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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小說名篇欣賞:柔石的【為奴隸的母親】

2023-12-18文化

她的丈夫是一個皮販,就是收集鄉間各獵戶的獸皮和牛皮,販到大埠上出賣的人。但有時也兼做點農作,芒種的時節,便幫人家插秧,他能將每行插得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個水田內,他們一定叫他站在第一個做標準。

然而境況總是不佳,債是年年積起來了。他大約就因為境況的不佳,煙也吸了,酒也喝了,錢也賭起來了。這樣,竟使他變做一個非常兇狠而暴躁的男子,但也就更貧窮下去,連小小的移借,別人也不敢答應了。

在窮的結果的病以後,全身便變成枯黃色,臉孔黃的和小銅鼓一樣,連眼白也黃了。別人說他是黃疸病,孩子們也就叫他"黃胖"了。有一天,他向他的妻說:

"再也沒有辦法了,這樣下去,連小鍋子也都賣去了。我想,還是從你的身上設法吧。你跟著我挨餓,有什麽辦法呢?"

"我的身上?……"

他的妻坐在竈後,懷裏抱著她的剛滿三周的男小孩﹣-

孩子還在啜著奶,她訥訥地低聲地問。

"你,是呀,"她的丈夫病後的無力的聲音,"我已經將你出典了……"

"什麽呀?"他的妻幾乎昏去似的。

屋內是稍稍靜寂了一息。他氣喘著說:

"三天前,王狼來坐討了半天的債回去以後,我也跟著他去,走到了九畝潭邊,我很不想要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縱身就可落在潭裏的樹下,想來想去,總沒有力氣跳了。貓頭鷹在耳朵邊不住地囀,我的心被它叫寒起來,我只得回轉身,但在路上,遇見了沈家婆,她問我,晚也晚了,在外做什麽。我就告訴她,請她代我借一筆款,或向什麽人家的小姐借些衣服或首飾去暫時當一當,免得王狼的狼一般的綠眼睛天天在家裏閃爍。可是沈家婆向我笑道:

"'你還將妻養在家裏做什麽呢,你自己黃也黃到這個地步了?'

"我低著頭站在她面前沒有答,她又說:

"'兒子呢,你只有一個了,舍不得,但妻﹣-'

"我當時想:'莫非叫我賣去妻了麽?'

"而她繼續道:

"'但妻﹣﹣雖然是結發的,窮了,也沒有法。還養在家裏做什麽呢?'

"這樣,她就直說出:'有一個秀才,因為沒有兒子,年紀已五十歲了,想買一個妾;又因他的大妻不允許,只許他典一個,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色相當的女人:年紀約三十歲左右,養過兩三個兒子的,人要沈默老實,又肯做事,還要對他的大妻肯低眉下首。這次是秀才娘子向我說的,假如條件合,肯出八十元或一百元的身價。我代她尋了好幾天,總沒有相當的女人。她說,現在碰到了我,想起了你,樣樣都對的。當時問我的意見怎樣,我一邊掉了幾滴淚,一邊卻被她催的答應她了。"

說到這裏,他垂下頭,聲音很低弱,停止了。

他的妻簡直癡似的,話一句沒有。

又靜寂了一息,他繼續說:"昨天,沈家婆到過秀才的家裏,她 說 秀才很高興,秀才娘子也喜歡,錢是一百元,年數 呢,假如 三 年養不出兒子,就五年。沈家婆並將日子也揀定了﹣﹣本月十八,五天後。今天,她寫典契去了。"

這時,他的妻簡直連腑臟都顫抖,吞吐著問:"你為什麽早不對我說?"

"昨天在你的面前旋了三個圈子,可是對你說不出。不過我仔細想,除出將你的身子設法外,再也沒有辦法了。"

"決定了麽?"婦人戰著牙齒問。

"只待典契寫好。"

"倒黴的事情呀,我!-﹣一點也沒有別的方法了麽?春寶的爸呀?"

春寶是她懷裏的孩子的名字。

"倒黴,我也想到過,可是窮了,我們又不肯死,有什麽辦法?今年,我怕連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過春寶麽?春寶還只有五歲,沒 有 娘,他怎麽好呢?"

"我領他便了。本來是斷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漸漸發怒了。也就走出門外去了,她,卻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這時,在她過去的回憶裏,卻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時她生下了一小女兒,她簡直如死去一般地臥在床上。死還是整個的,她卻肢體分作四碎與五裂。剛落地的女嬰,在地上的幹草堆上叫:"呱呀,呱呀,"聲音很重的,手腳揪縮。臍帶繞在她的身上,胎盤落在一邊,她很想掙紮起來給她洗好,可是她的頭昂起來,身子凝滯在床上。這樣,她看見她的丈夫,這個兇狠的男子,飛紅著臉,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嬰的旁邊。她簡直用了她一生的最後的力向他喊:"慢!慢……"但這個病前極兇狠的男子,沒有一分鐘商量的余地,也不答半句話,就將"呱呀,呱呀,"聲音 很重地在叫著的女兒,剛出世的新生命,用他的粗暴的兩手捧起來,如屠戶捧將殺的小羊一般,撲通,投下在沸水裏了!除出沸水的濺聲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聲以外,女孩一聲也不喊﹣﹣她疑問地想,為什麽也不重重的哭一聲呢?竟這樣不響地願意冤枉死去麽?啊!-﹣她轉念,那是因為她自己當時昏過去的緣故,她當時剜去了心一般地昏去了。

想到這裏,似乎淚竟幹涸了。"唉!苦命呀?"她低 低 地嘆息了一聲。這時春寶拔去了奶頭,向他的母親的臉上看,一邊叫:

"媽媽!媽媽!"

