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是我衰老的最早訊號，棄染而不掩飾成為我接受衰老的重要一步。
四十而不惑的年紀，我以為關於變老的一切還遙不可及。直到某日清晨梳頭時，鏡中的人影讓我措手不及——宛如一夜之間，我的鬢角已經增添了幾綹白發，時隱時現還不甚明顯。
當日我心裏忐忑，一方面擔心自己變老的神速，想方設法透過染發遮掩白發遍布的事實;另一方面又隱隱生出「人要面子樹要皮」的想法，不願意讓身邊親友看出這一變化而暗自竊笑我「老態龍鐘」。
轉瞬幾年過去，我白發叢生，再也無法用染發來幻想青春不散的華麗虛妄。這時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正好路過我身旁，走著走著他不經意回頭瞥見我，竟然向我微微一笑。
我頓時豁然決定放棄染發這一無謂的偽裝，順應已然變老的身心，好好保養這些銀色的「榮耀」。返身回家，我實誠地對妻子吐露心聲，我們相視一笑，繼續歡欣地過下去。
路邊老人的一句話，竟然成就我接受衰老的決定性轉折點。
夜尿頻繁這一老年「標配」，讓我深刻體會到了年老體弱的無奈。
以前，我向來深睡到天亮，半夜從不起身。當這種規律被打破時，我才恍然老去的種種不便正在加速到來。
起初，我只是偶爾半夜一次跌跌撞撞地起來小便，然後疲憊不堪再度入睡。後來夜尿的頻率逐步增高，一夜兩次、三次的場景屢見不鮮，我徹底失去了昔日的安然入眠。
情緒上也大受打擊，整日煩躁的老頭子變得多愁善感起來。
「你這是老年前列腺不行了!」醫生如是說。我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年輕時無法預見的生理衰退，難怪越來越嚴重。
雖然醫生開了藥，但我知道這已經是不可逆的老去過程的一部份，必須學會適應和面對。
「千杯不醉年華老，兩袖清風立齋橋。」我不禁輕聲自語。夜不能寐是我不得不付出的老年代價，就像白發一樣無法拒絕。
我開始習慣睡前設定幾次夜間鬧鐘，提前醒來準備就緒，然後繼續我被打斷的睡眠。
我也學會用讀書、聽音樂等方式打發深夜清醒的時光，不再為多醒幾次夜感到煩躁。雖然夜不再完滿，但我依然感謝老天給我的第二次清晨。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發現自己越來越熱衷於追憶過往。
我發現自己的腦海裏越來越頻繁地會自動回放起過往點點滴滴的片段:小學老師的熱心指導、少年時和夥伴悠哉的遊戲時光、初戀女友害羞的微笑......這些我以為已然風化的記憶碎片，如今卻都歷歷在目、栩栩如生。
我時常會不禁露出懷念的微笑，沈浸在對逝去美好歲月的回味裏動彈不得。
「你這是老年癡呆了!」醫生揶揄我。我心裏卻思量或許正是因為我的余生無多，上天才給我垂憐，賞我橄欖枝——讓我有幸能夠在生命的最後一段路上，重新梳理、品讀那些散落四處的美好記憶。
我不是在患病，而是在以另一種方式快樂著。
我開始主動翻閱舊照片冊，一張張細細端詳。那些我以為已經模糊不清的臉龐，就這樣重現在照片裏，活靈活現、神采奕奕。
這樣的時光讓我感嘆不已。我慶幸上天讓我有機會回首來時路，否則就真的風化一切，任由這些美好散成塵埃，實在可惜。
朋友們的離散讓我深刻感受到了高齡老人必將面臨的冷落孤寂。
記憶中，我的微信好友總是絡繹不絕。昔日萬人空巷的熱鬧非凡，如今卻在我老去的道路上逐漸遠離、離散。先是偶爾有幾位老友不告而別，然後是一撥撥熟悉的面孔黯然神傷。
時至今日開啟微信，發現活躍著與我討論的好友只剩下區區一百零七人，其中大多素昧平生。我的心頓時湧上前所未有的落寞和惆悵。
「高齡老人註定是孤獨一人度過人生最後階段嗎?」這個問題不斷縈繞在我的腦海，讓我久久無法平復心緒。我意識到，朋友的離去，是衰老必經的痛苦過程。
然而我還不願意就此認命束手待斃!「為什麽還要被同樣風燭殘年的陌生人圍繞?我也還可以去結交誌同道合的新朋友，豐富生命的最後一程!」這個念頭在我腦海一閃而過。
我決定更加積極地投入生活，盡一切努力去認識更多善良的人。
我相信哪怕在暮年，也依然有機會遇到共享快樂和悲歡的新知己。這些都是老天對我的眷顧，我會感激地擁抱珍惜。
單身退休後，我才突然意識到分文不離萬金的艱難，這給平淡的暮年生活平添了隱憂與惶恐。
往日，家裏理財大權由妻子全權打理。我這位大男人只管逍遙快活，絲毫不設防錢袋子的鼓與呲。
直到有一日囊中羞澀，我這才恍然長袖善舞的美好光陰已然不在。原來一分錢也能難倒英雄好漢，我竟然淪落到為三餐發愁的地步!我不禁憶起從前大言不慚的豪情萬丈，想想現在小家碧玉的光景， 忍俊不禁。
