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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改變中國(二):唐宋社會之變與豆腐巧妙相逢

2023-12-07歷史

文 | 羅格

【食物改變歷史】(上、下卷)作者

華夏的神奇發明、分子料理祖宗、大宋網紅爆款,一塊豆腐如何改變中國的廚房、書房和廟堂,終成中國千年精神符號?這是系列連載的第二篇,持續更新,您的關註、支持是我的動力。

公元1091年(宋元祐六年)三月十八日,正是五鼓分時。從杭州回汴京路上的蘇軾,從夜泊吳江的船上驚醒過來。他夢見了他的好友、著名僧人仲殊長老正在彈一把破損的十三弦。正當蘇軾起身將這一夢境寫下來的時候,仲殊恰好叩舷來見,他不禁為這種心靈相通而驚嘆(宋·蘇軾·【雜書琴事】)。在過去的數年中,熱愛與僧人對禪的蘇軾,和仲殊往來密切。而平日裏都嗜好食蜜的仲殊和蘇軾兩人,更是常常一起吃一道小食:

蜜漬豆腐

不管是豆腐、還是面筋,或者牛乳(乳餅)之類,都用大量的蜜腌漬之後食用。一般人都難以下筷,只有蘇軾能和仲殊能一起吃到飽(宋·陸遊·【老學庵筆記】)。

名剎古寺自行研制各種全素菜肴,達官文人與高僧們結交往來,就禪剎素食,這種偏好,還要從五百年前南朝四百八十寺的煙雨中說起。

一、官方吃素指導意見

公元511年(梁天監十年),大梁皇帝蕭衍,在全國釋出了一篇【斷酒肉文】。這位虔信佛教、深諳佛理的帝王,參照了大量大乘經典依據,說服甚至是要求僧人斷魚肉而食菜蔬。

南朝寺廟

緊接著,蕭衍又進一步釋出了詔令,正式去除了郊祀、太廟兩處祭祀所用的犧牲,全部改為以面粉制成品來代替,而設筵款待朝禮的來賓時,也用菜蔬來代替肉食,太醫也不可用蟲畜等藥物,紡織品也不準描繪鳥獸形象(南朝·蕭衍·【斷殺絕宗廟犧牲詔】)。而蕭衍本人,更是身體力行,終身吃素。盡管令宗廟不血食,極大地觸動了傳統禮制的底線,自然也不會受「肉食者」們的推崇。但與佛教有關的食素之風,卻從梁武帝開始影響後世。

不過,由於蔬菜的葉、莖、果,不太適宜用炸、烤的方式烹飪,在這之前的歲月裏,它們更多是被人們用煮的方式,直接和主糧共食,或者被做成羹來佐餐,無論是口感還是美感,都凸顯了和肉食之間的那種「階級落差」。菜蔬素食可能還遠未達到能在「美味佳肴」中占據一席之地的程度。

正是在蕭衍生活的時代,在北方中國,歷史上第一道被記錄的「炒菜」出現了:

炒雞子

雞蛋打破在銅鐺中,攪拌打散使雞蛋黃白相雜。下入蔥白和鹽米,用麻油炒,非常香美(北朝·【齊民要術】·賈思勰)。

不過,這種做法在當時無疑是奢侈的。因為作為鑄幣材料的銅價值很高,並非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廚具。而賈思勰也註意到,在市面上已經有精良的鐵鍋出售(北朝·【齊民要術】·賈思勰)。

而到了唐末五代,隨著森林資源已開始出現枯竭的跡象,煤已經在華北地區普遍使用。在煤帶來的高溫催化下,冶鐵的效率得到巨大的提升,到11世紀時,全國鐵的年產量達到約1000萬斤。除了鐵質農具的成本大大降低,更能耐高溫的鐵鍋,也開始進入尋常百姓家,鐵鍋和燃煤強勁火力的配合,讓煎、炒的烹飪方法得以普及開來。

菜蔬素食的風氣、鐵鍋炒菜的技藝、稱得上「小宰羊」的豆腐,三者在唐末五代到宋初的這個時間點上,巧妙地相逢了:

炒鍋炒法的普及,讓菜蔬在烹飪時保存了更多營養價值,也有了更好的口感;有了這樣的條件,不管是蔬菜,還是花朵瓜果,都更易於成為入饌的食材;而豆腐和各種豆腐制品的加入,讓素食變化出了更多的形態,同時也讓人們補充了寶貴的蛋白質;豆腐和各種菜蔬,一同組合成了各種色香味俱全的菜肴。