在她將離別的前一晚,她揀了房子的最黑暗處坐著。一盞油燈點在竈前,螢火那麽的光亮。她,手裏抱著春寶,將她的頭貼在他的頭發上。她的思想似乎浮漂在極遠,可是她自己捉摸不定遠在哪裏。於是慢慢地跑回來,跑到眼前,跑到她的孩子的身上。她向她的孩子低聲叫:「春寶,寶寶!"

"媽媽,"孩子含著奶頭答。

"媽媽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將頭 鉆 進他母親的胸膛。

"媽媽不回來了,三年內不能回來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松口子問:

"媽媽哪裏去呢?廟裏麽?"

"不是,三十裏路外,一家姓李的。"

"我也去。"

"寶寶去不得的。"

"呃!"孩子反抗地,又吸著並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裏,爸爸會照料寶寶的;同寶 寶 睡,也帶寶寶玩,你聽爸爸的話好了。過三年……"

她沒有說完,孩子要哭似地說:

"爸爸要打我的!"

"爸爸不再打你了,"同時用她的左手撫摸著孩子的右額,在這上,有他父親在殺死他剛生下的妹妹後第三天,用鋤柄敲他,腫起又平復了的傷痕。

她似要還想對孩子說話,她的丈夫踏進門了。他走到她的面前,一只手放在袋裏,掏取著什麽,一邊說:

"錢已經拿來七十元了。還有三十元要等你到 了 後十天付。"

停了一息說:"也答應轎子來接。"

又停了一息:"也答應轎夫一早吃好早飯來。"

這樣,他離開了她,又向門外走出去了。這一晚,她和她的丈夫都沒有吃晚飯。

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著。

轎是一早就到了。可是這婦人,她卻一夜不曾睡。她先將春寶的幾件破衣服都修補好;春將完了,夏將到了,可是她,連孩子冬天用的破爛棉襖都拿出來,移交給他的父親﹣﹣實在,他已經在床上睡去了。以後,她坐在他的旁邊,想對他說幾句話,可是長夜是遲延著過去,她的話一句也說不出,而且,她大膽向他叫了 幾聲,發了幾個聽不清楚的音,聲音在他的耳外,她也就睡下不說了。

等她朦朦朧朧地剛離開思索將要睡去,春寶又醒了。他就推叫他的母親,要起來。以後當她給他穿衣服的時候,向他說:

"寶寶好好地在家裏,不要哭,免得你爸爸打你。以後媽媽常買糖果來,買給寶寶吃,寶寶不要哭。"

而小孩子竟不知道悲哀是什麽一回事,張大口子"唉,唉,"地唱起來了。她在他的唇邊吻了一吻,又說:

"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

轎夫坐在門首的板凳上,抽著旱煙,說著他們自己要聽的話。一息,鄰村的沈家婆也趕到了。一個老婦,熟悉世故的媒婆,一進門,就拍拍她身上的雨點,向他們說:

"下雨了,下雨了,這是你們家裏此後會有滋長的預兆。"

老婦人忙碌似地在屋裏旋了幾個圈,對孩子的父親說了幾句話,意思是討酬報。因為這件契約之能訂的如此順利而合算,實在是她的力量。

"說實在話,春寶的爸呀,再加五十 元,那老頭子可以買一房妾了。"她說。

於是又轉向催促她﹣﹣婦人卻抱著春寶,這時坐著不動。老婦人聲音很高地:

"轎夫要趕到他們家裏吃中飯的,你快些預備走呀!"

可是婦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說:

"我實在不願離開呢!讓我餓死在這裏吧!"

聲音是在她的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近到她前面,迷迷地向她笑說:

"你真是一個不懂事的丫頭,黃胖還有什麽東西給你呢?那邊真是一份有吃有剩的人家,兩百多畝田,經濟很寬裕,房子是自己的,也雇著長工養著牛。大娘的性子是極好的,對人非常客氣,每次看見人總給人一些吃的東西。那老頭子﹣﹣實在並不老,臉是很白白的,也沒有留胡子,因為讀了書,背有些僂僂的,斯文的模樣。可是也不必多說,你一走下轎就看見的,我是一個從不說謊的媒婆。"

婦人拭一拭淚,極輕地:

"春寶……我怎麽能拋開他呢?"

"不用想到春寶了,"老婦人一手放在她的肩 上,臉 湊近她和春寶。"有五歲了,古人說:'三周四歲離娘身,可以離開你了。只要你的肚子爭氣些,到那邊,也養下一二個來,萬事都好了。"

轎夫也在門首催起身了,他們嚕蘇著說:

"又不是新娘子,啼啼哭哭的。"

這樣,老婦人將春寶從她的懷裏拉去,一邊說:

"春寶讓我帶去吧。"

小小的孩子也哭了,手腳亂舞的,可是老婦人終於給他拉到小門外去。當婦人走進轎門的時候.向他們說,"帶進屋裏來吧,外邊有雨呢。"

她的丈夫用手支著頭坐著,一動沒有動,而且也沒有話。兩村的相隔有三十裏路,可是轎夫的第二次將轎子放下肩,就到了。

春天的細雨,從轎子的布篷裏飄進,吹濕了她的衣衫。一個臉孔肥肥的,兩眼很有心計的約摸五十四五歲的老婦人來迎她,她想:這當然是大娘了。可是只向她滿面羞澀地看一看,並沒有叫。她很親呢似地將她牽上階沿,一個長長的瘦瘦的而面孔圓細的男子就從房裏走出來。他向新來的少婦,仔細地瞧了瞧,堆出滿臉的笑容來,向她問:"這麽早就到了麽?可是打濕你的衣裳了。"而那位老婦人,卻簡直沒有顧到他的說話,也向她問:"還有什麽在轎裏麽?""沒有什麽了,"少婦答。幾位鄰舍的婦人站在大門外,探頭張望的;可是她們走進屋裏面了。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究竟為什麽,她的心老是掛念著她的舊的家,掉不下她的春寶。

