻书声、皎洁的月光、斑驳的树影。

我坐在角落里算账,觉得这个夜晚也没那么可怕了。

学子那边突然闹腾起来,还有些笑声。

「宋姑娘!」有人喊:「谢兄想问您芳龄几何?是否已婚配?」

一片起哄声中,谢知学被推了出来。

刚来我馄饨摊那天,也是他僵着不肯动筷子。

谢知学脸颊微红,眼神也有点闪躲。

「宋、宋姑娘……我……」

读书人就是脸皮薄,一闹腾就害羞得不行。

我抬起眼,毫不客气地把他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长得还行,还是个读书人,不错,」

谢知学眼前一亮。

「可惜了,我娘临终前,嘱咐我要招赘呢。」我敷衍道。

亮晶晶的眼睛又黯淡了。

天底下,只有最没用的男人才肯去做那赘婿。

读书人心气高,新科及第仿佛就在眼前,他们又怎么肯。

「行啦,好好去读你的书吧。」

我挥挥手,继续埋头看账。

谢知学却不肯走。

他犹豫了半天,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

「宋姑娘,在下年方十九,家中有一兄长已成婚,我家的血脉姓氏传承,自然由他来承担。」

「我知道我现在一无所有,配不上你。如果我这次能考中,能不能再来,向你求婚?」

这话真的让我愣住了。

我重新抬起头,仔细又把他重新打量了一遍。

年轻的时候,人们总是为了这么一点恩情,毫不犹豫地赌上自己的一生。

等到老了,再回头看,又后悔莫及。

……还是个孩子啊。

「等你考上了再说吧。」

我含糊地说。

03

可是我没想到,谢知学在春闱中一举夺冠。

殿试后,他又被皇帝亲自点为状元。

阁老家的小女儿还没嫁人,皇帝做媒,想问他愿不愿意。

谢知学却说自己已经有婚约,拒绝了这门婚事。

「学生家境贫寒,刚到京城时,连饭都吃不上。」

「南城集市口卖馄饨的宋姑娘心地善良,对我处处照顾。」

「学生曾经向她承诺,要是考上了,一定会向她求婚。」

「感谢陛下和陈阁老的厚爱,但大丈夫一言九鼎,说到做到。」

虽然拒绝了赐婚,但皇帝喜欢他知恩图报、重情重义,特地赏赐了他一千两银子,让他向我求婚。

谢知学还没到,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集市口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生意都做不了。

我干脆关了摊子,提前收工。

东西收拾到一半,谢知学带着媒人和聘礼,来求婚了。

我关上门,不管媒人和周围看热闹的人怎么劝说,就是不开门。

「状元郎请回吧。」

「不过几碗馄饨,不值得你这样报答。」

「我们两个之间没有感情,你何必为了这一点恩情赔上一生呢。」

没错,这是恩情,不是爱情。

如果我真的被状元夫人的名头迷了眼,毫不犹豫地嫁给他,那才会把这唯一的恩情,都一点点消耗殆尽了。

媒人说得口干舌燥,最后在空中一甩帕子:「状元郎,我看,你这喜钱我可是收不到了。」

谢知学沉默了一下。

他独自走上前,隔着木栏叫我:

「宋姑娘,今天是我冒昧了。」

我叹了口气:「不,错都在我。」

「前几天怕耽误考试,很多事情都没跟你说清楚。」

「我知道你感激我的帮助,但这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馄饨钱一共三百五十五文,你记得把钱给我就行。」

谢知学长叹一声。

「好吧。」他的语气有些惆怅。

04

谢知学留下了三百五十五两银子,说是抵我做馄饨的费用。

那天之后,这件事传遍了大街小巷。

我的馄饨摊生意火爆,人人都想来尝尝我做的馄饨,看看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与此同时,还有很多读书人来付我做馄饨的费用。

