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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慧:因為貪吃,我幹過不少傻事 | 【粵菜記】

2024-01-20美食

美食只給予懂得美食的人

文 | 盛慧


前不久,我出版了新書【粵菜記】,或許是因為大家都熱愛美食的緣故,書一面市,便深受關註,有的媒體稱其為「紀錄片式的粵菜全景圖」。其實,這本書的創作最初並不在我的計劃之中,而是意外的收獲,這要從我的另外一本書說起。二〇一九年初,我開始創作新書【大灣的鄉愁】,按照最初的計劃,其中有一章會寫到粵港澳大灣區的傳統美食,作為一個在外漂泊多年的人,我深知,食物裏有故鄉的味道,有舊日的時光,是遊子們揮之不去的鄉愁。由於體例的原因,原本只計劃寫兩萬字左右,沒想到竟然一發而不可收,一口氣寫了近二十萬字,於是,我就將這些文字重新梳理,單獨出了一本書。

一切偶然都是必然。其中,首要的因素是粵菜濃厚的文化積澱。在我看來,粵菜發展的歷史,堪稱一部「勵誌片」,從最初讓人望而生畏的「蠻食」到風味獨具、被傳為美談的「南烹」,從清代與魯菜、蘇菜、川菜同列四大菜系,再到如今位居中國八大菜系前列,東征上海,南傳港澳,風靡海外。伴隨著華僑們遷徙的腳步,粵菜漂洋過海,在世界各地落地生根,開枝散葉,不僅撫慰著遊子們的胃,也征服了世界各地的美食愛好者。

其次是我的個人經歷。我是江蘇宜興人,二〇〇四年來的廣東,一來就到了順德,不知不覺已經有十九年了。我妻子是潮州人,跟著她,我吃了很多地道的美食,尤其是潮州美食。有些美食和時間凝結在了一起,已經變成了美好的回憶,比如,吃石縫蝦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和妻子戀愛時的甜美時光,記得第一次約會時,吃的就是清蒸石縫蝦,她很體貼地幫我剝蝦,雪白的手指剝開鮮紅的蝦殼,還沒吃進嘴,心裏就已經美滋滋的了。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我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為食貓」(廣州話,意為貪吃、好吃的人)。仔細想來,我的貪吃是有一點遺傳因素的,我的外婆就是一個特別貪吃的人。冬天的時候,她睡得早,醒得也早,一般到了淩晨三點就醒了,醒了就開始吃東西,天氣很冷,她舍不得離開熱乎乎的被窩,就在裏床支了一個架子,在上面放著許多零食,好像一間迷你的雜貨店,想吃什麽,一伸手就能拿到。她最喜歡吃棒棒糖,我每次回去都會給她帶一大箱。

因為貪吃,我幹過不少傻事。小時候,曾經偷過父親的一張面值五元的鈔票,去買一種叫「牛鼻頭」的食物。那時候的我,對錢還沒有什麽概念,到鎮上的雜貨店,原本只想買一塊「牛鼻頭」,沒想到老板給了一大堆,沒辦法,我只好脫下衣服,將它們包起來背回了家。那天晚上,父親把我狠狠揍了一頓。

在我的老家,吃貨多少是有點受「歧視」的,因為,「好吃」一般和「懶做」聯系在一起。但在廣東,這中間是沒有必然的聯系,這裏提倡的是「辛苦揾來自在食」(廣州話,意為辛苦掙錢就是為自在地吃好喝好),我覺得,這是一種非常現代的生活觀念。

和其他書的創作不同,這本書的寫作過程,是極美妙、極享受的,連晚上做夢夢見的都是美食,早上醒來,枕頭經常是濕的。

寫美食,最重要的是吃。我總是反復地品嘗,反復地比較,仔細品味每一種美妙絕倫的口感,捕捉每一縷轉瞬即逝的味道。比如,有一次去普寧洪陽考察古法制作的醬油,店主請我喝工夫茶,我讓他給我倒醬油,把店裏的醬油都品嘗了一遍。又比如,作品中寫到的白切鵝,我就吃了十幾次。這個方法或許有點笨拙,但確實行之有效。寫到文思枯竭時,吃上一大頓,立刻便有了靈感。

有些食物,你如果不嘗,就永遠不會想到它有多鮮美,比如曹蝦。初春時節,是曹蝦孕育生命的時節,它們洄遊到鹹淡水交匯處產卵,抱卵的曹蝦,美味倍增,白灼是最佳的選擇,可以同時品嘗到海鮮的肥美和河鮮的細膩。一般的清明蝦,入口清甜,但轉瞬即逝,而曹蝦的鮮味顯得格外從容,它是慢慢地散發出來,入口的一瞬間,鮮味並不濃烈,只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慢慢地,奇妙的事情發生了,鮮美的味道開始在口腔中升騰,如美妙的鋼琴聲在空蕩蕩的教堂裏持久回蕩。更不可思議的是,我頭天晚上吃了半斤曹蝦,到了第二天早上,鮮味仍在舌尖繾綣,舍不得離去。