這是真實而明顯的,她應慶祝這將開始的三年的生活﹣﹣這個家庭,和她所典給他的丈夫,都比曾經過去的要好,秀才確是一個溫良和善的人,講話是那麽地低聲,連大娘,實在也是一個出乎意料之外的婦人,她的態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話:說她和她丈夫的過去的生活之經過,從美滿而漂亮的結婚生活起,一直到現在,中間的三十年。她曾做過一次的產,十五六年以前了,養下一個男孩子,據她說,是一個極美麗又極聰明的嬰兒,可是不到十個月,竟患了天花死去了。這樣,以後就沒有再養過第二個。在她的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的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不知是愛她呢,還是沒有相當的人﹣﹣這層她並沒有說清楚:於是,就一直到現在。這樣,竟說得這個具著樸素的心地的她,一時酸,一時苦,一時甜上心頭,一時又鹹的壓下去了。最後,這個老婦人並將她的希望也向她說出來了。她的臉是嬌紅的,可是老婦人說:"你是養過三四個孩子 的女人了,當然,你是知道什麽的,你一定知道的還比我多。"這樣,她說著走開了。當晚,秀才也將家裏的種種情形告訴她,實際,不過是向她誇耀或求媚罷了。她坐在一張櫥子的旁邊,這樣的紅的木櫥,是她舊的家所沒有的,她眼睛白晃晃地瞧著它。秀才也就坐到櫥子的面前來,問她:"你叫什麽名字呢?"她沒有答,也並不笑,站起來,走到床的前面,秀才也跟到床的旁邊,更笑地問她:"怕羞麽?哈,你想你的丈夫麽?哈,哈,現在 我 是你的丈夫了。"聲音是輕輕的,又用手去牽著她的袖 子。"不要愁吧?你也想你的孩子的,是不是?不過﹣-"他沒有說完,卻又哈的笑了一聲,他自己脫去他外面的長衫了。她可以聽見房外的大娘的聲音在高聲地罵著什麽人,她一時聽不出在罵誰,罵燒飯的女仆,又好象罵她自己,可是因為她的怨恨,仿佛又是為她而發的。秀才在床上叫道:"睡吧,她常是這麽嚕嚕蘇蘇的。她以前很愛那個長工,因為長工要和燒飯的黃媽多說話,她卻常要罵黃媽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過去了,舊的家,漸漸地在她的腦子裏疏遠了,而眼前,卻一步步地親近她,使她熟悉。雖則,春寶的哭聲有時竟在她的耳朵邊響,夢中,她也幾次地遇到過他了。可是夢是一個比一個縹緲,眼前的事務是一天比一天繁多。她知道這個老婦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雖則對她還算大方,可是她的嫉妒的心是和偵探一樣,監視著秀才對她的一舉一動。有時,秀才從外面回來,先遇見她而同她說話,老婦人就疑心有什麽特別的東西買給她了,非在當晚,將秀才叫到她自己的房內去,狠狠地訓斥一番不可。"你給狐貍迷著了麽?""你應該稱一稱你自己的老骨頭是多少 重!"象 這樣的話,她耳聞到不止一次了。這樣以後,她望見秀才從外面回來而旁邊沒有她坐著的時候,就非得急忙避開不可。即使她在旁邊,有時也該讓開一些,但這種動作,她要做的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讓旁人看出,否則,她又要向她發怒,說是她有意要在旁人的前面暴露她大娘的醜惡。而且以後,竟將家裏的許多雜務都堆積在她的身上,同一個女仆那麽樣。她還算是聰明的,有時老婦人的換下來的衣服放著,她也給她拿去洗了,雖然她說:「我的衣服怎麽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的衣服,也可叫黃媽洗的。"可是接著說:「妹妹呀,你最好到豬欄裏去看一看,那兩只豬為什麽這樣喁喁叫的,或者因為沒有吃飽吧,黃媽總是不肯給它們吃飽的。"

八個月了,那年冬天,她的胃卻起了變化:老是不想吃飯,想吃新鮮的面,番薯等。但番薯或面吃了兩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餛鈍,多吃又要嘔。而且還想吃南瓜和梅子﹣-

這是六月裏的東西,真稀奇,向哪裏去找呢?秀才是知道在這個變化中所帶來的預告了。他整日地笑微微,能找到的東西,總忙著給她找來。他親身給她到街上去買橘子,又托便人買了金柑來。他在廊沿下走來走去,口裏念念有詞的,不知說什麽。他看她和黃媽磨過年的粉,但還沒有磨了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吧,長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吃的。"

有時在夜裏,人家談著話,他卻獨自拿了一盞燈,在燈下,讀起【詩經】來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時長工向他問:"先生,你又不去考舉人,還讀它做什麽呢?"他卻摸一摸沒有胡子的口邊,怡悅地說道:"是啊,你也知道人生的快樂麽?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你也知道這兩句話的意思麽?這是人生 的 最快樂的兩件事呀!可是我對於這兩件事都過去了,我卻還有比這兩件更快樂的事呢!"這樣,除去他的兩個妻以外,其余的人們都大笑了。這些事,在老婦人眼睛裏是看得非常氣惱了。她起初聞到她的受孕也喜歡,以後看見秀才的這樣奉承她,她卻怨恨她自己肚子的不會還債了。有一次,次年三月了,這婦人因為身體感覺不舒服,頭有些痛,睡了三天,秀才呢,也願她歇息歇息,更不時地問她要什麽,而老婦人卻著 實地發怒了。她說她裝嬌,嚕嚕蘇蘇地也說了三天。她先是惡意地譏嘲她:說是一到秀才的家裏就高貴起來了,什麽腰酸呀,頭痛呀,姨太太的架子也都擺出來了;以前在她自己的家裏,她不相信她有這樣的嬌養,恐怕竟和街頭的母狗一樣,肚子裏有著一肚皮的小狗,臨產了,還要到處地奔求著食物。現在呢,因為"老東西"-﹣這是秀才的妻叫秀才的名字﹣﹣趨奉了她,就裝著嬌滴滴的樣子了。

"兒子,"她有一次在廚房裏對黃媽說,"誰沒有養過呀?我也曾懷過十個月的孕,不相信有這麽的難受。而且,此刻的兒子,還在'閻羅王的簿裏',誰 保 的定生出來不是一只癲蝦蟆呢?也等到真的'鳥兒'從洞裏鉆出來看見了,才可在我的面前顯威風,擺架子,此刻,不過是一塊血的貓頭鷹,就這麽的裝腔,也顯得太早一點!"