他们有的考取了功名,有的名落孙山。

有的抓住了新的机会,十倍百倍地回报;有的手头紧,付了钱就赶紧走。

也有的消失不见,再也没出现过。

人情冷暖,世事无常。

这就是生活。

我拿出记账的本子,收好钱后认真地做了记号。

算着这些年攒下的钱,我把摊子旁边的铺子租了下来,精心装修。

铺子不大,只能摆下八张桌子。

有了谢知学的名声,很多文人墨客也会来我这里吃馄饨,点上一碗。

为了满足他们的口味,我让工人刷了墙,又在房檐和桌面上雕刻了花纹。

文人墨客都喜欢花花草草,我挑了几棵翠竹放在店里。

这么一弄,店面看起来雅致多了。

我做了块「宋珠馄饨」的牌匾挂在店门口。

这块牌匾一挂出去,传说中的「宋姑娘」变成了「宋珠」。

过了两个月,宋珠馄饨开张前夕,我又一次见到了谢知学。

那时,他已经和陈阁老的小女儿结婚了,担任了户部员外郎。

马车停在我门口后,谢知学先下了车。

然后,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夫人下了车。

南城都是些普通人家,这样豪华的马车很少见。

街上人来人往,很多人都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

我正在指挥木工师傅搬桌椅,感觉不对劲,走到门口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谢知学夫妇一看到我,立刻鞠躬行礼。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快起来,快起来!」

我赶紧跑过去,想把他们扶起来。

他们却不肯站起来。

谢夫人拉着我的手,抬头,温柔地说:

「夫君刚进京时,多亏了宋姑娘的照顾。现在夫君考上了状元,官运亨通,我们夫妻俩实在是感激不尽。」

我害羞:「只是几碗馄饨,哪有那么夸张……」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谢夫人说得坚定。

他们夫妻这次来,除了给我带了些礼物外,竟然还拿出了一张地契。

位置就在我的馄饨店旁边。

这地方以前是家酒楼,可惜经营不善,老板已经全家搬回了西北。

谢夫人把地契递给我,我赶紧摇头拒绝:「这太贵重了,我可不能收。」

「状元郎的馄饨钱早就还清了。」

来来回回几次,看得出我真的不想收,谢夫人才作罢。

她转而提议,要在这地契上盖一座客栈。

客栈平时正常营业,只是到了科举考试时,就只供来考试的学子免费入住。

这是为天下学子谋福利的好事,我连连称赞。

05

宋珠馄饨建成后,隔壁的客栈也开始装修。

同时,我和谢知学的美誉远播,都传到京城以外了。

大家都夸赞,谢状元郎懂得感恩图报,而卖馄饨的宋珠姑娘也毫不吝啬。

这两位都是关心国家民生,真心实意想要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因为这样的故事,宋珠馄饨的生意越来越红火,我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于是又招了几个伙计。

其中有个叫福贵的小伙子,十四五岁的年纪,人却机灵得很。

他来应聘的时候,我发现他穿着不俗,就问他怎么会想到来我这个小馄饨铺子。

福贵满脸不服气:

「……我爹问我鸡蛋多少钱一个。我答错了,他就把我赶出来,说等我搞清楚这每天菜价多少后,再回去接手家业。」

我听了,觉得有点好笑:

「那你觉得一个鸡蛋该值多少钱?」

福贵:「……十两?」

我叹了口气,从厨房拿了两个茶叶蛋出来。

「这两个茶叶蛋,我们店里卖一文钱一个。」

「收鸡蛋就更便宜了,一般七颗鸡蛋只要五文钱。」

「你刚才说的十两银子,够这南城中等人家一年的开销。」

福贵低下头,不再说话。

他身上的衣服虽然简单,但仔细看去,每一处剪裁和绣工都非常精致。

与其说是店小二,倒像是大户人家偷偷跑出来的小少爷。

「如果你真的想留下,我们店还会给伙计提供统一的制服,」我说,「你身上这身可不能再穿了,我怕店里的客人都不敢进来。」

听到我的话,福贵突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惊喜。

「掌柜的放心!」他大声说:「我一定会好好干的!」

06

虽然福贵以前没做过帮工,但他聪明伶俐,性格又活泼,很快就和其他伙计打成一片。

等小半个月过去,他往店门口一站,世家公子的气质全无,活脱脱就是个在市井中摸爬滚打多年的店小二。

他写字漂亮,还给店里写了新的招牌。

再加上一些字画,原本简陋的馄饨铺子立刻变得雅致起来。

又过了几个月,隔壁的客栈终于建成了。

谢知学给它起名叫「金榜楼」,寓意住在这里的学子都能金榜题名。

顶着谢知学状元郎的光芒,金榜楼开张的那一天,不少人进京城后就直奔南城来留宿。

金榜楼可没什么吃的。客人住下后,总是忍不住来我的宋珠馄饨点份馄饨。

聊天的时候,谢知学感恩图报的故事,又被传颂了一遍。

福贵听了,脸上露出不屑。

等到店铺关门后,他开始跟我抱怨:

「这家伙就是个沽名钓誉的俗人!」

「这主意肯定是他岳父给他出的。谢知学在朝廷里毫无根基,娶了陈家姑娘和入赘有啥区别?」

「那个老滑头,一心想帮女婿铺路!」

说完这些,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恨铁不成钢:

「宋珠你也是,他们利用你搞这些花招,你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算账的手一停:

「他们利用我什么了?」我抬头看他。

「利用你博个好名声啊!」福贵大声道,「还利用了那些赶考的学子,到处宣扬他们陈家的善心!」

我笑了:「银子是真真切切给我了。客栈也修好了,供学子赶考免费居住,哪来的利用?」

「好事是他们真心实意做的,好名声也是他们应得的。」

「可是——」福贵还想争论。

我举起手,轻轻戳了戳他的额头:

「论行不论心。人家好事都做到底了,你还想怎样?」

「做好事就应该纯粹地做好事,就不该求回报!」福贵说。

「那可只有圣人才能做到了。」我摊手,

「这天底下哪来这么多圣人呢?」

福贵又沉默了。

第二天,他看着「金榜楼」的眼神愈发复杂,只是再无不屑。

07

又过了两年,我二十二岁了。

一转眼,福贵就在我这做工做了两年半。

这两年半里,他身子长高了不少。年初刚做的伙计服,年底就穿不下了。

他家里似乎出了些事,来我这帮忙的次数越来越少。

我问了几次,见他都含糊其辞,也就不再多问。

只是年底发工资时,甚至还比去年多了一倍。

福贵掂着分量,觉得不对劲。

年底了,不少伙计都要回家过年。

为了给大家送行,晚上,我亲自下厨炒了几个菜,拿出店里最好的酒,热热闹闹地摆了一桌。

三年过去了,院子里的那棵小树似乎粗壮了不少。

北风呼啸而过,吹散了树梢上堆积的雪花。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点醉意朦胧。

福贵拉了拉我的衣角,悄悄问我是不是发错了工资。

「没发错,」我笑着回答他,「你放心,好好处理家里的事。」

「你只记住一点,若是家里出了变故,再来我这馄饨铺做个店小二也没什么不好。」

从前店里有一对乡里佬儿夫妇帮忙,老家遭了灾,哭哭啼啼跑来给我打声招呼要走。我便大方地多给了他们一个月的工钱。

告诉他们要是没地方去,随时都可以回来。

馄饨铺子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多几个伙计还是养得起的。

福贵哭笑不得:「哪有这么严重。」

十七岁的小伙子,虽然脸蛋还有点稚气,但做事却越来越果断稳重。

他跟我请了几个月的假,说是父亲病重,他要回家照顾。

08

过了年关,又到了二月春闱。

跟往年不同的是,今年皇上病重,春闱由太子主持。

皇上疼爱发妻,太子是皇后的长子,地位尊贵。

可惜,先皇后早逝,太子的母家势力弱。

刘贵妃出身名门望族,又生了几个皇子,对皇位垂涎欲滴。

以前也有传闻,说皇上对二皇子也很看重,想换太子。

可现在皇上让太子主持春闱,可见这些都是谣言。

这些大事对老百姓没啥影响。

春闱快到了,全国的考生都往京城赶。

只是今年,有钱的考生不住东西城的会馆,一定要先来金榜楼。

可惜,越有钱,这金榜楼越难进。

「公子请回吧,您头上戴的这颗珍珠价值何止千金,小店实在不敢接待。」

「公子请回吧。」

「公子……」

春闱期间,金榜楼只接待进京赶考的学子,还必须是家境贫寒。

短短一天,金榜楼的掌柜的一直在劝退那些一看就身价不菲的学子,说得口干舌燥。

可劝退了大部分,还是不够。

小小的金榜楼,装不下天下贫寒学子,庇护不了天下劳苦大众。

李叔家的宅子风水好,三年前出了状元,早就被有钱人家花大价钱买走了,供自家孩子读书备考。

可没了李家,还有其他人家。

周围赵叔家、齐嬷家、钱大娘家的通铺里,也挤满了进京赶考的学子。

还是那个阴暗的房间,酸臭的铺盖。

只要十文钱,就能住一晚。

第二天一早,宋珠馄饨刚开门,香味四溢。

熟悉的街角,又有几个人鬼鬼祟祟地站在那儿,伸长脖子张望。

我叹了口气,像三年前一样,对着他们挥挥手。

「来吧,我这能赊账。」

09

会试结束后,京城里闹了一次不大不小的兵乱。

皇上驾崩当晚,有人带兵夜袭皇宫。

皇宫里闹得鸡飞狗跳,京城也不安宁。

有土匪趁乱闯进京城,抢劫富户。

可东西城的达官贵人家里人多,护卫家丁多,他们冲了一晚上,也没冲破几家的大门。

