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三十三年（1944年）十二月，偽通化省，撫松縣。
橫亙千裏的長白山蒼莽起伏，西北風呼嘯著吹過茫茫林海。目之所及，盡是皚皚白雪，最厚的地方有齊腰深，只在不經意間還可以瞥見松柏的一抹蒼翠。
即使是白日裏，山間氣溫仍可低到零下三十度，真個是滴水成冰。山中走獸只要不是餓紅了眼，此時都會找個地方貓冬。
但是在這深山老林當中卻並非人跡蹤滅，在一處向陽背風的石壁下，有使用整棵木頭挖空做成的煙囪，從地下伸出來，正冒著裊裊青煙。
這裏顯然是有一處地窨子。
地窨子的木門裏側還掛了一個門簾防風保暖，只是這門簾卻是使用被譽為「裘中之王」的紫貂皮毛做成，放在外界必是要被達官貴人一擲千金爭搶。
掀開門簾進去，拾階而下，裏面不但不陰冷潮濕，相反還溫暖幹燥。簡單的鐵桶爐子連著一鋪土坯小火炕，木頭柈子火力旺盛，火苗正舔著黑黝黝的鐵鍋，裏面燉的麅子肉翻滾起伏，那湯卻是用飛龍熬出來的，鮮香氣息充滿了整個地窨子。
一位胡須有半尺長的老人坐在木墩上，嘴裏叼著煙袋鍋子，正從煙口袋裏挖關東煙——這煙口袋是鹿腿皮縫制，上面拴著一把銀質扣耳勺，還有一根乳白色的牙簽，卻是用雄性黃鼠狼的莖器制成，據說不但可以強壯牙齒，還能辟易邪迷。
墻上有使用八杈馬鹿角做成的衣掛，上面掛著一件熊皮大衣。
老人一邊抽著煙袋，一邊在火裏添加了兩塊紫金色的明子，隨之散發出的馨香令人心曠神怡。
又起身從梁上取下一棵粗大的野山參，用小刀隨便切下兩片扔到鍋裏——七兩為參、八兩為寶，看個頭就知道絕非凡品。
外面風停了，又不知不覺的又飄起了雪花，山林靜寂無聲。
這位老人，就是傳說中的關東山「老冬狗子」。
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自忘前塵往事。
雖然都說冬狗子是與世隔絕的野人，但實際過的卻絕非野人生活……
01
在舊時東北長白山林當中，有各種關於「冬狗子」的傳說，也稱 「野人」、「山人」。在【樺甸縣誌】當中記載：「有人穴居野處，久住山中，自忘年歲，以放山狩獵、采參挖金為生活者，是為冬狗子」。
在東北民間也有將其稱呼為「老洞狗子」的，蓋因「冬」與「洞」相通，即居住在巖石山洞當中，但實際上也有用木頭壓地窨子居住的。
至於「狗子」，則指的是這類人皮實、耐寒，生命力頑強，雖然條件艱苦，但活成人瑞的不在少數。他們常年居住在深山老林裏，對於外界時事恍然不知，如果與人交談提到：「南方的長毛還鬧的歡實嗎？」——這種很大可能是旗人出身。
當年清政府為鎮壓太平天國運動，多次從吉林、黑龍江抽調旗兵南下，在這個過程中就有旗人為逃避征調而鉆入長白山林。這種情況實際並不奇怪，滿清入關之後，留在東北老家的旗人過得並不好，被壓榨得很厲害，以至於後來這些人反清激烈程度不比廣東差。
或者是提到：「張大帥的身體還好嗎？」——這種基本都是闖關東出身，而且也是所占比重最大的，往往都是對於社會感到失望，厭煩人世間的爭鬥；或者是受到外部刺激，不想與人接觸。
於是離群索居，主動與世隔絕。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這種獨居深山老林的生活，與鳥獸為伍、樹木作伴。
這大約就是社交恐懼癥吧。
02
雖然有人將「冬狗子」稱為「野人」，但兩者是有明顯區別。冬狗子只是不想與外界接觸，卻不代表沒有文明形態。他們也有自己的生產生活，行獵打圍、挖參采藥、捕魚捉雪蛤，也會開荒種一些高粱、苞米、谷子、旱煙，甚至還有種大煙的。
而且冬狗子都是屬於全能型人才，啥都會一些，不然也沒法在山林當中獨自生活。比如擅長處理毛皮，日常衣物、寢具多是由此而來。
而且每個冬狗子必然都有木工技能，日常所用器具絕大部份都是木制：木水缸、木盆、木碗、木勺子、木箱、木桶、木笸籮、木囤……
冬狗子長時間待在深山老林，逐漸鍛煉出極強的適應能力，在別人看來危機四伏的山林，他們卻可以來去自如，如同自家後花園一般，所以采野山參、行圍打獵根本不在話下。