當晚這婦人沒有吃晚飯,這時她已經睡了,聽了這一番婉轉的冷嘲與熱罵,她嗚嗚咽咽地低聲哭泣了。秀才也帶衣服坐在床上,聽到渾身透著冷汗,發起抖來。他很想扣好衣服,重新走起來,去打她一頓,抓住她的頭發狠狠地打她一頓,泄泄他一肚皮的氣。但不知怎樣,似乎沒有力量,連指也顫動,臂也酸軟了,一邊輕輕地嘆息著說:

"唉,一向實在太對她好了。結婚了三十年,沒有打過她一掌,簡直連指甲都沒有彈到她的皮膚上過,所以今日,竟和娘娘一般地難惹了。"

同時,他爬過到床的那端,她的身邊,向她耳語說:

"不要哭吧,不要哭吧,隨她吠去好了! 她是閹過 的 母雞,看見別人的孵卵是難受的。假如你這一次真能養出一個男孩子來,我當送你兩樣寶貝﹣﹣我有一只青玉的戒指,一只白玉的……" 他沒有說完,可是他忍不住聽下門外的他的大妻的喋喋的譏笑的聲音,他急忙地脫去衣服,將頭鉆進被窩裏去,湊向她的胸膛,一邊說:"我有白玉的……"

肚子一天天地膨脹的如鬥那麽大,老婦人終究也將產婆雇定了,而且在別人的面前,竟拿起花布來做嬰兒用的衣服。酷熱的暑天到了盡頭,舊歷的六月,他們在希望的眼中過去了。秋開始,涼風也拂拂地在鄉鎮上吹送,於是有一天,這全家的人們都到了希望的最高潮,屋裏的空氣完全地騷動起來。秀才的心更是異常地緊張,他在天井上不斷地徘徊,手裏捧著一本歷書,好似要讀它背誦那麽地念去﹣-"戊辰","甲戌","壬寅之年",老是反復地輕輕地說著。有時他的焦急的眼光向一間關了窗的房子望去﹣﹣在這間房子內是有產母低聲呻吟的聲音;有時他向天上望一望 被 雲 籠 罩著的太陽,於是又走向房門口,向站在房門內的黃媽問,"此刻如何?"黃媽不住地點頭不做聲響,一息,答:"快下來了,快下來了。"於是他又捧了那本歷書,在廊下徘徊起來。'這樣的情形,一直繼續到黃昏的青煙在地面起來,燈火一盞盞的如春天的野花般在屋內開起,嬰兒才落地了,是一個男的。嬰兒的聲音是很重地在屋內叫,秀才卻坐在屋角裏,幾乎快樂到流出眼淚來了。全家的人都沒有 心思 吃 晚飯,在平淡的晚餐席上,秀才的大妻向用人們說道:

"暫時瞞一瞞吧,給小貓頭避避晦氣;假如別人問起,也答養一個女的好了。"

他們都微笑地點點頭。

一個月以後,嬰兒的白嫩的小臉孔,已在秋天的陽光裏照耀了。這個少婦給他哺著奶,鄰居的婦人圍著他們瞧,有的稱贊嬰兒的鼻子好,有的稱贊嬰兒的口子好,有的稱贊嬰兒的兩耳好;更有的稱贊嬰兒的母親,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壯了。老婦人卻正和老祖母那麽地吩咐著,保護著,這時開始說:

"夠了,不要弄他哭了。"

關於孩子的姓名,秀才是煞費苦心地想著,但總想不出一個相當的字來。據老婦人的意見,還是從"長命富貴"或"福祿壽喜"裏揀一個字,最好還是"壽"字或與"壽"同意義的字,如"其頤","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為太通俗,人雲亦雲的名字,於是翻開了【易經】,【書經】,向這裏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還沒有恰貼的字。在他的意思:以為在這個名字內,一邊要祝福孩子,一邊要包含他的老而得子的蘊義,所以竟不容易找。

這一天,他一邊抱著三個月的嬰兒,一邊又向書裏找名字,戴著一副眼鏡,將書遞到燈的旁邊去。嬰兒的母親呆呆地坐在房內的一邊,不知思想著什麽,卻忽然開口說道:

"我想,還是叫他'秋寶'吧。"屋內 的人們的幾對眼睛都轉向她,註意地靜聽著:"他不是生在秋天嗎?秋天的寶貝-﹣還是叫他'秋寶'吧。"

秀才立刻接著說道:

"是呀,我真極費心思了。我年過半百,實在到了人生的秋期:孩子也正養在秋天;'秋'是萬物成熟的季節,秋寶,實在是一個很好的名字呀!而且【書經】裏沒有麽?乃 亦 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著,又稱贊了一通嬰兒的母親,說是呆讀書實在無用,聰明是天生的。這些話,說的這婦人連坐著都覺著局促不安,垂下頭,苦笑地又含淚地想:"我不過因春寶想到罷了。"秋寶是天天成長的非常可愛地離不開他的母親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對陌生人是不倦地註視地瞧著,但對他的母親,卻遠遠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地抓住了他的母親,雖則秀才是比她還愛他,但不喜歡父親;秀才的大妻呢,表面也愛他,似愛她自己親生的兒子 一樣,但在嬰兒的大眼睛裏,卻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不倦的 視 法。可是他的執著他的母親愈緊,而他的母親的離開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春天的口子咬住了冬天的尾巴;而夏天的腳又常是緊隨著在春天的身後的;這樣,誰都將孩子的母親的三年快到的問題橫放在心頭上。秀才呢,因為愛子的關系,首先向他的大妻提出來了:他願意再拿出一百元錢,將她永遠買下來。可是他的大妻的回答是:"你要買她,那先給我藥死吧!"秀才聽到這句話,氣的只向鼻孔放出氣,許久沒有說;以後,他反而做著笑臉地:"你想想孩子沒有娘……"老婦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說:"我不好算是他的娘麽?"