尋味的過程,總是充滿意外的驚喜。比如,我去新會,原本是為了品嘗當地的陳皮水鴨湯和陳皮骨,沒想到被一道不起眼的小菜征服了。這道菜很簡單,就是將陳皮粉淋在去皮的番茄上,番茄酸甜多汁,陳皮甘鹹清香,吃上一口,便聽得吱呀一聲,心門好像被一抹清新的風吹開,靈魂深處感到一陣輕微的涼意。

又比如潮汕地區吃的鹹蛋卷,是一次吃飯時上錯的菜,品嘗以後,我發現它的口味十分豐富,有鹹、甜、香、脆、沙五大特點,店主告訴我,制作時先將肥豬肉切成薄片,用白糖腌制一天,包上整只鹹蛋黃,加入陳皮,然後裹上一層麪包糠,入鍋油炸,起鍋時,對開斜切,色澤金黃,鹹甜誘人。吃的時候,是吃不到肥豬肉的,它早已融化無蹤,僅留余香,甜味也滲入了蛋黃,讓鹹味變得柔和。鹹蛋卷最好即炸即食,外皮香酥,內餡松軟,口感細膩,吃著吃著,感覺身體裏的燈被漸次點亮,變成了一間燈火通明的房子。

吃得多了,經驗就會變得豐富,舌頭就會變得靈敏。有一次去台山的海鮮館,點了一條黃腳,和之前吃過的相比,肉質偏老,埋單的時候,我隨口跟老板說:「你這條魚多蒸了半分鐘。」沒想到,老板一臉愧色地告訴我:「這條魚比平時的大,所以,多蒸了半分鐘。」最簡單的食材往往最考驗廚師的功夫,佛山有一家餐廳叫烽味小館,是我常去的地方,我每次去都會點清炒薯仔絲,是不是主廚炒的,我一吃就能吃出來。

除了吃,我的另一項重要工作就是和大廚們聊天,有兩件事,我覺得挺有意思。一次,我去一個朋友那裏喝茶,沒想到,偶遇了中國烹飪大師林潮帶,他告訴我,蒸魚除了控制時間之外,還有一樣東西很重要,那就是豉油的調制,他的秘方是將鯪魚或者鯽魚慢火熬制的濃汁加到豉油之中,可以獲得鮮甜怡人的口感。此外,加入生花生油,要比熟花生油香味更加濃郁。有些廚師不願意輕易公開自己的秘方。記得有一次,為了弄清楚幹鮑漲發的詳細過程,我去采訪一位姓莫的大廚,他始終不願意告訴我核心的部份。後來,我就經常找他喝酒,有一次,把他喝暈了,才如願以償,得到他的獨門秘方。

在【粵菜記】,我描寫的菜式超過了三百種,關註經典,也關註家常,可以說是「一座紙上的粵菜博物館」;關註「大菜」,也關註小吃;不僅包括傳統的廣府菜、潮州菜、客家菜,還包括新派粵菜。除了寫粵菜的淡遠之美,我還寫了很多菜背後的故事,我試圖以味覺為鑰匙,開啟食物與記憶、食物與文化之間的隱秘關聯。

在寫作的過程中,許多沈睡的記憶被開啟了。比如,唐人劉恂的【嶺表錄異】記載了一種獨特的捕魚方式——跳。仲春時節,漁民站於高處觀察,看到一陣雲般的魚群到來時,便劃小艇迎上前去,無須撒網,魚兒就會爭先恐後地跳上船來,如驟雨一樣,劈裏啪啦地擊打著船艙。這讓我想起一件童年往事,有一年,我坐船去外婆家,暴雨將至,天氣悶熱,魚不斷地跳出水面,像是在舉行跳高比賽一樣,我暗暗期待有一條能跳到我們船上。船靠岸時,果然一條大魚跳了上來,比我的身體還長,我們把它拉回來,煮了滿滿一鍋,那鮮美的味道,至今難以忘懷。