有几个机灵的,立刻冲向南城来了。

南城的老百姓势单力薄,一家子四五口人,一刀就能砍死。

虽然普通人家手里没有几两银子,可总比白来一趟要好。

谢知学,和先前在我这儿赊过账的一些官老爷们事先通知了我。告诉我得关好自家的门,还有些人甚至给我送来了几个护卫。

我提前得知了这个消息,立马叫来了附近的街坊邻居,还有住在他们那儿的学子们来到馄饨铺躲避灾祸。

陈家也往金榜楼派了不少护卫。

那几个劫匪看到这附近人多,也不敢硬闯,倒是平安无事地度过了一夜。

宫里的局势也终于尘埃落定。

闹事的是刘贵妃的几个皇子。

他们对皇上让太子继位不满,想要用刀威胁皇上,逼他改写遗诏。

幸好太子早有防备,早早地把诏书送给了京城百里之外驻扎的军队统领,命令他来勤王救驾。

看到太子如此镇定,皇上在欣慰中离世。

然后,新皇登基。

那几个造反的皇子被处死,刘贵妃自杀,刘家全家被斩首。

菜市口血流成河,京城里的人都提心吊胆了好些日子。

但很快,又被会试放榜的喜讯冲淡。

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今年的状元又是在我这馄饨铺子赊过账的学子。

殿试上,新皇一听他说起,自己因为家境贫寒,只能住在南城集市口,还在宋珠馄饨赊过账,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指着已经官至户部侍郎的谢知学,笑着说:

「连续出了两届状元,这铺子可真是个风水宝地啊。」

10

有了新皇这句「风水宝地」的赞誉,宋珠馄饨更是生意兴隆。

不知道是谁把我还未成亲的消息传了出去,竟然引来了不少人上门提亲。

来看我的人实在太多,我只能躲在后厨帮忙,尽量少在店里露面。

直到某天,伙计来后厨找我,说有老朋友来访。

我擦着手走出去,发现一个高大威猛的汉子坐在店里。

他长着浓密的眉毛和大眼睛,随便一瞥,就能把小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有他在,店里的客人都快跑光了。

他的手臂上有一条刀疤,刀疤像一条凶狠的龙,一直延伸到袖子里。

「……蒋大哥?」我惊讶地叫道。

那汉子一回头,看到我,脸上的凶相瞬间消失,直接笑得合不拢嘴。

「宋家妹子!」

这位汉子名叫蒋鹤鸣,原本是个走镖的镖师。

五年前,他带着一群兄弟来京城送货。

没想到货物送得很顺利,但主人家却在京城出了事,全家被流放。

尾款没拿到不说,就连那一箱东西也被官府扣押,当作罪证。

镖师赚钱容易,他们随身带的银子刚进京就被花光了。

除了住宿费,他们几个大块头的汉子,差点连饭都吃不上。

我看他们挺可怜,就赊了他们几天的馄饨钱。

没过几天,这几个人就找到了新的工作,把馄饨钱还清了。

然后,又是好几年没见面。

蒋鹤鸣指挥着人抬着几大箱子礼物进来,堆在了铺子里。

箱子一打开,角落里都是堆着的白花花的银子。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干嘛的?!」

蒋鹤鸣却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妹子,大哥我是个大老粗,没那些文人墨客的骚情怀。」

「大哥救驾有功,被封了宁昭侯,这些银子都是皇上新赏的。」

「你当年帮了大哥一碗馄饨,看得出来你是个好人。这世道再不公平,也不能让好人吃亏啊!」

「这些银子你放心收下,以后有啥困难就来找大哥。」

「以后你出嫁了,大哥家就是你的娘家!」

「我倒要看看,谁还敢欺负我蒋鹤鸣的恩人!」

「——宁昭侯这话说的,朕爱听。」

他话音刚落,福贵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紫金锦袍,手里拿着一把折扇,微笑着靠在门口。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蒋鹤鸣一声惊呼:

「——陛下?!」

11

朕?

陛下?

福贵就是新皇?