在孩子的母親的心呢?卻正矛盾著這兩種的沖突了;一邊,它的腦裏老是有"三年"這兩個字,三年是容易過去的,於是她的生活便變做在秀才的家裏的用人似的了。而且想象中的春寶,也同眼前的秋寶一樣活潑可愛,她既舍不得秋寶,怎麽就能舍得掉春寶呢?可是另一邊,她實在願意永遠在這新的家裏住下去,她想,春寶的爸爸不是一個長壽的人,他的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內要將他帶走到不可知的異國裏去的,於是,她便要求他的第二個丈失,將春寶也領過來,這樣,春寶也在她的眼前。

有時,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陽光,異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寶睡在她的懷裏,含著她的乳,可是她覺得仿佛春寶同時也站在她的旁邊,她伸出手去也想將春寶抱近來,她還要對他們兄弟兩個說幾句話,可是身邊是空空的。

在身邊的較遠的門口,卻站著這位臉孔慈善而眼睛兇毒的老婦人,目光註視著她。這樣她也恍恍惚惚地 敏 悟;"還是早些脫離吧,她簡直探子一樣地監視著我了。"可是忽然懷內的孩子一叫,她卻又什麽也沒有的只剩著眼前的事實來支配她了。

以後,秀才又將計劃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來,叫她向秋寶的母親的前夫去說,他願否再拿進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將妻續典三年給秀才。秀才對她的大妻說;

"要是秋寶到五歲,是可以離開娘了。"

他的大妻正是手裏撚著念佛珠,一邊在念著"南無阿彌陀佛",一邊答:

"她家裏也還有前兒在,你也應放她和她的結發 夫 婦團聚一下吧。"

秀才低著頭,斷斷續續地仍然這樣說:「你想想秋寶兩歲就沒有娘……"可是老婦人放下念佛珠說:"我會養的,我會管理他的,你怕我謀害了他麽?"秀才一聽到末一句話,就拔步走開了。老婦人仍在後面說:"這個兒子是幫我生的,秋寶是我的;絕種雖然是 絕了你家的種,可是我卻仍然吃著你家的餐飯。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點也不會想了。你還有幾年好活,卻要拼命拉她在身邊?雙連牌位,我是不願意坐的!"老婦人似乎還有許多刻毒的銳利的話,可是秀才走遠開聽不見了。在夏天,嬰兒的頭上生了一個瘡,有時身體稍稍發些熱,於是這位老婦人就到處地問菩薩,求佛藥,給嬰兒敷 在瘡上,或灌下肚裏,嬰兒的母親覺得並不十分要緊,反而使這樣小小的生命哭成一身的汗珠,她不願意,或將吃了幾口的藥暗地裏拿去倒掉了。於是這位老婦人就高聲嘆息,向秀才說:"你看,她竟一點也不介意他的病,還說孩子是並 不 怎樣瘦下去。愛在心裏的是深的;專疼表面是假的。"這樣,婦人只有暗自揮淚,秀才也不說什麽話了。秋寶一周紀念的時候,這家熱鬧地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面,有的送銀制的獅侄,給嬰兒掛在胸前的,有的送鍍金的壽星老頭兒,給孩子釘在帽上的,許多禮物,都在客人的袖子裏帶來了。他們祝福著嬰兒的飛黃騰達,贊頌著嬰兒的長壽永生;主人的臉孔,竟是榮光照耀著,有如落日的雲霞反映著在他的頰上似的。

可是在這天,正當他們筵席將舉行的黃昏時,來了一個客,從朦朧的暮光中向他們的天井走進,人們都註意他;一個憔悴異常的鄉人,衣服補衲的,頭發很長,在他的腋下,挾著一個紙包。主人駭異地迎上前去,問他是哪裏人,他口吃似地答了,主人一時糊塗的,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個皮販。主人更輕輕地說:"你為什麽也送東西來呢?你真不必的呀!"來客膽怯地向四周看看,一邊答說:"要,要的……我來祝祝這個寶貝長壽千……"他似沒有說完,一邊將腋下的紙包開啟來了,手指顫動地開啟了兩三重的紙,於是拿出四只銅制鍍銀的字,一方寸那麽大,是"壽比南山"四字。秀才的大娘走來了,向他仔細一看,似乎不大高興。秀才卻將他招待到席上,客人們互相私語著。兩點鐘的酒與肉,將人們弄得胡亂與狂熱了;他們高聲猜著拳,用大碗盛著酒互相比賽,鬧得似乎房子 都 被 震 動了。只有那個皮販,他雖然也喝了兩杯酒,可是仍然坐著不動,客人們也不招呼他。等到興盡了,於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飯,互祝著好話,從兩兩三三的燈籠光影中,走散了。而皮販,卻吃到最後,用人來收拾羹碗了,他才離開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處。在那裏,他遇見了他的被典的妻。"你也來做什麽呢?"婦人問,語氣是非常淒慘的。"我哪裏又願意來,因為沒有法子。""那末你為什麽來的這樣晚?""我哪裏來買禮物的錢呀?!奔跑了一上午,哀求了一上午,又到城裏買禮物,走得乏了,餓了,也遲了。"婦人接著問:"春寶呢?"男子沈吟了一息答:"所以,我是為春寶來的。……""為春寶來的?"婦人驚異地回音似地問。男人慢慢地說:"從夏天來,春寶是瘦的異樣了。到秋天,竟病起來了。我又哪裏有錢給他請醫生吃藥,所以現在,病是更厲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見得要死了!"靜寂了一刻,繼續說;"現在,我是向你來借錢的……"這時婦人的胸膛內,簡直似有四五只貓在抓她,咬她,咀嚼著她的心臟一樣。她恨不得哭出來,但在人們個個向秋寶祝頌的日子,她又怎麽好跟在人們的聲音後面叫哭呢?她吞下她的眼淚,向她的丈夫說;"我又哪裏有錢呢?我在這裏,每月只給我兩角錢 的 零用,我自己又哪裏要用什麽,悉數補在孩子的身上了。現在,怎麽好呢?"他們一時沒有話,以後,婦人又問:"此刻有什麽人照顧春寶呢?""托了一個鄰居。今晚,我仍舊想回家,我就要走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揩著淚。女的同時哽咽著說:"你等一下吧,我向他去借借看。"她就走開了。