又比如,寫到潮州富鹽水的時候,我想到父親的一個忘年交,他是在鎮上賣富鹽水的,有一段時間,他家的竈台壞了,借我們家的竈台來用,從每天早上三點忙到五點。我起床煮早餐的時候,開啟鍋,鹵湯還是熱的,我用鍋鏟一撈,總會撈到幾塊拳頭大小的牛肉,那是他故意留下的,我用筷子一叉,喝一口粥,咬一大口肉。那時候,吃肉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我一邊吃,一邊暗暗祈禱他家的竈台永遠不要修好。

有些故事,是我自己經歷的,有一些是關於我身邊的朋友的。比如,寫到客家的外婆雞,我就想起一個客家妹頭(客家話,稱未婚年輕女子)跟我講的故事。她小時候,膽子很大,六七歲就敢一個人翻山越嶺去外婆家,因為,她外婆每次吃雞,都會把雞腿留下來,放在鹽堆裏,等著她來。到了下午,她要回家了,外婆腿腳不好,就站在村口,因為不放心她,過了一會兒,就會叫一聲她的乳名,到山腳的時候,那聲音已經十分遙遠,若有若無,好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她想好好報答外婆,可就在她大學畢業那一年,外婆離開了人世……

除了這些活生生的故事,我還查閱了三百多種文獻,將粵菜發展史上一些有意思的故事融入了我的作品之中。

比如,粵菜透過華僑在海外的傳播,我選取了開平謝日佑的故事。一八六三年,美國開始修建中央太平洋鐵路,早期到美國修築鐵路的華工,以江門五邑人居多,他們可以忍受高危險、超負荷的工作,卻對西餐忍無可忍,常托人到舊金山的唐人埠飯店代辦食物。廣式臘腸、風幹的鹹魚、腐乳……這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家鄉風味,對遠離故土的他們而言,卻是治愈鄉愁的良藥。開平人謝日佑,正是抓住了這一商機,透過開辦飯店和洗衣店,挖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成了赫赫有名的一方巨富,由他孫子謝維立修築的「立園」,至今仍屹立在故鄉開平的土地上。

比如,水晶蝦餃血統高貴,它與曾經的世界首富伍秉鑒有關。據說伍秉鑒甚愛吃蝦,家廚便投其所好,創制了各種蝦饌的做法。鴉片戰爭以後,伍家家道中落,後人在河南(廣州人將珠江以南的地方稱為「河南」)五鳳鄉開了一家叫「怡珍」的茶樓,利用當地出產的鮮蝦,制作出一道叫「五鳳鮮蝦餃」的點心,在新鮮蝦肉中加入筍丁和豬油,以粉裹而蒸之,食客們品嘗之後,甚覺驚艷,遂將它引入茶樓食肆。

又比如在寫粵菜追求鑊氣時,我選用了已故的粵菜大師黃瑞的故事,黃先生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他炒「香滑鱸魚球」的時間並不是固定的,下鍋之前,他會先問清客人用餐的房間,由此估算出上菜的時間,再決定把菜炒至幾成熟,確保菜肴端到客人面前時,口感、色澤、香味都能得到最完美的呈現。

文學和美食的結合,是世間最美的遇見,但要真正寫好,實非易事,我希望自己像大廚一樣,使出渾身解數,讓筆下的文字盡量變得有情、有味、有趣。比如,描述和順魚,我說:「和順魚的魚頭上翹,像剛吵完架,一副氣嘟嘟的樣子。」描述麥溪鯇,我說:「剛出水時銀鱗閃閃,全身粉白,天生麗質,身材修長,優雅迷人,就像是鯇魚界的奧黛麗·赫本。」寫普寧豆醬,我說:「色澤亮黃的豆瓣,清純可愛,宛如初嫁的新娘一般嬌羞。」寫客家的鹹香雞,我說:「鹹味領著香味,像懂事的姐姐拉著淘氣的弟弟,一刻也不松手。」寫乳鴿,我說:「一撕開鴿腿,晶瑩剔透的汁液便慢慢悠悠地往下掉,此情此景,宛如檐下聽雨,點點滴滴,意趣盎然。」

除了這些點到即止的描述,我還試圖用細膩的筆觸展現品嘗粵菜的美妙瞬間,生動、新穎的描述,讓人身臨其境。

比如燒鵝,我是這樣描述的:「夾上一塊,點上琥珀色的酸梅醬,入口咀嚼,鵝皮哢嚓作響,脆如薯片,油脂的香味,包裹著絲絲縷縷的荔枝木香,在口腔中繁弦急管般奏響,那種愉悅與滿足,又遠非薯片可以比擬。鵝的皮下脂肪,早已在高溫中融化,深情款款地滲入鵝肉之中,使鵝肉甘香四溢,汁水充盈,就連鵝骨,也充滿深邃的幽香。」