我的脑袋乱糟糟的。

可在脑海深处,却有一个声音感叹道:果然如此。

这个念头曾经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因为太离奇,被我压在心底,再也没提过。

皇帝一来,蒋鹤鸣就像见了猫的老鼠一样,随便聊了几句就跑了。

只剩下我和皇帝坐在店里。

店外被护卫围住,没人敢靠近。

两人相对无言。

过了好久,我才想起要行礼,于是慌慌张张地跪下:

「民女参见陛下。」

「哎呀,行了行了!」皇帝赶紧把我扶起来,「咱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他扶我坐下,也不废话,直接问道:

「朕今天来找你,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要问你。」

「宋珠,你知道前朝的宋太傅吗?」

宋太傅……

「宋太傅是先帝的老师,天下人都知道。」我的语气有些艰难。

「是啊,」皇帝叹了口气,「可是就算是老师又怎么样?十五年前,刘家势力大,捏造了宋太傅通敌卖国的假证据,硬是逼得宋太傅家破人亡。」

「宋家的男人都被砍了头,女人不管大小,全都变成了娼妓。」

「朕早就知道,你的母亲曾经是宋夫人的贴身侍女。到了年纪,就放了身契,还给了金银田契,让她出嫁。」

「宋夫人对你母亲有救命之恩,你母亲感激宋夫人的恩情,改姓宋。你父亲早逝,母亲又和婆家断了关系,所以改了你的姓,叫宋珠。」

「……是的,」我低下头,「陛下您都知道。」

「那你呢?」皇帝又问,「你是宋珠?还是宋澜声?」

12

宋澜声。

这三个字听得我一阵恍惚。

近十年来,再也无人唤过我这个名字。

只是依稀的记忆间,父亲母亲曾经温柔叫我一句:「澜声。」

宋家诗书传家,我是最小的女孩。上有兄姐,对我多加宠爱。

父亲也有姬妾,可母亲宽厚,后宅和睦,从不见勾心斗角。

直到七岁那年,宋家塌天大祸,男子抄斩,女子充为军妓。

宋家的女眷都被关在诏狱深处,等候发落。

暗无天日的监牢里,母亲抱着我,缩在角落。

「澜声不怕,」她摸着我的头发,明明声音打颤,却还是硬作坚强,「娘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夫人?夫人!」

一声轻呼打破了这片宁静。

「婉娘?!」母亲连忙冲到栏杆边,泪水瞬间流了满脸,「你怎么来这了?快回去!宋家没救了,不能连累你!」

「夫人对我有大恩,何谈连累不连累的。」婉娘摆摆手。

她给我们带来了食盒,里面的饭菜温热精致。

我当时年纪小,又在狱中受了不少苦,抱着桂花糖糕大快朵颐。

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婉娘心疼地握住母亲的手,「夫人,你金尊玉贵的,如何能受这种苦啊!」

母亲惨然一笑,「我和官人夫妻一体,官人去了,我又岂能独活。」

「只可惜我的澜声,她还那么小……」

说着,她失声痛哭。

「夫人别怕,」婉娘咬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有办法,一定能救小姐出去。」

上路前夕,我又一次在诏狱里见到了婉娘。

她的怀里,抱着一位和我年岁相仿的女孩。

女孩昏沉睡去,嘴角还带着笑意。

像是正在作一个长长的美梦。

「这是我的亲生女儿,名叫宋珠。」婉娘依依不舍地拂了拂女孩的鬓发。拂着拂着,她眼眶一红,发了狠,直接把人从栏杆之间送了进来。

母亲大惊:「婉娘?你这是做什么!」

婉娘却异常冷静:「夫人对我有救命之恩,婉娘无以为报。我思来想去,唯有用我的亲生女儿把小姐换出来,以此报恩。」

「诏狱守备森严,进出都要搜身。刚刚门口的守卫知道进来了两人,不可能放出去三个人。」

「那也不能让你的亲生女儿替澜声受过!」母亲摇头。我也抱着母亲,不住摇头。

人立足世间,活,就要堂堂正正地活。我受苦是我的命数,怎么能让人替我受苦呢?

「夫人别想了,再不换,等一会惊动了守备,我们谁都走不了!」

母亲看了看宋珠,又看了看我,一咬牙,竟真的把我往外推。

我吓得哇哇大哭:「母亲!我不去!我死也要和母亲死在一起!」

可我还没哭几句,后脑勺就传来一阵剧痛。

视线的最后,是婉娘发红的双眼。

等第二日我醒来,发配宋家女眷的车马早就出了城门。

再也追不上了。

13

明面上,我叫婉娘「娘」,婉娘唤我「珠珠」。

私底下,婉娘让我叫她「婉娘」,叫我「小姐」。

充为军妓的罪臣家眷,过了风头后,能使银子把人赎出来。

婉娘拼了命地卖馄饨,卖了一碗又一碗,终于攒够了银子。

她带着银子,找了关系,想要把母亲和宋珠赎回来。

可她兴高采烈地去,却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宋珠早在随军的路上,就因为奔波劳累而死。