三天以後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問這婦人道;"我給你的那只青玉戒指呢?" "在那天夜裏,給了他了。給了他拿去當了。""沒有借你五塊錢麽?"秀才憤怒地。婦人低著頭停了一息答:"五塊錢怎麽夠呢!"秀才接著嘆息說:"總是前夫和前兒好,無論我對你怎麽樣!本來我 很 想再留你兩年的,現在,你還是到明春就走吧!"女人簡直連淚也沒有地呆著了。幾天後,他還向她那麽地說:"那只戒指是寶貝,我給你是要你傳給秋寶的,誰知你一下就拿去當了!幸得她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個月好鬧了!"婦人是一天天地黃瘦了。沒有精采的光芒在她的眼睛裏起來,而譏笑與冷罵的聲音又充滿在她的耳內了。她是時常記念著她的春寶的病的,探聽著有沒有從她的本鄉來的朋友,也探聽著有沒有向她的本鄉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一個關於"春寶的身體已復原"的訊息,可是訊息總沒有;她也想借兩元錢或買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沒有,她不時地抱著秋寶在門首的大路邊,眼睛望著來和去的路。這種情形卻很使秀才的大妻不舒服了,她時常對秀才說:"她哪裏願意在這裏呢,她是極想早些飛回去的。"有幾夜,她抱著秋寶在睡夢中突然喊起來,秋寶也被嚇醒,哭起來了。秀才就追逼地問:"你為什麽?你為什麽?"可是女人拍著秋寶,口子哼哼的沒有答。秀才繼續說:"夢著你的前兒死了麽,那麽地喊?連 我 都被你叫醒了。」女人急忙地一邊答:"不,不,……好象我的前面有一擴墳呢。"秀才沒有再講話,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的前面展現開來,她要走向這墳去。

冬末了,催離別的小鳥,已經到她的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斷了奶,又叫道士們來給孩子度了一個關,於是孩子和他親生的母親的別離﹣﹣永遠的別離的運命就被決定了。

這一天,黃媽先悄悄地向秀才的大妻說:"叫一頂轎子送她去麽?"秀才的大妻還是手裏撚著念佛珠說:"走走好吧,到那邊轎錢是那邊付的,她又哪裏有錢呢,聽說她的親夫連飯也沒得吃,她不必擺闊了。路也不算遠,我也是曾經走過三四十裏路的人,她的腳比我大,半天可以到了。"

這天早晨當她給秋寶穿衣服的時候,她的淚如溪水那麽地流下,孩子向她叫:"嬸嬸,嬸嬸,"-﹣因為老婦人要他叫她自己是"媽媽",只準叫她是"嬸嬸"-﹣她向他咽咽地 答應。她很想對他說幾句話,意思是:"別了,我的親愛的兒子呀!你的媽媽待你是 好 的,你將來也好好地待還她吧,永遠不要再記念我了!"可是她無論怎樣也說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會了解的。秀才悄悄地走向她,從她背後的腋下伸進手來,在他的手內是十枚雙毫角子,一邊輕輕說:"拿去吧,這兩塊錢。"

婦人扣好孩子的鈕扣,就將角子塞在懷內的衣袋裏。

老婦人又進來了,註意著秀才走出去的背後,又向婦人說:"秋寶給我抱去吧,免得你走時他哭。"

婦人不做聲響,可是秋寶總不願意,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婦人的臉上。於是老婦人生氣地又說:

"那麽你同他去吃早飯去吧,吃了早飯交給我。"

黃媽拼命地勸她多吃飯,一邊說:

"半月來你就這樣了,你真比來的時候還瘦了。你沒 有去照照鏡子。今天,吃一碗下去吧,你還要走三十裏路呢。"

她只不關緊要地說了一句:

"你對我真好!"

但是太陽是升的非常高了,一個很好的天氣,秋寶還是不肯離開他的母親,老婦人便狠狠地將他從她的懷裏奪去,秋寶用小小的腳踢在老婦人的肚子,用小小的拳頭搔住她的頭發,高聲呼喊地.婦人在後面說:

"讓我吃了中飯去吧。"

老婦人卻轉過頭,洶洶地答:

"趕快打起你的包袱去吧,早晚總有一次的!"

