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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論也可以成為細節,這位95後作家夠大膽

2023-12-07文化

「95後」青年作家焦雨溪的作品集【月燃】(百花文藝出版社2023年9月出版),由一部長篇小說和六部中短篇小說組成。這部作品集也是百花文藝出版社助力青年作家成長的「滿天星計劃」入選作品。作品集裏的作品基本上代表了焦雨溪近年來創作的最好水平,顯示出來一位青年作家強勁的創作態勢,以及她對自己創作的嚴格要求。

七部作品裏的人物,大多來自作者虛構的北方小城「頤粟」,他們平淡但又斑斕的日常生活,在頤粟小城的角角落落精彩上演;但作者也會讓筆下人物走出小城,來到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在「小城」與「大城」之間,構築一條人性通道,描繪並展現人情世故、愛恨情仇、世間冷暖。比如,有以「我」的視角,書寫頤粟小城日常生活的【寒蟬】,以腦癱患者的視角書寫精神奇遇的【駱駝用鐵蹄穿過綠洲】,還有以第三人稱視角書寫醫院清潔工的【天軌】,以高管視角書寫上海生活的【怎樣到夜的盡頭去】。

焦雨溪的小說在語言和敘述上,有著自己獨特的藝術追求。首先她秉承中國古典文學內在的敘事精神,追求語言的精準和敘述的簡潔;但又絕不排斥外國文學的優長,虛心學習與選擇性借鑒,如今已經形成自己的敘事特點。特別是中篇小說【水狗在花瓶裏遊泳】和長篇小說【筒子樓裏的愛麗絲】,在貌似平緩實則緊張的敘事行程中,始終註重微小細節的準確把握,體現出年輕作家在創作初始所具備的較高的文學素養。

精致細節固牢了虛構的情節

細節是什麽?可以是人物的養。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也可以是一句對話。必須承認,細節在敘事行程中有著極其重要的作用;精致細節的呈現,能夠對情節的發展、人物內心的呈現,起到不可估量的推進作用。

被卡洛斯·富恩特斯特別尊崇的古巴作家阿萊霍·卡彭鐵爾,是一個格外關註細節的作家——他的觀點非常明確,一定要讓細節呈現更寬泛的文學意義和社會意義。他的短篇小說【月亮的故事】裏有一句特別簡單的對話,卻給我們呈現了細節的多重闡述,請看這樣的一句話——「我能幹凈利落地打斷美洲鷲的脖子,地上的螞蟻把鳥頭擡走的時候,鳥身子還在天上飛呢……」說話人的面部表情、身體姿態以及美洲大地的自然景觀,都從這一句話的細節中延宕出去,形成一個闊大畫面,讓讀者沈浸在自由想象之中。

【水狗在花瓶裏遊泳】這部書寫小城當下日常生活的中篇小說特別值得深入探討,自始至終是在閱讀期待中向前穩步推進。小說上來就讓一個重要人物死去。「終年四十五歲的仇偉,挺大的個子,就那麽直直地躺在臥室的床上,像一個紙包硬幣卷那麽僵硬死板」。隨後便是,「遺孀小琴的哭聲把一幢樓都弄響了」。讓一個與所有人物——「頤粟城銀行的仇偉、喬學有、宋得津和曹立民四人」——有著緊密關系的人(除了這幾個人還有他們孩子和妻子)開場便離開「敘事現場」,但是這個不能「再開口講話的人」卻又是這部小說重要的「敘事背景」。這樣的開篇想不「抓人」都不成。當然,這也會把這部小說推向一個極致:在給讀者帶來閱讀期待的同時,也時刻考驗著年輕作者敘事把控能力和敘事專註度。

作者沒有讓讀者失望,她用一個又一個符合「人物與故事」的精致細節,固牢了虛構的情節,同時也讓讀者必須一口氣讀完,否則坐立不安。

大膽選用「議論」來代替「細節」

我們過去始終認為小說特別忌諱「議論」,因為「議論」會遠離小說的初始意義。但焦雨溪卻是另辟蹊徑、迎難而上,在敘事推進過程中,她大膽選用一些「議論」來代替「細節」。不要以為這樣的方式會枯燥或乏味,反而是讀來頗有興致——非但沒有擾亂敘事節奏,還給讀者帶來深刻的思索。比如,「不像水做的女人,男人是孤立而堅不可破的固體,往往很難和同類真正相容,短暫地開啟幾次心扉已經是恩賜般的信任,但雄性之間的信任是把雙刃劍,揮手之間誰也猜不出對方手心裏是否有根芒刺」;還比如,「惡意作為青春情愛的回應,劈頭蓋臉地朝仇曉華砸過去,讓他的少年懷春節節敗退」。