更為重要的是,就像買不起肉的縣丞時戢還是能消費得起「小宰羊」,相對低廉的素食食材,和富於變化的組合烹飪方式,讓普通百姓的副食選擇面迅速地拓寬,不管是營養需求、還是對美食的消費需求,都得到了更好的滿足。

在這樣的背景下,原本一日兩餐的飲食習慣,已經不再能滿足世人的胃口了。

二、沈寂的街鼓和喧鬧的瓦肆

公元955年(後周顯德二年),住在汴梁城中的柴榮,也被宮城外日漸逼仄的城市景象,看得心煩氣躁。當初宣武軍節度使的治所、如今的東京,原本就不太大,隨著人口越來越多,不但各類政府機構無處營建,老百姓的屋舍交連,有火災之憂,而且城中商戶還明目張膽地侵街占地經營,鑿坊墻而出。於是,他下詔重新擴建汴梁城,並且做出一個重要的決定:政府規劃好公共用地後,剩下的地方由百姓自主來營造(後周·柴榮·【京城別築羅城詔】)。

曾經提示長安宮城宮門、京城城門等開關時間、標誌著宵禁制度的街鼓聲,到宋仁宗皇祐年間的汴梁城中,已經再也聽不見了(宋·宋敏求·【春明退朝錄】)。太宗和真宗曾竭力希望恢復的「坊制」,此時終於隱入了歷史的帷幕之後。

多年以後,在躲避戰亂流寓江左的日子裏,一幕幕熱鬧溫暖的汴梁景象,又會闖入前汴梁市民孟鉞的夢境中來:在那個已經遠去的太平盛世裏,到處是青樓畫閣,繡戶珠簾,簫鼓喧空,幾家夜宴(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

經歷了數代的變遷,和晝夜分明、坊市井井的盛唐長安相比,北宋京師汴梁城已經完全是另一番繁華:

入夜後,市民們仍可在街道上散步、遊玩,流連在城中的娛樂場所。 挨著潘樓街是中瓦、裏瓦等瓦子(娛樂場所),裏面有大小不等的勾欄(演出場所),最大的勾欄甚至可以容納幾千觀眾,還有各種商販、手藝匠人和小吃攤。在這琳瑯滿目的瓦子裏逛著,日子就會過得飛快。

城市生活時間延長了,也讓原本體現等級制度的用餐制度完全打破了。在這時的汴梁,普通的市民正式開始了一日三餐,街上也有各種供應晚間活動的吃喝。這樣的生活, 根本不會令人厭倦和滿足:

從土市子往東到十字大街,有清晨五更天就開張、天破曉就散攤的早市;而在十字大街繼續向東到舊曹門街,人們往往在夜晚時來到北山子茶坊喝茶遊玩;而太廟街上有家叫高陽正店的酒樓,到了晚上生意特別興隆。汴梁的這些酒店、瓦子,不論風雨寒暑,也不管是白天、子夜甚至淩晨,營業都從無停歇。更不用說著名的州橋夜市,滿街都是價廉物美的「雜嚼」小吃,烹飪手法也是各式各樣,而且一直營業到三更(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

清明上河圖局部

事實上,這樣繁榮的商業景象,不僅限於京師汴梁,消費的擴大和生產的發達,加上物產流通的頻繁,促使著運河沿線和貿易中心地區,湧現出如汴梁那樣的大都會和商業城市。

普通的汴梁市民可以流連於各種消費場所,享用一日三餐,這樣的生活方式,一定是建立在食物和烹飪方式的進一步豐富基礎之上的。充足的食物為更多、更集中的人口提供了條件,也讓更多的人能夠脫離食物生產,投入到其他各行各業中,又反過來促進了社會的繁榮。而這其中,豆腐和豆制品,作為日常飲食的主要蛋白質來源,也降低了人們對動物蛋白的需求,一定程度上也為人口增殖和集中創造了空間。

在這安定、繁榮的景象下,一些人的人生就有了另一種可能性。

三、一群清新朝氣的新科進士

公元980年(宋太平興國五年)閏三月,由文明殿學士程羽擔任權知貢舉、主持的當年科舉考試,在講武殿經過了官家趙光義的當面復試。這一年的進士科,包括22歲的四川銅山士子蘇易簡在內,共有119人(元·脫脫·【宋史】)。這一年的進士中,名臣眾多,更有多人先後拜相,堪稱宋代第一次「龍虎榜」。而在這些新科進士們當中,一股清新的朝氣正在冉冉升起:

後來有「聖相」美譽的李沆,先祖僅為九品的團練推官;真宗時拜相的向敏中,父親只是一個縣令,20歲那年父母相繼去世,家境貧寒;寇準先祖不仕,父親曾在後晉及第,但在亂世中也未能發揮才能;後來發明了「交子」的名臣張詠,少年生活也十分貧困……而同榜出身於四品及以上高級官員家庭的士子,只有陳若拙、晁迥兩人。從宋初開始,寒素家庭的讀書人,在科舉考試中迅速崛起——過去一千年中逐漸「士庶天隔」的板結狀態,終於被打破了。

早在漢代開始,察舉制就成為中央政府選拔官吏的重要制度,隨著東漢世家大族的力量一再膨脹,把控朝政,甚至壟斷了整個教育。而 曹丕采納尚書令陳群的意見,制訂九品中正制的選官制度,到西晉時逐漸完善,從此成功實作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世族」的壟斷。

直到「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南北朝時期,科舉選官終於開始萌芽,並且也提出了 寒門庶族子弟也可以因才錄用。盡管科舉制在唐朝真正成型,但世族勢力經久不衰,一個人能否走向成功,依然受到家庭出身、社會關系、個人風評的影響。考生在考試之外,還可以將自己的詩文投給達官顯貴,作為「行卷」以求推薦,公卿大夫也可以向主考官定向推薦人才。

也正因此,在唐代的大部份時間裏,寒門子弟想要出人頭地,依然是一件難事。直到唐末亂世,世家門閥終於煙消雲散。伴隨著汴梁城中街鼓聲的消失和瓦子的興盛,寒門庶族平民終於有了一條現實的上升通道。

公元1030年(宋天聖八年),在那個父親只是普通衙役、曾經的天才少年晏殊主持下,這一年的科舉,一個來自廬陵的23歲年輕人,以殿試第十四名的成績,位列二甲進士及第。這個名叫歐陽修的年輕人,在四歲的時候失去了父親,家境貧困,母親只能以蘆荻作筆,在地上教他學習寫字(元·脫脫·【宋史·歐陽修傳】)。

歐母畫荻教子

又二十七年後的正月,已經成為翰林學士的歐陽修任權知貢舉,主持當年的科舉考試。這一年,來自四川眉州的年輕人蘇軾,一篇【刑賞忠厚論】,讓大力提倡古文的歐陽修大為驚喜,從而奪得榜眼(元·脫脫·【宋史·蘇軾傳】)。包括蘇軾的弟弟蘇轍、後來同列「唐宋八大家」的曾鞏在內,這一榜進士人才輩出,星光璀璨,成為後世傳頌的「千年進士第一榜」。在日後接過歐陽修文壇大印的蘇軾,他和蘇轍的祖父,也只是四川眉州農村的一個小地主,父親蘇洵也沒有中過進士。

取士不問家世,正是宋代科舉制度的特色。包括晏殊、歐陽修、蘇軾在內,宋代名臣中如宋郊、宋祁、範仲淹、王安石、文天祥……都沒有顯赫的家世,而是憑著文采與知識,在士大夫中脫穎而出。根據後世統計,【宋史】列傳中的北宋人物,出身於高官家庭的不過四分之一左右,而出身於布衣的則超過二分之一,到北宋中期,布衣出身以科舉入仕的官員比例,超過了四分之三,到北宋晚期更超過了五分之四。

國家已經給讀書人們一條眼見為實的上升通道,只要他們腹中有詩文,就能夠考取功名,從而成為從官方到民間都會認可的新貴。在這種社會風氣下,哪怕是高官子弟有「蔭補」入仕、成為基層小官的通道,但卻不能保障他們擢升的機會。為了能夠更好地升遷,他們更願意透過自己高中進士而平步青雲。

有宋一代,官家重文抑武的國策、市民生活的繁榮、教育的普及程度、造紙和印刷術的進步,還有在年復一年科舉中及第的寒門士子的榜樣作用,彼此關聯、相互促進,進而讓文壇之風耳目一新。

也正是在歐陽修、蘇軾們的帶領下,中唐時韓愈和柳宗元的文學復古之誌,在這個時代掀起了浩大的聲勢,綺靡晦澀的「貴族文風」被一掃而清,而先秦兩漢古文中,那種平易暢達的「平民文風」被大力推崇。從此以後,「唐宋八大家」也成了中國散文的楷模,他們所帶來的這種影響,一直持續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推行「白話文」以前。

除了詩詞歌賦的本業,這些從平民當中冉冉升起的「白衣公卿」們,也將他們的種種品位,註入到豆腐的靈魂中,賦予了這個新的時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