打包裹的時候,耳內是聽著孩子的哭聲。黃媽在旁邊,一邊勸慰著她,一邊卻看她打進什麽去。終於,她挾著一只舊的包裹走了。

她離開他的大門時,聽見她的秋寶的哭聲;可是慢慢地遠遠地走了三裏路了,還聽見她的秋寶的哭聲。

暖和的太陽所照耀的路,在她的面前竟和天一樣地無窮止地長。當她走到一條河邊的時候,她很想停止她的那麽無力的腳步,向明澈可以照見她自己的身子的水底跳下去了。

但在水邊坐了一會之後,她還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動她自己的影子。太陽已經過午了,一個村裏的一個年老的鄉人告訴她,路還有十五裏:於是她向那個老人說:"伯伯,請你代我就近叫一頂轎 子吧,我是走不回去了!""你是有病的麽?"老人問。"是的,"她那時坐在村口的涼亭裏面。"你從哪裏來?"婦人靜默了一時答:"我是向那裏去的;早晨我以為自己會走的。"老人憐憫地也沒有多說話,就給她找了兩位轎夫,一頂沒篷的轎。因為那是下秧的時節。下午三四時的樣子,一條狹窄而汙穢的鄉村小街上,擡過了一頂沒篷的轎子,轎裏躺著一個臉色枯萎如同一張幹癟的黃菜葉那麽的中年婦人,兩眼朦朦朧朧地頹唐地閉著。嘴裏的呼吸只有微弱地吐出。街上的人們個個睜著 驚 異的目光,憐憫地凝視著過去。一群孩子們,爭噪地跟在轎後,好象一件奇異的事情落到這沈寂的小村鎮裏來了。春寶也是跟在轎後的孩子們中的一個,他還在似趕豬那麽地嘩著轎走,可是當轎子一轉一個彎,卻是向他的家裏去的路,他卻伸了兩手而奇怪了,等到轎子到了他家裏的門口,他簡直呆似地遠遠地站在前面,背靠在一株柱子上,面向著轎,其余的孩子們膽怯地圍在轎的兩邊。婦人走出來了,她昏迷的眼睛還認不清站在前面的,穿著襤褸的衣服,頭發蓬亂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樣的短小,那個八歲的孩子是她的春寶。突然,她哭出來地高叫了:"春寶呀!"一群孩子們,個個無意地吃了一驚,而春寶簡直嚇的躲進屋裏他父親那裏去了。婦人在灰暗的屋內坐了許久許久,她和她的丈夫都沒有一句話。夜色降落了,他下垂的頭昂起來,向她說:"燒飯吃吧!"婦人就不得已地站起來,向屋角上旋轉了一周,一點也沒有氣力地對她丈夫說:"米缸內是空空的……"男人冷笑了一聲,答說:"你真在大人家的家裏生活過了!米,盛在那只香 煙 盒子內。"當天晚上,男子向他的兒子說:"春寶,跟你的娘去睡!"而春寶卻靠在竈邊哭起來了。他的母親走 近他,一邊叫:"春寶,寶寶!"可是當她的手去撫摸他的時候,他又躲開了。男子加上說:"會生疏得那麽快,一頓打呢!"她眼睜睜地睡在一張齷齪的狹板床上,春寶陌生似地睡在她的身邊。在她的已經麻木的腦內,仿佛秋寶肥白可愛地在她身邊掙動著,她伸出兩手想去抱,可是身邊是春寶。這時,春寶睡著了,轉了一個身,他的母親緊緊地將他抱住,而孩子卻從微弱的鼾聲中,臉伏在她的胸膛上,兩手撫摩著她的兩乳。

沈靜而寒冷的死一般的長夜,似無限地拖延著,拖延著……

柔石(1902-1931)現代著名作家。原名趙平復,浙江寧海人。早年在家鄉讀小學,1918年到杭州,考入杭州第二師範學校讀書。在求學期間,閱讀了大量中外名著。1923年開始文學創作活動。1926年到家鄉任中小學教師,兩年以後到上海從事進步的文學活動,曾參與編輯【語絲】雜誌,在魯迅的鼓勵與支持下,創辦朝華社。

他除了進行文學創作之外,還努力介紹外國文學作品,特別是東歐和北歐的文學作品和版畫作品。1930年,參加中國左翼作家聯盟,同 年 加 入中國共產黨。1931年2月17日 與 李求實、胡也頻、馮鏗、殷夫一起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於上海龍華,後稱"左聯五烈士"。作品有小 說【舊時代之死】、【二月】、【希望】、【為奴隸的母親】,散文【一個偉大的印象】,詩劇【人間的喜劇】等。

這篇小說寫於一九三○年,第一次發表於一九三○年三月魯迅主編的【萌芽】月刊上。 小說以一個母親的悲慘遭遇,反映了舊中國勞動人民的苦難生活。抒發了作者對人民群眾的同情。小說體現了作者深廣的人道主義思想。小說在深刻揭示社會問題時,摒棄了一般常用的選擇題材的方法,沒有選擇買妻娶妾,或者賣兒賣妻,而是抓住了病態社會中的一種特殊的社會現象:典當妻子。這種題材,使得作品新穎、出奇。取材的特點,就決定了情節發展的特點。作品的重心放在春寶娘被生活所迫(盡管她的丈夫是個能幹的皮貨販子)典給三十裏地以外的秀才,在秀才家裏過了三年的時光,為秀才養下了一個兒子這樣一個完整的事件上。故事形成了以時間推展為序的自然發展。丈夫典妻,這是一個奇特的生活事件,它能把一些復雜的社會現象包容其中,故事也可以被渲染鋪陳得淋漓盡致。然而,作者並未停留在小說只有個完整的故事上,而把描寫的中心放在人物命運的刻畫上,這樣就增強了小說人物的典型化程度,提高了作品的感染力。如果作品是單純地敘述故事,那麽,春寶娘回到家裏結束了三年的典當生活,作品也就可以結束了。可是作品在完結時,寫出春寶娘出典三年,春寶與她生疏了,母子之間產生了感情的隔閡,而且又添加了思念秋寶之苦,因為秋寶也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啊。這樣,春寶娘除了繼續忍受貧困的煎熬以外,還陷入了延續終生的感情的折磨。