母亲刚到军营,就不堪受辱,自尽而亡。

婉娘回家后,发了好一顿烧。

醒来之后,却像是没事人一样。

可我慢慢发现,她的神智有些不清了。

她开始分不清我和宋珠了。

雷雨夜,她抱着我,温言安慰:「珠珠别怕,娘在呢。」

我缩在她的怀里,闷不作声。

婉娘又认错了。宋珠怕打雷,我不怕。

可有的时候,她又很清醒。

「小姐,你不知道,夫人当年在山匪手里救了我的命啊!」

婉娘对着我念叨,「我当时就想,我这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她的恩情。」

只不过后来,她神志不清的时候占了大多数。

唯有在临终时,她看着房梁,泪流满面。

「珠珠,娘的珠珠哟,娘终于要来陪你了。」

她低低地念着,叹着。

直到最后,她的嗓子里突然爆发出一道凄厉吼声:

「夫人,您的大恩大德,婉娘这辈子终于还完了!」

说完,她双眼一闭,终于断了气。

我呆坐在床边,双手手掌撑住额头,呆呆地看着地面。

豆大的泪滴滴落在地,打湿了泥地。

14

恩义。

恩义。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母亲救了婉娘,婉娘承了母亲的恩。

宋珠被换了我,我又承了宋珠的恩。

受了恩义,便要用一辈子去报答。

我知我这辈子都无法偿还宋珠的大恩,思来想去,那就只有两个目的。

如今刘家倒了,凶手伏诛,那就只剩一个。

我顶着宋珠的名字,便要让这名字流芳百世。

从我接手馄饨摊后,费尽心机,就是为了如此。

15

「你是宋珠?还是宋澜声?」

看我默不作声,皇帝又问了一遍。

「朕已经接了还活着的宋家女眷回京。其中一位自称是宋太傅的姬妾,」

「她说,她在狱中亲眼看到婉娘用亲生女儿换了宋家的幺小姐,宋澜声。」

「那么你……」

「我是宋珠。」我打断皇帝的话,「她应当是看错了,我那日的确和我娘去了诏狱,但是却没把宋澜声换出来。」

皇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是吗?」

「是。」我语气坚定。

皇帝叹了一口气。

「朕原本还想着,若你是宋太傅的亲生女,为宋家翻案也更容易些。」

「你不是也不打紧,朕依然会为宋太傅翻案,你大可放心。」

皇帝走后,我呆坐在馄饨铺里。

春秋时有赵氏孤儿。

程婴用自己的亲儿子换走了晋国大夫赵盾的亲生子,独自一人将其抚养成材。最终,赵氏孤儿长大,向屠岸贾复仇。

世人赞叹程婴忠义,赞叹赵氏孤儿胆色和蛰伏。

却无人在意那个程婴的亲生子。

无人想问问她,是否愿意被父母推出去,用命来偿还恩情。

历史的长河里,她的名字就如同流星一瞬,再不见踪迹。

16

宋家的冤案已翻,宋太傅的牌位被送入太庙,享万世奉养。

我暗中派人接济了那位还活着的小娘。

宋家如今,也就只活她一人了。

我依旧在京城卖馄饨,一卖就是二十年。

宋珠馄饨在京城开了四五个分店,还是一样的好味道。

店开得越来越多的同时,也有人来向我提亲,被我通通拒绝。

天下女子,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不外乎如是。

若是我成了亲,有了丈夫,宋珠的名字就会变成宋氏。

卖馄饨赚得的钱,被我大半用于赈灾济贫。

每每有灾情,宋珠馄饨的门口便会搭建起粥棚,分发给遭灾的百姓。

沦落青楼的女子、被责打的丫鬟……这些年来,我亦是数不清自己救了多少。

听着那些对「宋珠」的称赞声,我才会感觉到一丝心安。

17

我三十七岁那年,成王携家眷进京。

成王世子在封地长大,从小无拘无束。

他日日一身红衣,骑着汗血宝马在京城里奔驰。

终于有一日,一辆马车躲避其不及,一头扎进了我的馄饨摊子。

咚地一声,马车撞上了院子里的那棵大树,才堪堪停下。

只可惜,车体全散了架。

我听了声音出来,恰巧看见成王世子坐在马上,下巴高抬,满脸不屑。

马夫刚挣扎着从一片废墟里拍出来,他竟然抬起手,又想一鞭子抽过去:

「哪里来的贱民,也敢挡本世子的道!」

「住手!」我连忙跑过去,挡在那马夫前。

鞭子劲道没收,一鞭子抽过来,我的左臂皮开肉绽。

「哪里来的贱民!」世子冷哼。

我强压着痛感,高声道:「这里是京城,是天子脚下。世子策马狂奔,才导致马夫出了祸。你不想着赔偿就算了,竟然还抽他鞭子?」

我话音未落,又是一鞭子抽来。

右臂也是一道血痕。

「一个贱民而已,本世子就算不赔,你又能如何?」

世子趾高气昂,「有本事你就去告官!」

「等到了京兆府,你看京兆府尹到底能不能为了你这一个贱民,来指认本王!」

18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我第二日,就去京兆府击鼓鸣冤。

鼓敲了大半天,京兆府的门终于开了。

我走进去一看,发现京兆府尹苦着脸坐在主位。

他的身后,站着笑眯眯的谢知学。

三十八岁的谢知学已经入阁,兼任户部尚书。

他蓄了胡须,笑起来让人心惊胆战的。

「府尹大人,快升堂啊。」谢知学拍了拍京兆府尹的肩膀。

「升升升升堂!」京兆府尹连忙拍响了惊堂木:「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民女姓宋名珠。」我不卑不亢地跪下。

「你要状告何人?」

「民女要状告成王世子,当街策马,搅乱民生,肆意责打百姓。」

「荒唐!」京兆府尹一拍桌子,像是下定了决心:「你一介平民,竟敢状告成王世子?真是荒谬!快拉下去——」

「李大人!」谢知学黑着脸打断了他的话,「你一不问来由,二不问清原委,就这么青红皂白地,就要拉人下去打板子?」

「哪敢问谢大人要我怎么办?」京兆府尹破罐子破摔,「那可是成王世子!」

成王是当今陛下唯一的亲弟弟,成王世子又是成王唯一的独苗。

若是成王世子出了事,成王岂会善罢甘休。

「——成王世子又如何?」

一介清亮男声响起。

我回头一看,看见左都御史缓步走来。

他和谢知学同年科考,当年一同在我的馄饨摊里吃着馄饨。

他走到我身边,将我扶起:「宋珠姑娘近来可好?」

「还行。」我点点头。

动作间,两侧手臂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左都御史也沉下脸。

他转过身,抬高声音道:「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成王世子当街纵马,御史台早有证据。今日听说京兆府审案与他有关,特来呈上。」

「……」

京兆府尹一脸便秘。

他翻着那些证据,五官皱成了一团。

「可是……」

「李爱卿若是为难,这案子不如交给朕来审。」

这道声音一出,在场众人齐齐下跪:「参见陛下。」

皇帝身着锦袍,走上大殿。

他身后跟着好几位朝中要员。

官职或高或低,为人或忠或奸,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都曾经在我的馄饨摊,吃过那一碗馄饨。

那一丁点的恩情,过了二十年,依然让人念念不忘。

见皇帝来了,京兆府尹连忙让开主位。

皇帝也不推脱,大赖赖地一坐,拿起惊堂木狠狠一拍:

「把成王世子带上来!」

「来了来了!」

宁昭侯拎着成王世子,一个箭步冲上大殿:「我把这小兔崽子逮来了!」

「陛下,你都不知道,臣冲进成王府邸的时候,成王全家死都不放人!」

「多亏我机灵,出了府就翻墙从后院进去。这小子就躲在屋里不出来!」

「蒋爱卿做得甚好,朕日后必有嘉奖。」皇帝笑着点点头。

他看向成王世子:「近日来,你在京城策马狂奔。百姓稍有阻拦,你就肆意责打,认是不认?」

成王世子还想挣扎:「不……」

皇帝:「欺君死罪。」

成王世子:「……我认。」

「可以。你倒是认得痛快,」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来人,给我把这小子打到他爹都认不出来!」