深愛中國古典文學,並且把中國古典文學精髓自覺運用到小說中,這讓焦雨溪在創作之路上受益匪淺。王安石90個字的【讀孟嘗君傳】,還有蘇軾84個字的【記承天寺夜遊】等,來自中國古典文學的滋養,讓作者在人物定位上,經常采用幹凈利落的一句話方式,簡單明確地穿透人物,讓人物穩穩立足。譬如「喬學有是個經濟實用型男人,他的好在於只給一個女人花錢,他的壞在於給唯一的女人花錢的時候也要考慮經濟實惠」;再譬如用「一眼估錢」來定位曹立民這個人物,「只要隨便給他一間屋子、一個容器,他就能清楚地告訴你,這個地方如果裝滿一百元、五十元、二十元、十元、五元或一元人民幣,總共有多少錢,下班之前在金柯瑞用眼睛一掃,就知道預期的款項有多少還沒到」。還有一個細節也是特別精彩,仇偉去世後遺孀小琴帶著兒子仇曉華回到家,「客廳裏的燈照得整個屋子亮堂堂的,被關在窗外進不來的夕陽顯得卑微極了,有幾束光在窗台上仿徨,剛想進屋就被水晶燈照得無影無蹤」。

這部中篇小說中所有的精致細節,基本上采用極短的文字來呈現人物的內心感受,但是讀來並沒有單薄感受,相反呈現出來闊大的精神思考,給讀者留下特別深刻的人物形象。不僅是這部中篇小說,另外幾篇短篇小說同樣有著這樣的手法。「我的手是比我的軀殼更小的魚,它鉆進我皮膚上的片片魚鱗的縫隙中,噝噝地癢,周身有潮水漫延到我的頭頂,令我呼吸急促」(【駱駝用鐵蹄穿過綠洲】)……這些精致的細節連同其他元素,一同構成了敘事的精彩推進。

將細節的範疇擴大

曾有一種聲音固執地認為,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用不著在細節之處精雕細琢,要像推土機一樣帶著凜然的氣勢,轟隆隆地向前推進。這樣的觀點,主要是擔心作家在細節上的精雕細琢,可能會影響長篇小說的闊大與偉岸。這些傳統論斷,青年作家們似乎並不認同。焦雨溪便是這種傳統觀點的叛逆者,無論是中短篇小說還是長篇小說,她都特別註重細節,並且透過精致的細節讓敘事熠熠生輝。

長篇小說【筒子樓裏的愛麗絲】同樣講述北方小城頤粟發生的故事。單從題目上,就能明了作者的思考:現實生活的「筒子樓」與帶有浪漫與理想的「愛麗絲」的碰撞。對於這部「小長篇」,作者沒有停留在自身一代青年人身上,而是透過愛麗絲的視角,還同時展現了舅舅等成年人的日常生活。小說中的愛麗絲是一位「和親生父母差不多兩年見一次,平時經常視訊聯絡」的、一個「學唱歌,也學跳舞」的帶有藝術特長的女孩子;而舅舅是「在當年人均薪資一千元的時候,花過一萬元買了一把小提琴,為了追求藝術他不惜傾盡所有」的人。這樣一個看上去貌似簡單的小說根基,作者透過關註人物內心微妙變化的書寫,逼真地描摹出來小城兩代人的日常生活、人物命運以及精神追求。

在這部長篇小說中,作者將細節的範疇不斷擴大,還把人物的心理活動歸納進來,在不影響敘述的前提下,巧妙地與場景描寫糅合到一起。比如,「生日宴上果汁都能把三個十五歲的小孩子喝醉,是十五歲的小孩子想成人的心讓他們裝醉了」。還比如,「他們十歲時,筒子樓拆遷了。三家都各自被分到了一百多平方米的平層樓房」。一句話就把時間、時代背景全都說明了,顯得舉重若輕。還有描寫生活的殘酷,「綠寶石大門口的血跡清洗後,鋪上灰色的入門毯,踩上去很柔軟,像少女的小腹」。這樣的細節,讀來讓人驚愕、心痛,之後便是長久的思考。再比如,「我沒有被強奸!我不是個可憐的人,我只不過像幼童跌破過膝蓋、少年被父母用教棍打傷、調皮的孩子不小心把手伸進火鍋裏燙爛了皮……我只不過碰巧受了傷,為什麽大家要反復在我恢復如初的光滑肌膚上畫上疤痕」。這樣的人物內心獨白,非常「另類」地表明,受到傷害的少女的吶喊,許多時候可能是來自成人社會的「過度關愛」——這才導致孩子的精神崩潰。

法國思想家帕斯卡爾說:「意義從詞語中獲得它的尊嚴,而不是賦給詞語以尊嚴。」從這樣的論斷中延伸出去,也可以這樣講,焦雨溪在關註細節的同時,也把人生意義、精神思考深埋進了「細節」的縫隙之中,讓它們在敘事過程中發出尖銳的理智的亮光,並且形成完整的敘事體系。

作者|武歆 編輯|羅皓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