這個作為奴隸的母親,她的命運不是更加可悲了嗎?而且這種可悲的命運,終結一生也再難以擺脫了。小說對人物命運的描寫,就更加清晰地揭示了主題,深化了主題。小說對人物的描繪,是從生活實際出發的,是從人物本身多種復雜的感情出發的,沒有簡單化,臉譜化。春寶爹狠心典出自己的妻子,這在一般人看來是難以理解的,只是那種無情寡義的人才可以做得出來。作者在刻畫春寶爹時,也沒有簡單地把他描繪成一個負心漢,對他的描繪,仍然是褒多於貶。他是一個能幹的皮販子,自然會熟稔商經,走鄉串鎮,見多識廣,在農村中應該是個能人。這種人往往動得嘴皮,賣不得力氣。可是春寶爹不然,芒 種 時 節 幫人插秧,"他能將每行插 得 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個水田內,他們一定叫他站在第一個做標準"。就是這樣一個能人,"境況總是不佳,債是年年 積 起來了"。生活的愁苦,煎熬著他,頹唐了,無力抵抗貧困的折磨,酒也喝了,錢也睹了,變成了一個非常兇狠而暴躁的男子。這裏,我們從字裏行間可以體察到作者對春寶爹性格變化的惋惜和同情,對造成這種變化的惡劣的社會環境的隱含的憤怒。接下去一段是敘述春寶爹準備典妻的經過。從這一段委婉曲折的交代中,我們可以看出作者並沒有對春寶爹投之以憎惡。開始,丈夫並沒有想典妻,他還不起債,寧可自尋短見,不願給妻兒帶來拖累,表明他心地的善良;後來在回家路上,遇見了沈家婆,這在他當然是屬於偶然,但沈家婆為這事對他"已尋了好幾天",事情就有了必然性;最後在沈家婆的催促下,流著眼 淚"答應了她"。這樣細致、富有層次的敘述和描寫,始 終 扣緊春寶爹這一雖然兇狠、暴躁但不失心地善良人的心理變化,最後經不住貧困的折磨和沈家婆的誘感, 被迫典妻。這樣就把春寶爹刻畫得是具有血肉之軀的男子,而不是感情薄淡的人。

同樣,對於典人之妻的秀才,作者 也 使 他 具有善良之心,也讓他的人性沒有泯滅。作者沒有把他刻畫為奸人妻子的有錢有勢的惡人。他典人之妻的目的,不是道德淪喪,不是為過荒淫無恥的生活,而是出於一種封建的道德倫理觀念,是為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春寶娘被典來之後,他並沒有欺侮壓迫她。盡 管他也把春寶娘當作一個活的生兒的"工具",但他還是把她當做一個人來看待。關心她,照顧她。春寶娘懷孕了,"他親身給她到街上去買橘子,又托 便 人買了金柑來"。"他看她和黃媽磨過年的粉,但還沒有磨了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吧,長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吃的。"大妻與春寶娘發生了矛盾時,秀 才仍 然偏護她。最後春寶娘離去時,秀才還偷偷塞給她兩塊錢。這些地方的描寫,都不是從臉譜化出發的,小說是根據特定的生活實際來刻畫人物,這樣讓讀者感覺人物不是概念的化身,是聞之有聲,捫之有形的,是真實的,不是虛假的。盡管秀才沒有拿春寶娘不當人看,也沒有虧待她,但她也仍舊擺脫不了作一個奴隸母親的苦難,這就突出了春寶娘被典這一社會悲劇的廣泛性與根本性。

這篇小說,在人物刻畫上還非常註意細節描寫。關於小說細節,列寧曾在【給印涅薩·艾爾曼德】一文中說過,"在小說裏全部的關鍵在於個別的環節。"(【列寧全集】第三十五卷第一六八頁)短篇小說的細節如果選擇得好,或者有助於主題的深化,或加強氣氛的渲染,或推動情節的發展。或突出人物性格的某個側面。【為奴隸的母親】的 細 節描寫 也很突出。比如春寶娘懷孕了,秀才非常高興,小說寫 他"有時在夜裏,人家談著話,他卻獨自拿了一盞燈,在燈下讀起【詩經】來了。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時長工問他,他回答:"你也知道人生的快樂麽?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掛名時'。你也知道這兩句話的意思麽?這是人生的最快樂的兩件事呀!可是我對於這兩件事都過去了,我卻還有比這兩件更快樂的事呢!"這個細節描寫,表現了秀才得子的快樂,自然符合秀才的獨特表現方式:獨自誦詩。這樣就使秀才這個人物活了起來,既不抽象,也避免了一般化的描寫。再如春寶娘與春寶爹離別三年後相見的細節描寫,也是極為真實而生動的:"婦人在灰暗的 屋 內坐了許久許久,她和她的丈夫都沒有一句話"。這是一種看似反常的正常描寫,夫妻多少離愁與痛苦,盡在不言之中。等到丈夫向妻子說:"燒飯吃吧!",妻子"一點也沒有氣力地對她丈 夫說:'米缸內是空空的……'男人冷笑了一聲,答說:'你真在大人家的家裏生活過了!米,盛在那只香煙盒子內。"這個細節是很有表現力的,家中的貧困,並沒有因為妻子的出典而有所改變。窮人受苦的命運,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中,即使采用的是極為特殊的手段,也難以擺脫。

這樣的細節描寫,就有助於深化主題。小說對中心人物春寶娘的刻畫,很有特色。春寶娘對話很少。作者主要采取的是敘述方式,敘述她在三年被典的生活遭際。對她命運的敘述與她思念兩個孩子的豐富的內心活動相結合;她的善良與大妻的心胸狹窄甚至有些 歹 毒 相對比,使春寶娘這個人物顯得血肉豐滿,有聲有色,給讀者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