19

等成王赶到时,成王世子已经被打成猪头了。

成王看着儿子,心疼得不行,又不敢求情,急得直跳脚。

等打得成王世子只剩下一口气在,皇帝才施施然地抬手。

「住手吧。」

成王立刻扑上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号道:「儿啊——」

「行啦,别吵了。」皇帝制止了他,「朕这里有个名单,等这小兔崽子养好了伤,挨家挨户地上门道歉、赔偿。听明白了吗?」

成王点头如小鸡稻米:「臣领旨。」

「还有,」皇帝指了指我,「宋姑娘身上的两鞭子,你要怎么办?」

成王:「等犬子伤好后,臣必带白银千——」

皇帝:「嗯?」

成王:「……臣必带黄金万两前去致歉。」

皇帝:「嗯。」

我却傻了:「这这这,黄金万两这也太多了。」

两鞭子就黄金万两。

这事要传出去,怕是有不少人蹲守在成王府,就等着挨鞭子。

「宋姑娘人品贵重,京城上下皆知,想来这黄金万两你也不会收受。」皇帝笑了,「朕倒是有个好法子。」

「不如这黄金万两便作为基本资金,在京南建一座书院,如何?」

建书院可是大善举,在场众人都没有意见。

皇帝满意一笑:「那就这样,今天散了吧。」

「你家这个小兔崽子要是再到处惹事生非,朕就把他打得连这一口气都出不来。」

临走时,皇帝还不忘警告成王。

20

过了大半个月,成王世子病还没好全,就被成王从床上揪起来,挨家挨户地道歉。

另一边,京南的书院拔地而起。

皇帝找到我,让我担任书院的第一任院长。

我连忙摆手:「书院书院,我都不通文墨,怎么能当书院院长?」

「你虽不通文墨,可品性德行,都有目共睹。」皇帝正色道:「书院院长必得是德高望重、公平公正之辈。除了你,朕都不放心。」

「几十年前,你曾告诉我,做好事不求回报,那只有圣人才做得到。」

「可朕看这几十年,你做了这么多好事,又求了什么回报呢?」

回报……

我压下喉头的苦涩。

心安,便是我最大的回报。

「书院的教师朕自有安排,你只要秉持本心就好了。」临走时,皇帝嘱咐我。

秉持本心……

我宋澜声的本心, 究竟是什么?

这一辈子,我顶着宋珠的名字, 万不敢行足踏错一步。

人人都称赞宋珠为人纯善、品性高洁。

可每每午夜梦回时,总有一个声音告诉我,你不是宋珠, 你是宋澜声。

别装了, 做回你自己吧。

但等到白天一醒来, 我又会做回那个完美无瑕的宋珠。

这一装, 就是一辈子。

21

书院建立得十分顺利。

各路大儒听说建立了面向天下贫寒学子的书院, 都自发来到书院教书。

我把宋珠馄饨交给了靠谱的掌柜的打理,开始埋头在书院理事。

一年年过去, 只要我走在书院里, 所有人都会躬身行礼,恭恭敬敬地叫我一声「宋珠院长」。

我的名字被刻在书院内的纪事石碑上。

我看着被刻在首行的「宋珠」两个字, 觉得这或许已经达到了我的目的,将宋珠这个名字流芳百世。

但就算还没达到,我也没办法做得更好了。

22

我六十七岁时,卸下了书院院长的重任,开始回到家中荣养。

常来探望我的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丫头。

十几年前,她被兄嫂卖到别人家,当童养媳。

我刚好路过, 重金将她赎出。

小丫头感念我的恩情, 嚷嚷着要和我签了死契, 给我当丫鬟, 一辈子伺候我。

我连忙摇头:「使不得使不得!」

一辈子太长了。

别为了那一点恩情,就随随便便搭上自己的一辈子。

话是这么说, 可我的一辈子, 已经义无反顾地搭了进去。

小丫头在我的资助下慢慢长大, 然后嫁了人, 生了孩子。

我老了之后,她经常来看望我。

陪我吃了晚饭后,她推着工匠新发明出的轮椅,带我去曾经的馄饨摊看看。

五十年前,我亲手栽下的那棵小树, 现在已经枝繁叶茂。

硕大的树冠遮挡住了阳光, 撒下了一片绿荫。

白白胖胖的馄饨, 在鸡汤锅里熟了,被捞出, 撒上葱花香菜。

有客人躲在树下,抱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大快朵颐。

我也躲在树荫下, 眯着眼睛, 感受着这一片阴凉。

「宋澜声。」

恍然间,我突然听见有人叫我。

我仓皇回头, 环顾四周, 却什么都没看见。

「宋珠院长,怎么了?」小丫头问。

「没事。」我摇摇头。

一股疲累感袭来,我的眼皮昏昏沉沉,慢慢闭合在一起。

再也没力气睁开。

「宋珠」的恩情, 我这辈子也算是还完了。

一片昏暗中,我浑浑噩噩地想。

下辈子,还是让我别这么累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