對於外人千金難求的百年野山參、靈芝鹿茸、貂皮狐裘、虎骨熊膽，在冬狗子這裏都只是尋常物而已。
那號稱「北沈香」的魚鱗紫金松明子，是松樹倒伏在地，歷經萬年風雨剝蝕腐朽的產物，在冬狗子這裏都是當引柴燒。
而且冬狗子也並非完全與世隔絕，他們也會偶爾找到外人換取鹹鹽、鐵器等。在長白山一帶，舊時經常有關於偶遇冬狗子發財暴富的傳說，比如一袋子大粒粗鹽換了一棵千年野山參，或者是一把鐵斧換了兩卷極品紫貂毛皮……
只用些許尋常之物，就能換到奇珍異寶，這種發財程度著實是不亞於今天中了大樂透。
冬狗子並非不了解寶物的價值，只是根本不在意而已。
03
冬狗子都是老光棍一個，而生活在同一區域的冬狗子之間偶爾也會走鄰居——只是這種距離超出人們的想象，近則幾十裏，遠則上百裏。
雖則如此，他們也會稱「到後院去」、「到前院去」、「走東屋去」……
而跋山涉水趕到「鄰居」家之後，兩人對坐抽一袋蛤蟆煙，起身就往回趕，大約只是為了確定老鄰居是不是還活著。
冬狗子主動奔赴孤獨，也在享受孤獨。
久居深山沒有壓力——最大的煩惱，大約可能就是種的香瓜被刺猬偷吃，或者是貼的苞米面餅子出溜到了鍋裏。
慷慨大方的長白山林，能夠為冬狗子提供無窮無盡的上等食材，飛龍、野兔、蛤士蟆、麅子肉、蝲蛄，還有榛蘑、蕨菜、刺撓芽……
秋天的蛤士蟆能長到小碗口那麽大，與山雞一起燉上，吃一口賽過神仙。
還有寒蔥可供解膩——寒蔥乃是長白山當中的野生特產，其葉如同芭蕉，蔥白微辣且帶有特殊馨香，在清代是宮廷貢品，據說乾隆很喜歡吃（今天已難尋蹤跡）。
冬狗子也會在冬天來臨之後貓冬，所以每年秋季都要準備好充足的吃食——即使不充足也沒關系，傻麅子都能自己跑到地窨子前面撲騰，一棒下去就能剝皮吃肉。
鍋裏燉上香噴噴的肉，在溫暖幹燥的地窨子裏抽著關東煙，靜靜的聽著外面落雪的聲音，時間在此凝固，自忘歲月……
04
據說獨自在山林當中生活的冬狗子從不生病，個個都能活到百八十歲——實際這個說法應該也是幸存者偏差，畢竟如果無聲無息當中逝去，外人根本無從得知。
一般長壽的冬狗子多少都懂一些樸素的醫術，而長白山當中最不缺的就是高品質藥材，且不說人參、鹿茸、靈芝、雪蛤油等頂級補品，就是不老草、五味子、枸杞子、刺五加、黃芪、天麻、草烏、柴胡、地百合、月見草等，也都是純野生的上好藥材。
只要略通醫術，這種藥材的藥效絕對不是人工種植能比的。名醫求之不得的上等極品藥材，在冬狗子這裏也都是大路貨。
冬狗子平時吃的東西基本都是燉，燉麅子肉、燉榛蘑飛龍肉、燉蛤士蟆、燉熊肉——而在這些燉菜當中，也會放入適量藥材，比如人參、枸杞子、黃芪、地百合，不但可以滋養身體，而且還提味增鮮。
這大約算是最頂級的藥膳。
再加之平時跑山活動量大，所以將養一副好身體並不令人奇怪
有的老冬狗子在自己衰老不能動彈之前，會找個繼承人，反正當時有源源不斷的闖關東人進入長白山放山，所以運氣好的話確實能找到後輩培養出新一代的冬狗子。
本文開頭一幕的時間地點也並非完全杜撰——老冬狗子姓劉，原籍山東日照，八歲那年跟隨父親闖關東，給地主家扛活。那年月這裏不缺吃穿，只缺女人，所以一直是跑腿子。
後來索性一個人去放山，行圍打獵下閻王碓，偶然之間認識了熊瞎子溝的一個老冬狗子，然後就繼承了這份「基業」。
說是「基業」其實也不算誇大，不但有實體東西，還有經驗傳承。
漁獵用的排子、關子、套子、漁網、魚叉、須籠、火槍，放山用的鐵斧、砍刀、背筐，生活用的碾盤、鍋碗瓢盆、鐵桶爐子，等等，這些置辦起來並不容易。
當他們抄起斧鋸試圖整修地窨子棚頂的那一刻，莽莽蒼蒼、連綿起伏的長白山林，就迎來了新的夥伴……
05
冬狗子出現於何年無法稽考，建國以後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尚有人與冬狗子接觸過。但進入千禧年之後，冬狗子已然徹底消失不見。
那山、那人，成為前塵往事，往事又成為故老傳說。
也許讀者朋友有人想要在繁華背後體驗一次寧靜，那麽就在這位老冬狗子的地窨子當中，暫時寄放奔赴孤獨的心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