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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這頭,茨菇在那頭|史良高

2024-02-26美食

已經很多年沒見過茨菇了。

去超市裏,一邊比劃著像乒乓球一樣圓圓的球根,球根還長著彎彎長長的嫩嘴嘴,一邊咨詢賣菜的大姐。大姐一臉茫然,搖搖頭說:「聽也沒聽過!」不怪大姐,這裏是山城重慶,哪來茨菇呢?就像住在這裏的許多人一輩子沒見過冰凍,沒見過雪花一樣,印象裏怎能有茨菇的模樣呢?

家鄉坐落在八百裏皖江的白蕩湖畔,那裏河網池塘星羅棋布,是茨菇的天堂。茨菇就像個調皮的孩子,喜歡在泥水裏玩耍,所以,溝溝汊汊,河邊灘塗,到處都有燕尾一樣的綠葉。秋冬季節,想吃茨菇了,就挽起褲腿,去池塘河溝的一灣淺水裏,順著枯萎的禾稈往下摸索,很快,一個個可愛的粉色肉球就「呼喇喇」地被提溜上來。後來,野生的茨菇漸漸地少了,鄉裏人家開始「圈養」,「圈養」的茨菇,個大,肉嫩,味更鮮美。

汪曾祺先生童年生活在蘇北。蘇北人吃茨菇很有點意思,摻鹹菜煮湯。到了冬天,鹹菜本就酸不拉嘰,用來煮茨菇,那湯,自然沒有什麽好臉色。所以,先生對茨菇的味覺,很長時間都停留在民國年間的那種酸鹹苦澀裏。我的家鄉人很看重茨菇,那種進口微苦,回味綿甘的滋味,任誰嘗過,都會銘記一生。正因為如此,文人墨客才將茨菇與蒓菜、茭白、菱角、荸薺、蓮藕、水芹、芡實一起,譽為「水八鮮」。茨菇是南方水鄉特有的植物,北方沒有,我客居的這座山城也沒有。不怪超市裏沒有,而是那一面面山坡上壓根就種不出來。看過一則笑話,說沒有茨菇的北方人在討論茨菇時,就像【緣籮山人集】裏那位「席上食菱人」一樣說「前山後山,何地不有?」,一個個爭得面紅耳赤,於是將荸薺謂之紅茨菇,把茨菇謂之白茨菇。而在我的家鄉從來就沒有這個說法,單就茨菇而言亦有紅皮與白皮之分,而荸薺就是荸薺,根本就沒有紅茨菇一說,更不會擺在書房案頭作為清供。

因了茨菇是來自泥土的尋常物什,家鄉人根本就不拿它當回事,災荒年間,就將茨菇烀了當主食。所以,餐桌上,茨菇烹調手法五花八門,炒豆幹者有之,炒蒜苗者有之,燒豆腐者有之。常見的譬如炒肉片:先將粉嘟嘟的茨菇洗凈,切成片過一下清水瀝幹備用。最好挑一塊豬的前夾肉,略帶肥膘,切成薄片,用生抽腌制幾分鐘,加點蛋清芡粉裹好。油鍋燒熱,將肉片倒入,大火炒至肉變色出鍋。再洗鍋放油,抓一撮蔥花、大蔥爆出香味,將茨菇倒入,配一點木耳為佳,熱炒,茨菇由玉白呈現微黃,兌適量清水,半匙白糖,加蓋燜十來分鐘,收汁前將肉片倒入翻炒。最後撒點雞精、蔥花出鍋,淋上幾滴麻油。茨菇嫩黃,木耳烏黑,蔥花碧綠,再加肉片綿軟,吃起來自然粉糯清脆,清香可口。一道膾炙人口的佳肴就是這樣走上水鄉人家餐桌。如果用來燒肉,則要切成塊狀,其燒法與燒薯仔同,但味道不一樣,茨菇的粉糯中夾帶著絲絲的甘醇,回味綿長,那是薯仔望塵莫及的,「格」自然也就不一樣了。茨菇排骨煲湯也是不錯的選擇,茨菇吸收了骨頭的湯汁,吃起來更加滋潤綿糯,更加滑爽鮮美。

我吃過家鄉人烹調茨菇的種種做法,只是,蘇州網紅美食中的那一單茨菇燜飯,沒機緣品嘗。想著那姑蘇娘子翹著蘭花玉指,拿茨菇蘸著綿白糖的樣子,咕嚕著櫻桃小口,齒頰之間一定縈繞著別樣的溫馨,是不是像林妹妹一樣惹人憐愛?

追根溯源,我的祖籍乃天目湖畔的溧陽,與姑蘇相距不遠。有族人春節去埭頭祭祖歸來,在朋友圈發了一個又一個九宮格,畫面之中盡是綿綿鄉愁。從那一盤盤美食中,方知溧陽宗親也極喜茨菇。茨菇,成了每年春節家宴上不可或缺的美饌。他們的廚藝更加絕妙,就拿茨菇肉片來說,配料中就加了白菜葉、百葉絲和蒜葉,想必那道菜端上桌,青黃碧綠,似溫潤的翡翠一般,其菜之雅,其格之高,會不會讓人不忍下箸?

家父65歲那年和母親一起,從「人家盡枕湖」的水鄉來到城裏。到了城裏的老人,一到冬天味蕾就覺得寡淡,就念叨起家鄉的茨菇來,思念起那家鄉特有的味道。也許是心情迫切,也許是錯失機緣,一次次去菜市場,一次次空手而回。直到春節臨近,一家家超市裏的茨菇才粉墨登場,堆得粉紅一片,有的居然走進了包裝盒,系上了精致的紅絲帶。不管三七二十一,我一下子就買了兩大兜。回到家,父親母親在院子裏一邊清洗,一邊用指甲摩挲去須,我分明看見,他們的眉眼裏有淚花溢位。我知道,老人不習慣城裏的水泥叢林生活,不習慣每天像籠中鳥一樣的超級「享受」,他們心心念念的還是那湖畔池塘邊長滿茨菇的故鄉。

不可思議的是,如今的我也跟父母當年一樣,在濃濃親情的裹挾下,斷然離開了自己所在的古城,默默地羈旅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到秋冬時節就覺得味蕾寡淡,就想品嘗一下家鄉的茨菇,品一品那種微微的苦,那種絲絲的甜。所不同的是,父母當年距離家鄉不過百裏之遙,而我,肩背行囊,舟車勞頓,翻越一山又一山,遠離故鄉「八千裏路雲和月」。我在這頭,茨菇在那頭。

臘月裏從山道上下來,看到山裏人家籬笆墻內青煙裊裊。我知道,那是山裏人家每年臘月必做的功課——煙熏臘肉。一俟青煙繚繞,預示著一年的光景就要過去。想著我那山高水遠的故鄉,庭前的河池裏像燕尾一樣的茨菇葉子日漸枯萎,家家餐桌上新鮮的茨菇正飄著絲絲縷縷的醇香。而我這個遊子,在異地的山城重慶不知不覺又漂泊了一年。

作者:史良高

文:史良高編輯:吳東昆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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