寫蠔仔烙,我說:「咬下去發出哢嚓哢嚓的清脆聲響,仿佛行走在晚秋鋪滿落葉的小徑,蠔帶脆爽,蠔肉方熟,肥嫩多汁,滑膩鮮美,每一顆都像鮮甜的小炸彈,每一口都有爆膏的驚喜,它們在嘴裏融化,那種鮮甜久久地縈繞舌尖,簡直像鵝肝一般肥美,叫人沒齒難忘。」

荔枝菌,我是這樣寫的:「荔枝菌味殊甘絕,菌傘極滑,像某種鮮美的凝脂,一入口,便在舌尖融化,菌柄柔嫩,清爽無渣,爽脆如少女的笑聲。特級荔枝菌的菌尖像收緊的小雨傘,其中,又以嫣紅色荔枝菌最為珍貴,只有極簡的烹飪手法才配得上它的優雅高貴。一般采用蒸、煮的方式,沒有開啟傘的用來蒸,開啟了傘的則用來滾湯,吃上一口,身體裏便會湧起一種莫名的輕盈幸福,仿佛在品嘗大地深處的鮮美秘密。」

因為長期從事小說創作的緣故,我特別講究對細節的捕捉,對場景和氛圍的描述。

比如,寫燒臘店,我是這樣寫的:「每次經過,我的腳步總會不由自主地放慢——隔著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油光閃亮的棗紅色燒鵝、焦糖色的叉燒、芝麻皮的燒肉、淡黃色的白切雞,它們在暖黃色燈光下閃閃發光,格外嬌艷動人。尤其是肥瘦相間的叉燒,濃稠的蜜汁滴落下來,凝結成珠,懸而不落,如一顆顆小小的琥珀,讓我直吞口水。」

寫糖水店,我這樣寫:「幾乎所有的糖水店都會開到很晚,夜闌人靜,周邊的商鋪早已歇業,這裏卻依舊燈火通明,明亮的燈火如蜂蜜一般誘人。店裏的客人以女性居多,有嘰嘰喳喳的閨密,有神情憂郁的單身女子,也有像拔絲蘋果一樣形影不離的情侶。一杯糖水,就像一封溫柔深情的情書,讓他們帶著甜蜜的余味進入夢鄉。」

寫潮汕人喝茶,我這樣寫:「浮生偷得半日閑,人間有味是清歡。周末的午後,約上三五知己,一邊品嘗香口的茶配,一邊飲茶清談,實在是一件賞心樂事。風爐仔上,陶壺咕嘟作響,天井靜寂,堂屋幽暗,風穿堂而過,帶來遠山的清香……時間蓬松可愛,像剛洗過澡的小狗。」

一本正經地談吃是一件可笑的事,好的美食文章中必定充滿了閑情逸致,讀起來身心愉悅。在寫作的過程中,我註重書寫粵菜的品相、性情與趣味,有時候,還帶著一絲幽默感,讓讀者會心一笑。比如,寫潮汕人吃薄殼,我用了兩句民間俗語,一句是「吃薄殼找不到腳屐」,意思是說薄殼吃完之後,殼堆成了一座小山,連自己的鞋子都找不到了。另一句,則更誇張,叫「食薄殼找不到奴仔」,奴仔是小孩的意思,大人忘我地吃薄殼,殼把孩子都埋在了裏面。

此外,文中還加入了一些個人的感悟,用最樸素的語言表達我對粵菜、對生活的理解。比如:「食材就像一個人的人品,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鮮是食材最大的美德,食材沒有鮮味,就像一個人病懨懨的,沒有神采。」「廚師們就像是食材鮮味的貼身保鏢,他們像保護火種一樣,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它們。」又比如和兩個女兒一起做椰奶凍,我說:「她們長大以後,應該會記得這些迷人的夜晚。我始終覺得,在她們生命之初多營造一點美好,她們將來就會過得更加幸福。幸福是需要種子的。」

食物是一面鏡子,你吃什麽食物,你就是什麽樣的人。我表面上寫的是美食,其實寫的是嶺南人,樸實的嶺南人,可愛的嶺南人。嶺南人的飲食,選材講求正氣,以性平味甘為上,食物滋養身體,也在無聲無息中造就了他們的性格。

在這本書中,我不僅想捕捉粵菜清鮮雋永的靈魂,更想傳遞嶺南人平糊喜樂的生活態度。幸福只給予懂得幸福的人,美食也只給予懂得美食的人。真正懂得美食的人,一定是對萬事萬物充滿深情的人,他們不僅能品嘗到食物的味道,還能品嘗到愛的味道、故鄉的味道和記憶的味道。最好的食物,都和我們的生命相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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