不過，我沒有就此垂頭喪氣、一蹶不振。「江山就是人造，我憑什麽認命束手就栗!」我攥緊了拳頭。
於是我開始主動為生計奔波，努力去學習理財投資之道，也利用自己的專業技能去賺些外快。我也學會壓縮開支，節衣縮食，甚至閑暇之余幫街坊做些雜活，賺點辛苦錢。
哪怕日子過得捉襟見肘，我也要笑著面對。因為那份幸福和滿足，也許就隱藏在這簡單的勞作中。
我發現，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膽子變小了，也越來越頻繁地光顧各大醫院。這種變化源自我內心逐漸增長的對疾病和死亡的恐懼。
記憶中，我很少生病，也很少主動做身體檢查。當醫生成為我的「常客」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我內心的惶恐在蔓延。
起先只是偶爾不適引起的就診。後來則變本加厲，稍有風吹草動我都不由自主想要去醫院探查個根由。久而久之，各大醫院的位置和科室我都爛熟於心。
醫生看見我也是一臉「你又來了」的無奈。
我尷尬地想要為自己開脫:「人老了，多上點醫院很正常嘛!我又不缺那幾個錢，查身體對自己好，順便可以調戲調戲小護士妹妹!」但是我心裏明白，我的行為只是出於對死亡莫名的恐懼和惶恐。
年輕時的我從不設想突然有一天生命會消逝殆盡。我本能地想要抓住所有的可能去延緩這個過程，哪怕我明知終有一散的那天不會遠了。
這種小家碧玉也許就是面對死亡的本能反應。但我沒有辦法，也不想掩飾自己的惶恐。它提醒著我活在當下，體會到生命的可貴。
我還能做的，只有節省幾個錢，默默承擔這份恐懼的重量，一步步走向終點。
我發現，面對酒精，我再也尋不回往日那份痛快和暢快淋漓。只剩體弱多病的老身子，抗拒著未從前的豪飲。
「山東漢子，量酒也是一等一!」這句話一度是我的人生箴言。記憶中的我，能喝上一斤白酒還泰然自若、絲毫不醉。
摯友們也都預設，我是他們之中第一酒桶，從不讓我給他們敬酒，因為根本敬不過我十之一二。
我也真切享受著和朋友暢飲，大爆笑聊天的快活時光。哪怕頭痛欲裂，我也覺得這種痛快淋漓的酣暢淋漓值得，沒有絲毫後悔。
但我現在一個月也難喝上那麽一點了。因為我發現我的身體再也無法承受住過量的酒精摧殘，只會在第二天無比痛苦。
我也不願意為了一時爽快而歷經劇痛的折磨，最後還要面對各項指標的惡化。
「喝酒真的只剩痛苦，不再有任何快感可言。」我不無悵然地對老友說。我們一齊嘆了口氣，舉杯淺酌，緬懷從前風流韻事，談笑老去不再有從前豪情。
我發現，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的性子變得越發溫和，再也激不起什麽事來輕易憤怒。這是我透過種種不順心而獲得的人生智慧。
追憶過去，我的脾氣直愎自用，遇事總是口不擇言，急不可耐。因此結下不少口實，得罪了一大批人。我總以為時間會證明我的正確，卻沒想到最後只是自己身敗名裂。
經過種種打擊之後，我才明白成功並不是靠蠻幹和嘴硬可以獲得的。我不得不學會謙遜、緘默和退讓，選擇面對種種不如意時低調做人。
因為我終於理解，與其輕易發飆最後一無所有，不如讓步再讓步，風度翩翩。
如今的我，遇到令我不快的事情也只是淡然處之。我明白自己的存在感已經微乎其微，我說了也不會有人聽，做了也不會有人鼓掌叫好。
我也開始厭倦無止盡的口水和解釋，選擇直接躲進小樓成一統，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成為我的人生箴言。我只想安度余生，不必再為些稀裏糊塗的事去精神麻木和疲憊不堪。淡看別人的非議，保養好自己，讓剩下的光陰從容度日，也就心滿意足了。
我開始真正領悟到，在生命的最後階段，我渴望被愛，也想去珍惜每一個真心愛我的人。
年輕時的我總是目空一切、自以為是，認為天下事都要圍著我轉，人人都該捧我大駕。直到有一天我迎來了婚姻的破碎，這才明白自己當年有多麽幼稚且自私。
人老了之後我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直渴望被關愛、理解和尊重。尤其我意識到生命已經走到盡頭，我更不願那些真心愛我的人就這樣離我而去。
以前的我怎麽也想不到，我也會有控制不住流淚的一天，為的就是能和他們多聚少別。我開始努力珍惜關心我的每一個人，盡我所能報酬他們的愛。
我也學會敞開心扉接納他們的關懷，而不再矜持閉塞。
我時常會自言自語，感慨我此生最大的幸運就是遇到他們這些天使。沒有他們，我的暮年只會在孤獨和回憶中度過;有了他們，我的人生才會在愛中感到圓滿，在這最後的旅途裏感受到幸福。
